“我不幽默,是生活太幽默了?!?/p>
劉震云演講結(jié)束,梁文道走出來。
“謝謝劉先生?!?/p>
劉震云回應(yīng):“謝謝梁老師?!?/p>
梁文道惶恐。
“您別老叫我梁老師。您每次叫我梁老師,我都覺得這像是一個諷刺?!?/p>
劉震云賊笑。
“梁老師,你把這事兒當(dāng)真了?!?/p>
現(xiàn)場哄堂大笑。
“當(dāng)真了”三個字,瞬間解構(gòu)了“老師”二字的莊重感。
這還沒完。
劉震云還解讀了一下“老師”二字。
“老師這個詞,在我們河南,就跟說師傅差不多?!?/p>
“比如說一個殺豬的,也叫老師。老師,我們家的豬到時候了......”
全場又是一陣大笑。
梁文道也樂。
劉震云就有這樣的本事,只要開口,就讓人哭笑不得。
他的話里,幽默有之。
深刻亦有之。
當(dāng)下流行脫口秀,但看他的訪談、發(fā)言,你會覺得,真正的脫口秀大師,不在笑果。
在文學(xué)圈。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后,引地國內(nèi)文學(xué)圈地震。
國內(nèi)作家們,也跟著震三震。其中之一,就是劉震云。
許多人問他的感受。
他萬般無奈。
有一次在一個文學(xué)論壇上說,“這就像我哥娶了嫂子。洞房花燭夜,別人問我感覺怎么樣?!?/p>
那種荒誕、憋屈與小嫉妒,一下子淋漓盡致。
劉震云是北大畢業(yè)生。
2017年,他曾回北大演講。站在講堂的臺上,說:“......當(dāng)時每一個北大的同學(xué)手里會提一個飯袋,是用羊肚子手巾縫成的?!?/p>
“我記得我提了四年飯袋?!?/p>
到這兒,都還是正常的表述。
但他慢吞吞地跟了一句,“但我不記得我洗過這個飯袋?!?/p>
這句話一出,把臺上臺下,甚至坐在后臺的領(lǐng)導(dǎo),都笑得肝腸寸斷。
他說,他當(dāng)時最喜歡吃的,是“鍋塌豆腐。不是肉菜,但因為豆腐被炸過,油水比較大”。
但他喜歡。別人也喜歡。
每次鍋塌豆腐前,都排著長隊。
最開心的是,他最后一個買到了。
“最悲催的是,你前面一個同學(xué)買到,到你這兒沒了。他買到鍋塌豆腐之后,會看你一眼,已經(jīng)到了社會學(xué)和心理學(xué)的角度......”
劉震云語速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冒。
他說話時,畫面流轉(zhuǎn),等他蔫不拉嘰地說出“會看你一眼”時,你已經(jīng)憋不住爆笑失聲。
這人的語言,真的絕了,幾乎句句長在笑點上。
聽他的訪談,你要準(zhǔn)備好兩種東西。
一是筆記——太多金句值得記錄。
二是紙巾——以防隨時噴飯,或笑得眼淚都冒出來。
因為寫的小說多了,漸漸獲了獎,也被一些影視大佬認(rèn)識,編成了劇。
對此,他是這么說的。
“這就像家里有個蘿卜,一直是生拌吃,突然有人說可以炸丸子,就這樣做了。”
他也在一些劇中打過醬油。
比如在《甲方乙方》里,就演過一個落魄作家,需要一個異域公主來拯救。
但他覺得演戲不是人干的事兒。
跑了。
誰電話都不接。急著全組上上下下去尋人。
劉震云后來慢吞吞地解釋這事兒——
“我以前也演過不著調(diào)的人。導(dǎo)演說我長得太難看了,就出來打個哈欠就行了。哈欠特別不好打,在鏡頭前嘴張不開。導(dǎo)演就急了,我才知道我上了導(dǎo)演的當(dāng)?!?/p>
隨著電影爆紅,他越來越火,上了不少節(jié)目。
有一回,他和陳道明參加《非常故事匯》。
兩人是老朋友。
主持人問到二人的共同點。
劉震云慢吞吞地喝水。
沒說。
陳道明急,轉(zhuǎn)頭吼他:“說!”
他依然不緊不慢,“我跟陳老師呢,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p>
哪不一樣呢?
