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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文學(xué)杯”第六屆“田青打工文學(xué)獎”應(yīng)征稿
三伏天薅秧（外一章）
劉 峰\湖北武漢江岸區(qū)
每一年，一到高考季，在我的腦海，常常出現(xiàn)那個三伏天薅秧的情景，感謝父親，是他通過薅秧這一種方式，幫我成功地完成了人生第一次“逆襲”。
小時候，我是那么愛貪玩，因經(jīng)不起外面精彩世界的誘惑，常常逃學(xué)。居然有一回，我玩得正帶勁，父親像個神探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而我，卻像個機靈的野兔子，僅一眨眼工夫就溜掉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回，父親像個甩不掉的影子緊隨其后，一直追到渡口。在一片泱泱大水前面，那個艄公——父親的好友，簡直像對待烏江自刎的楚霸王一樣絕情，將船停在中流，根本無動于衷。后來，我才知道，他倆早就串通好了，這回非拿下我不可。
不得已，我乖乖就擒。
“小崽子，看你往哪里逃，不上學(xué)，就跟我去薅秧?！备赣H黑著臉，交給我一口專門裝雜草的麻袋。
下了田，他教我怎樣薅秧，用肉眼識別稗草、馬齒莧、千金子、菖蒲、莎草等雜草，然后，用手扯，以腳挑，將雜草清除，還秧田一個純凈的世界。
三伏天，日頭好毒，熱浪襲人，沒有一絲風(fēng)。眼前的秧田，綠意泱泱，仿佛青銅汁水澆鑄，簡直紋絲不動。不遠(yuǎn)處的河水，如同一面照妖鏡，反射著刺眼的光芒，令人昏眩。
一開始，跟雜草搏斗，感覺很新奇，可時間一長，新鮮感一過，感覺變成了重復(fù)性的勞動，索然無味。但心想，這總比念書帶勁，為了證明自己，我硬著脖子干著活。
沒過多久，利劍一樣的秧尖，將我的額頭、臉龐、臂膀、手背、胸口扎得紅斑點點，像起了麻疹一般，汗水淌在上面，像鹽漬，如火燎，又辣又疼。而父親卻不管不顧，始終不離不棄，簡直就是一個監(jiān)工。
由是水田是湖泊改造，螞蟥極多，一條條野性十足，賊精得很。盡管事先打了綁腿，但它們?nèi)猿孟抖?，像個地下工作者一樣潛伏在你的小腿，溫柔地將吸盤對準(zhǔn)你的毛細(xì)血管，像饑餓的嬰兒吮奶一樣吸血，勁頭十足。等你發(fā)現(xiàn)腿兒癢時，為時已晚——它們吸得脹鼓鼓的，此刻正銜著你的創(chuàng)口，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終于薅上了岸。父親讓我回過頭，重新檢視一遍。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由于分心，自己薅的這一行，與父親薅的那一行，形如兩列鐵軌，顏色卻不一樣——父親的一行，簡直青一色，無半點雜色；而自己的這一行，像個癩皮狗的毛色，有些雜草仍頑強地挺在那里。
一剎那，我又氣又惱，認(rèn)為自己真是個廢物，什么也學(xué)不會、干不了。此時，連秧田里的秧雞也似乎在嘲笑我，平時所歡啼的“等，等——”，此刻在我聽來，變成了“笨，笨——”，我將腦袋耷拉下來，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
原以為，父親會像以前那樣，狠狠地教訓(xùn)我一頓，而此刻他卻說：“兒子，讀書與種田，其實是一個道理。關(guān)鍵在乎一顆心。如果你用心不專一，任何事情都不會學(xué)懂、干好。即便你長大了當(dāng)農(nóng)民，也要有種田的學(xué)問。今天讓你薅秧，是為了讓你在學(xué)習(xí)薅秧同時，學(xué)會怎樣薅去心上的雜念?！?/span>
他還念出了荀子的《勸學(xué)》里的一段話：“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span>
“爸爸，我錯了，從今天開始，我會好好讀書的?！碑?dāng)著父親的面，我作了保證。沒想到，經(jīng)歷了這一次薅秧，我變得用心專一了起來，學(xué)業(yè)一天比一天進步。
多年后，我收到了高校錄取通知書，在那個秋天，父親送我出鄉(xiāng)關(guān)。當(dāng)經(jīng)過那一片稻田時，看著滿田金黃閃亮的稻谷，沉甸甸的穗子紛紛彎下了腰，感覺薅秧往事，恍如昨日。來到渡口，老艄公早已在岸邊等候著我，當(dāng)劃到對岸不得不離別時，老人家拋出了一句：“好小子，請諒解我當(dāng)年的無情，希望你過了這條河，從此遠(yuǎn)走高飛！”
滅稗記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痹娙擞嘈闳A的詩作，總是猝不及防地打動了我的心。卑微的稗子，又一次將我?guī)Щ亓藫u搖晃晃的扯稗年月。
