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凡人的孔子
孔子辦私學(xué)，弟子彌眾，在當(dāng)時及后世，影響日重。特別是隨著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主張為漢武帝所采納，使儒學(xué)成為中國社會正統(tǒng)思想，影響長達(dá)二千多年。在古代即被尊奉為“天縱之圣”、“天之木鐸”，是當(dāng)時社會上的最博學(xué)者之一，被后世統(tǒng)治者尊為孔圣人、至圣先師、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師、萬世師表等。在常人印象中，孔子是一圣人、超人的形象，并且一提“夫子”，還會聯(lián)想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貌，為當(dāng)下追求個性自由的思潮不合，被當(dāng)下年輕人不喜。
其實，細(xì)讀《論語》，以上“天縱之圣”本來就是孔子所認(rèn)為不存在的；（子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之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惫魅A曰：“正唯弟子不能學(xué)也?！薄墩撜Z·述而第七》）“天之木鐸”也是其他人（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睆恼咭娭?。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第三》）言語里的孔子；至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是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自述而已（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穸?，吾知免夫！小子?！薄墩撜Z·泰伯第八》）。只有“萬世師表”可以確稱，亦不過是后世為尊師重教而刻意稱之而已。在《論語》孔子與弟子們的對話中，我們其實可以發(fā)現(xiàn)作為凡人的孔子。
孔子妄言
有一次在教學(xué)活動中，宰我問道：“三年的居喪守孝，是不是太久了呀。作為君子三年不參加禮儀活動，禮一定會生疏的；三年不加以練習(xí)音樂，音樂也會忘記吧。經(jīng)年的陳糧吃盡，新谷即將登場，一季一換的打火木已經(jīng)輪了一圈，（守孝）一年也就差不多了吧?！?/span>
大約對于弟子的提問，孔子事先沒有想到。
答道：“吃著糧食，穿著錦衣，你安心嗎？”
背后意是你的親人這時候可就吃不到、穿不著了。
沒想到宰我有點沒心沒肺，直接回答：“安心?！?/span>
面對這樣的回答，孔子直接發(fā)火了：“你安心？那就做好了（何必問我以學(xué)道）”，并且補充道：“君子在守孝時，吃飯沒有味道，聽音樂也不會快樂，日常起居不會安心，所以才不做這些。至于你既然安心，做就是?！?/span>
宰我大概聽出了老師的憤怒，就走了出去。
但孔子不依不撓，對著宰我的背影，說道：“宰我這個家伙，真是沒有仁愛呀。兒女生下三年后才脫離父母親的懷抱，這個三年的喪制，是天下人都要遵守的規(guī)則。宰我難道就沒有父母親三年的懷抱之護嗎？”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弊釉唬骸笆撤虻荆路蝈\，于汝安乎？”曰：“安?！叭臧矂t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汝安則為之?！痹孜页?，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第十七》
按照李澤厚的說法，孔子在此將三年之喪的“禮”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則的基礎(chǔ)上，是一大創(chuàng)建。但就從上面對話中分析，其實孔子是在妄言。
首先，三年之喪，并非當(dāng)時天下之通喪。喪禮，原本是殷商之禮，即使在西周得到周公的改良，最多在當(dāng)時居于中原大國晉、齊、魯、衛(wèi)、宋、鄭、陳等國通行，而北方的燕、胡，南方的楚、越，西方的秦，東方的夷，就未必遵循此禮?？鬃铀坪醣辉孜覛饣炝祟^，隨口而妄言。
其次，就孔子自身經(jīng)歷來說，也沒有完全按照“三年之喪”的禮。據(jù)錢穆《論語新解》所附孔子年表記載，魯昭公七年，孔子年十七，母顏征在卒。魯昭公九年，孔子年十九歲，娶宋人丌官氏為妻。魯昭公十年，孔子年二十歲，生子孔鯉。從這個年表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從母親去世到娶妻，間隔不過兩年，亦未遵守“三年之喪”。
宰我還是“膽小”，沒敢拿這事刺激老師。