“比如講呢,就是他非常喜歡打高爾夫,我特別不喜歡。
因為我從小就是在我們村的野地里跑慣了的。
我覺得打高爾夫的人,一般腦子都有毛病。”
現(xiàn)場又是鼓掌又是笑。
主持人問:“為什么呀?”
劉震云繼續(xù)慢吞吞地說:“如果把打高爾夫的精力,到我們村里地里去勞動,肯定收獲比高爾夫要多?!?/p>
陳道明晾在那兒,被損了,但又毫無脾氣。
因為貌似還有點歪道理。
只有跟著哈哈一樂。
當(dāng)年那幫作家,真的個個是幽默高手。
余華不用說。說話跟講相聲似的。
莫言更不用說。出了名的有趣,看他的一些活動、訪談視頻,也是逗死了,非常高級地自嘲與諷刺。
劉震云更是。
說話如同抖包袱,一抖一個響。
2017年7月1日,在北大國家發(fā)展研究院2017屆畢業(yè)典禮上,他說,他曾去過法國里昂,也遇見一個北大畢業(yè)的。
對方搞金融。
見到劉震云,很開心,帶到家里,參觀他的大別墅、法國女朋友,和琳瑯滿目的酒窖。
晚上開了一瓶1985年的紅酒。就餃子。
一喝,話就多了。
對方開始講現(xiàn)代金融學(xué)理論,講外匯市場,股票市場,現(xiàn)代金融學(xué)理論在企業(yè)的運(yùn)用……
劉震云一個字沒聽懂。
“但什么是同學(xué)?就是他說的話你一句都聽不懂,你還跟他聊了一晚上?!?/p>
這種默契,或者說“同根感”,讓他在異國,面對一灘不明所以的話,依然舒服自在。
不論喝什么酒。也不論玩什么花樣。都開心。
這就是友情。
當(dāng)年,馬原在沈陽文學(xué)院,搞了一個活動。
活動邀請了三個“壞人”,莫言余華和劉震云。
這三個人碰一起,肯定會搞事。
這不。
三只“壞人”這回盯上了史鐵生。出發(fā)前,他們仨硬生生把史鐵生扛上了火車。
“這應(yīng)該是史鐵生有生以來第一次長途跋涉?!?/p>
扛上去也就罷了。
他們還是不消停。
到了文學(xué)院后,他們仨突發(fā)其想,在籃球場,搞了一場足球賽。
行。
球賽就球賽,但你們讓史鐵生當(dāng)守門員是幾個意思?!
(此處應(yīng)該有一個攤手表情GIF)
你想想那場景。史鐵生坐在輪椅上,被他們搬到球門中央,萬念俱灰。球來了,擋又擋不了;不擋......那也不能任它砸自己啊。也就這幾人能想得出來這種損招兒。
事后,這三“壞人”還在活動上說:“誰也不敢往里踢?!?/p>
“我們告訴他們,你們要是踢到鐵生身上,他可能被你們踢死?!?/p>
此處求史鐵生心理陰影面積。
王朔也被劉震云坑過。
有一回,王朔、馬原和劉震云等人,一起參加一個筆會。
劉震云又有了一個壞主意。
他想驗證捧殺是如何毀人的。
他慢悠悠坐到王朔旁邊,開捧:“王老師,小說寫得非常不錯?!?/strong>王朔謙虛,說沒什么好的,瞎寫……
第二天,劉震云照夸。
“王老師,你的小說寫得真好?!?/p>
王朔還是謙虛,說寫得真的不好。
第三天,劉震云繼續(xù)夸。
王朔這回接了茬,說:“我是覺得我小說寫得不錯?!?/p>
劉震云當(dāng)場就把臉翻過來,對旁邊的人說:“一般人最多就扛三天?!?/p>
損馮小剛,也是表面夸,背里損。
他說:“小剛那時候呢,頗有些文藝范兒。”
看起來像好話吧。
但馮小剛是知道這廝的,鎮(zhèn)定地聽劉震云要搞什么鬼。
劉震云偏偏頭,看他一眼,就地取材。
“你看他現(xiàn)在,戴一圍巾?!?/p>
但“那時候,他特別愛戴一個什么牌子?!?/p>
“那個牌子的話呢,上面寫的北京電視臺藝術(shù)中心……走到哪兒都掛著……”
嘖嘖,原來要暗示小馮同志裝逼呢,哈哈哈。
楊瀾幫著找補(bǔ),“就跟學(xué)生戴?;账频墓俊?/p>
劉震云不接腔。
慢吞吞爆出一句:“呃,這個,是一種身份的標(biāo)志吧……”
很明顯了吧,你看這神情……哪是真心夸人,憋著一肚子壞水呢。
對朋友不按常理出牌。
對女朋友,同樣不走尋常路。
他在北大上學(xué)時,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
兩人談戀愛。
沒錢。
有一天,他對女朋友說,“咱倆一塊吃飯吧?!?/p>
她說好啊。
“吃西餐?!?/p>
“好啊?!?/p>
去了。買單的時候,他說,我沒帶錢。擺明了讓女朋友掏錢。
聊起這段往事時,董卿聽了哈哈大笑。
“沒錢你還請人吃飯?那就別請了,就散散步啊,遛達(dá)遛達(dá)?!?/p>
劉震云悶聲悶氣來了一句。
“已經(jīng)遛了一下午了。”
后來他發(fā)表了小說,第一份稿酬是70來塊錢。
拿到錢,第一件事就是請女朋友吃飯。
當(dāng)時女朋友還不適應(yīng)。
心想:“這么摳門的人請我吃飯?”