稗子，一直以來，在人們的眼中，與稻子不可同日而語，被視作草類，當(dāng)成了莊稼的敵人。據(jù)說，稗與稻，自古就是“近親”，不離不棄，共生共存，在遠(yuǎn)古時期，先民們選擇野生稻進行栽培，演變成了今天的水稻，卻不知為何，放棄了稗，讓其淪為草。
稗子能僥幸躲過春天，不一定逃得過夏天。早春時節(jié)，盡管父親將金黃飽滿的稻谷篩了一遍又一遍，可播種后發(fā)現(xiàn)，嫩青青的秧苗中間，仍會發(fā)現(xiàn)異類——那是比秧苗顏色較深、葉脈呈白色、葉片光滑無毛、且無葉舌又無葉耳的稗子。
一旦發(fā)現(xiàn)它們，父親決不手下留情，見一株拔一株，恨不得一網(wǎng)打盡。等到插秧時節(jié)，父母在扯秧時，又對稗草作了一次肅清，休想讓它們從指間混過。然而，盡管作了一次又一次的圍剿，可到了薅秧時節(jié)，水田里仍會發(fā)現(xiàn)它們潛伏的身影。
稗子頑強的繁殖力，既讓人驚嘆，又讓人懊惱，簡直成了一團謎！
那一年，父親在與稗子作斗爭后不久，其樂無窮的他，雖然變得有些喪氣，但同時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奧秘：稻田里的稗子，之所以一茬接一茬，難以除盡，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舊年的稗子遺落的種子，在今年發(fā)了芽，又與稻子親密無間地生長在一起。
既然這樣，那就在稗子成熟之前，作最后的清剿吧！
扯稗子，正是知了一聲聲嘶鳴“熱死了，熱死了——”的三伏天，為防止毒辣的日頭灼傷，同時避免密密麻麻的利劍似的稻葉劃傷，一家人將渾身上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趟進齊膝深的水蛭橫行的淤泥，由于腳底打滑，人開始變得搖搖晃晃。
農(nóng)諺有云：“抬頭稗子低頭稻”。只要留心觀察，你就會發(fā)現(xiàn)：稗子即將成熟時，籽實輕盈如粟，帶有紫色的纖毛，一副高昂其頭的驕傲模樣；而稻子恰恰相反，金黃而飽滿，十分謙虛地向大地彎著腰。雖然容易識別，但要將稗子一一扯起，還是要花費一番功夫的。
那些時段，為了打贏“滅稗仗”，奪取賴以生存的豐收，在父親的督促下，我不得不暫時丟下心愛的書本，游走在稻田。一天下來，被扯起的稗子曝曬在打谷場，仿佛一大片紫云，再看自己，汗水泥漿在衣衫上結(jié)了殼，手臂被稻葉戳得紅點斑斑，小腿被螞蟥叮得到處是傷痕，掌心被勒成了一道道血印，渾身上下，疼痛難忍，酸軟不已，夜難成眠。
此時，父親的心情是很復(fù)雜的。他一邊安慰我：“兒啊，不扯稗子，任其洶涌成長，就會造成稻子減產(chǎn)，為來年埋下禍患，收成減少了，你的學(xué)費從何而來？！”一邊又語重心長地說：“在鄉(xiāng)間，有的人活得如稻谷，作用不小，滋滋潤潤；而有的人活著卻似稗子，一無是處，讓人瞧不起。是做稻谷還是做稗子，你好自為之吧！”
父親離開后，我思忖良久，咬牙爬起床，悄悄剔開了燈，重新捧起了書本。那些平日味同嚼蠟的文字、數(shù)字、標(biāo)點、符號，因與我的命運有了關(guān)聯(lián)，此刻像橄欖果一樣，越嚼越有味。我像一只卑微的螞蟻，在鄉(xiāng)村的迷宮里尋找出口。只因，我不想做一株沒有價值的稗子。
帶著這樣的心理掙扎，我走進了考場。在沙沙的一片響聲里，提心吊膽的我，仿佛處在一片田野，心田上的稻子與稗子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較量。我一再勉勵自己：別太緊張，沉著應(yīng)戰(zhàn)，發(fā)揮最佳水平，以贏取人生第一場最純凈、最豐盈、最無悔的收獲！
多年之后，我穿著锃亮的皮鞋，佇立在曾經(jīng)扯過稗子的這一片水田。雖然噴灑了滅草劑，可眼前的稻田，仍有星星點點的稗子在生長，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放棄，其實就是了不起的成功！要打贏稗子，首先要戰(zhàn)勝自己！
作者簡介：劉峰， 男，七十年代生人，筆名：顏紫、宇原。湖北作協(xié)會員。忙時從事教學(xué)，閑暇伏案捉筆，晝對紅塵萬丈，夜伴皎月一輪，讀妙章解憂，寫文字清濁。作品先后刊登《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日報》《農(nóng)民日報》《長江文藝》《湖北日報》《長江日報》《松江報》《中國民族報》等報刊，發(fā)表累計8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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