孔子發(fā)誓
孔子周游列國期間，在衛(wèi)國居住的時間最長。當(dāng)時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因素有淫名，為當(dāng)時士人所不齒。而南子見寵，她想要結(jié)識孔子，也許是孔子想通過南子獲得在衛(wèi)國出仕的機會，于是就去見了。
當(dāng)孔子拜會了南子歸來，大弟子子路很不高興。
孔子被逼的沒有辦法，就對天發(fā)誓說：“如果我做了壞事，老天會懲罰我！老天會懲罰我的。”
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誓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第六》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可見孔子生動活潑的一面，和我們現(xiàn)代人很像，有些事情對于親近之人沒有辦法解釋，也解釋不清，甚至有可能越解釋越亂，怎么辦？對天發(fā)誓，以示清白。
孔子也抱怨
年過半百的孔子在魯國隳三都行動失敗后，由于得罪了當(dāng)時魯國實際掌權(quán)的三桓家族，無奈開始周游列國，希望自己的政治主張能夠得到其他諸侯國君王的賞識。理想很豐滿，但現(xiàn)實很骨感。衛(wèi)國不見用，困于陳蔡，甚至幾度絕糧，連最為忠誠跟隨的大弟子子路也有了“君子亦有窮乎？”（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薄墩撜Z·衛(wèi)靈公第十五》）的疑問?？梢娍鬃又?。
知道自己的政治主張得不到見用的孔子也會有抱怨。
也有“欲居九夷”、“道不行乘桴浮于?！钡母袊@。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第九》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論語·公冶長第十五》
但孔子其實并不是真的想要像道家那些隱士一樣隱居、不問世事，這些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其實就是在面對困境前的一種牢騷話罷了。由孔子始，這倒成為了儒家憂國憂民但不見用士人的常用方式。到了北宋，一次夜飲歸來的東坡居士，亦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嘆。當(dāng)然，孔子亦未去九夷，東坡也沒有寄余生于江海，他們的抱怨，至多就是一種不滿世俗、向往自由的心聲而已。
孔子的自嘲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有這樣一個故事。
這一年，應(yīng)該是公元前四九二年，六十歲的孔子，坐著顛顛簸簸的馬車，前往鄭國，不料在路上和他的學(xué)生走散了。
他獨自站在郭城的東門外等候。
弟子們找不到他。于是有個鄭國人跟子貢說，東門外站著一個人，腦門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chǎn)，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點圣人氣象，但下半身卻像喪家狗，垂頭喪氣。
按照鄭國人的描述，弟子們很快找到了孔子。
子貢把那個鄭國人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孔子，孔子不以為忤，反而平靜地說，至于前面的形象，并不重要。至于說我是一個喪家之狗，真被他說中了，我就是那個喪家狗呀，喪家狗呀!
在這個故事里，孔子只承認(rèn)自己是喪家狗。
孔子絕望于自己的祖國，惶惶然游遍諸侯，但一無所獲，徒留浮海居夷之嘆。雖然有一批弟子生死跟隨，但自己的理想、功業(yè)眼看著在這一生將不可能實現(xiàn)。家在何處？失望的孔子應(yīng)該也會常常自問。最后還是在弟子冉求的幫助下不得不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魯國，但那里就真的是自己的家嗎？
任何懷抱理想，在現(xiàn)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這也許是自孔子始，知識分子的宿命?？鬃拥淖猿?，只不過是說出了這個普遍規(guī)律而已。
讀《論語》，常常感覺不是在閱讀一本書，而是在讀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喜有怒，在道之不行時也會幽默一下，自嘲、抱怨一下。在和弟子們交流時，也會偶爾妄言、對天發(fā)個誓等。有時感覺，我們沒有必要如宋明理學(xué)家那般將孔子神化，作為一個人，孔子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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