但就是這個“摳門”的人,后來成了一生相守的丈夫。
劉震云的妻子,是很多人都熟悉的公益律師,郭建梅。無償為許多底層人士維權(quán),不收分文。當(dāng)然,這是另一個故事。在此不多提。總之,他們在北大相識,之后相戀、相守,迄今為人稱道。
北大算得上是他們的媒人。
但劉震云上北大,也是一樁秩事。高考前,他先去當(dāng)兵。坐著悶罐子車,前往新鄉(xiāng)。幾十個人,躺一個車廂里。
早上,列車在行進(jìn)。大家一個接一個排著,集體去撒尿。
那場景,大家腦補(bǔ)一下,應(yīng)該非常壯觀。
劉震云撒不出來。
他站在門口,半天擠不出一滴尿。
身后的排長就急了。
“劉震云,你到底有沒有尿?”
他說:“排長,我有尿,但是撒不出來。”
排長說:“撒不出來就等于沒尿?!?/p>
然后就一伸手,把劉震云往回拽。
結(jié)果,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轉(zhuǎn)身,尿撒出來了,都呲在了排長身上。
好家伙!
你真是干啥啥不行,使壞第一名。
排長說:“劉震云,我算認(rèn)識你了。”
在部隊里,他仍在讀書。
自學(xué)高等數(shù)學(xué),微積分。
1978年,高考恢復(fù)。他向連隊申請復(fù)員。
副指導(dǎo)員說:“你回去,要萬一考不上怎么辦?”
劉震云那時已有破釜沉舟之心。
“考不上,我就回家勞動唄?!?/p>
他就此回家。
回來后,復(fù)習(xí)了兩個月,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
還是以河南狀元的身份進(jìn)入的。
當(dāng)時北大分?jǐn)?shù)線最高。北大各個系里,中文系錄取分又最高。他去的,就是中文系。
而且報考專業(yè)時,本來可以填很多志向。
他,就填了一個學(xué)校:北大。一個專業(yè):中文系。
就問你服氣不服氣。
而且那一年,他大弟,也考上了西南政法學(xué)院。
家里一下子來了兩通知書。
這下子,老劉頭,也就是劉震云他爸,開始不省心了。
他拿著兩通知書,一連半個月,天天蹲在鎮(zhèn)口,作發(fā)愁狀,就等著人過來。
人來了,一見,哎喲,老劉,這是怎么了?
老劉說,唉,發(fā)愁?!鞍l(fā)愁啥呢?”
“嗨,你看,倆人都考上了?!卑淹ㄖ獣簧?。
這幕戲,老劉頭一連演了15天。
這真是……
原來劉震云的遺傳來自這兒呢。
到了北大后,劉震云開始寫作,在校時,就發(fā)表不少作品。
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寫得多了,書,就變成了電影。
很多人知道劉震云,是因為馮小剛。
因為他拍了劉震云很多小說。最早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jī)會,馮小剛看到《一地雞毛》。驚艷不已。
當(dāng)即就覺得,“太好了,這東西太牛了?!?/p>
開拍,一字未改,完全按他的小說原封不動地拍出來。
接著又拍了《手機(jī)》、《1942》、《我不是潘金蓮》。
馮小剛在《曉說》里說過,相比于王朔,“我更喜歡震云作品里頭的那些幽默感。”
比如在《我不是潘金蓮》里,李雪蓮上訴無門。找一棵樹,想要上吊自殺。
劉震云是怎么處理這種事兒的呢?
他讓另一個人出現(xiàn)了。
這個人就是范偉。
范偉說:“因為啥呢?”
李雪蓮說:“這事要能說清楚,我就不死了?!?/p>
這時,劉震云的幽默就露出來了。
他沒有讓范偉去勸說。
也沒有讓李雪蓮死,或不死。
而是以一個“蔫壞”的心態(tài),寫出了一個特別真實又特別荒誕的情節(jié)。
他讓范偉說:“你要必須死啊,那你也幫我一忙,對面那片果園,老曹承包的,他跟我是對頭……”
“俗話說得好,不在一棵樹上吊死。換棵樹,耽誤不了多大功夫?!?/p>
李雪蓮當(dāng)然明白范偉的意思。
一下子樂了。
這種情節(jié),很可樂。
乍看很黑色幽默,很現(xiàn)實。
細(xì)細(xì)一品,就覺得劉震云研究人,是真研究透了。對人性的詭譎,洞然于心。
但研究透了以后,又有節(jié)制的悲憫。所以馮小剛說,“我覺著劉震云的這種壞,這種幽默感特別有意思?!?/p>
有意思在哪呢?
舉個例子吧。
比如王朔。
在高曉松的眼里,王朔的幽默,是“高高在上的幽默”。
隨時隨地,都透著一股“你們這些孫子,爺把你們都看透了”的優(yōu)越感。
但劉震云的幽默,是“我自己在最絕望的時候,給自己留條活路的幽默感”。
就像李雪蓮,在走投無路之境,范偉用荒誕的方式,給她指了一條路。
表面是死路。
其實是活路。
她不死了,也知道了“換棵樹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的深意。
這是劉震云獨有的慈悲與通透。
劉震云是農(nóng)民的孩子。
但少年老成。早在年輕時,就已經(jīng)有了超越一般人的對人情世故的認(rèn)知。
他有一個北大同學(xué),后來從政。
這同學(xué)寫過一篇隨筆,講到有一次,他們一幫人去老師家聚會。
在座客人很多。
有一位客人也在北大工作,這同學(xué)就隨口問她:“你是教什么的?”
但這客人是搞行政的。
因為出身問題,當(dāng)不了老師,這一直是她的痛點。所以,當(dāng)下的氣氛很尷尬。
事后劉震云對這同學(xué)說:“你這么問就太唐突了。你應(yīng)該問:您在哪個部門上班?”
同學(xué)頓時“如悟禪機(jī),誠惶誠恐地點頭”。
這就是劉震云的早熟。
馮小剛也說過,幾十年前看劉震云,就是一副極有城府的樣子。
今天是這樣,從前也是。仿佛沒有變過。
但他的城府,你不能說是害人的心機(jī),是一種洞若觀火的洞察力。
這種洞察力,讓他看見生活的可笑、可恨、可嘆與可悲。
但內(nèi)核越沉重,他越幽默。
他說,“世界上的悲劇都經(jīng)不起推敲。
仔細(xì)推敲的話,都是一地的喜劇?!?/p>
這是事實。
也是他的解讀。
“當(dāng)苦難太多的時候,他不會用嚴(yán)峻的態(tài)度來對付嚴(yán)峻。
如果用嚴(yán)峻來對付嚴(yán)峻,
“但當(dāng)他用幽默,來對付嚴(yán)峻,嚴(yán)峻就成了一塊冰。
掉在幽默的大海里就化了。”
這是一個人生存的秘笈。
也是一個族群生存的要義。
如今,劉震云仍然在寫。筆耕不輟。
他以幽默為刀,解構(gòu)苦難。
以幽默為燈,讓讀者看見蒼涼之上的暖意,和人性之上的光。
在這個過程里,他說,他會繼續(xù)做個“笨”人。
下笨功夫。做極致事。
像帕慕克說的,在現(xiàn)實之井,用文學(xué)之針,打撈荒誕,以及萬千悲辛。
悲辛之上,幽默漫溢。
在文本中央,劉震云慢悠悠說出名言:“我不幽默,是生活太幽默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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