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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手架上的女人
羅捷媚/廣東省佛山市
“什么？你要回鄉(xiāng)下把舊房子拆了建一間新的？”
大姐拉著她的拉杠箱堅持要回鄉(xiāng)下，我緊緊地拉住不放。
“你就老老實實呆在我家，和老爸也有個伴……”
“要起兩層嗎？我覺得起兩層半好點?！?/span>
“我說你不要回去，就住我家，我養(yǎng)你！”對著答非所問的大姐，我有點生氣，提高了聲音的分貝。
“起一層？不夠住，東仔明仔以后結(jié)婚，不夠地方住的?！?/span>
“我叫你不要回去，就在我家里住著，他們大學畢業(yè)后會自己規(guī)劃未來的，你就甭操心了！”我又加大聲音，一字一頓地湊近大姐說了一次。
“叫東仔明仔回來幫我整屋？不行不行，他們在讀書，耽誤不得……”
真是雞同鴨講，我暈死了。盯著大姐一張一合的嘴，我再次把聲音調(diào)高幾分貝，大到能把屋拆了似的。
“你吼個啥，又不是不知道你姐耳聾了?！闭谖缢母赣H被我吵醒，走出房門，對著我嚷。“耳聾”兩字像一盆冷水澆落在熊熊燃燒的柴火上。我頓時啞火了，心像被貓爪子撓得裂了道口。
大姐的耳聾不是先天性的，她的耳聾有著太多的苦難了。大姐年輕時是個智慧和美貌并存的聰慧女子，讀書時年年考第一。我們家在偏遠的廣西農(nóng)村，重男輕女現(xiàn)象特嚴重，女孩子一般讀完小學就回家干農(nóng)活了，大姐能上高中，已是破天荒的了。我們家孩子多，四女兩男，一家子就靠父母開工賺的工分生活，揭不開鍋是家常便飯的事了。大姐讀完高一后母親堅決不給她再上學了，說女孩遲早要嫁人，早出來干活還能多幫幾年。學校來了老師家訪，說大姐讀書棒，是上大學的料?？蔁o論老師怎么勸說，父母就是鐵了心，16歲的大姐不得不屈服命運的安排。
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就算多了大姐一個人的工分，隊里分配的糧食依然無法讓一家人吃飽肚子。適逢其時，幾個外鄉(xiāng)人來到我們村承包了在郁江邊的旱地蓋樓窯燒石灰，需要一批擔石頭入窯的挑工。挑工博的是血汗，挑100斤石頭上到窯頂有5分錢。一個男挑工，一天可以挑2000到3000斤石頭，有1塊到1塊5毛的收入，比起生產(chǎn)隊拿的工分，收入算高了。為了改善家里的困境，母親讓18歲的大姐去樓窯做挑工。石灰窯有二十米高，在外壁砌有比較陡峭的旋轉(zhuǎn)式樓梯，不說挑著上百斤的石頭，就算空身爬上去，也會氣喘吁吁，更何況大姐是文弱的女孩。
在摟窯旋轉(zhuǎn)式的石級樓梯上，瘦小的大姐挑著100多斤的石頭，一步一步地挪上去，腰壓彎了，肩膀壓腫了，倔強的她咬咬牙，把眼淚吞到肚子里，從不在父母面前吭一聲。母親其實還是疼大姐的，只不過是為生活所迫。她怕大姐擔傷身體，每天晚上，都讓她喝一杯她泡制的“白捻豆”藥酒，這是一種用來治療內(nèi)傷的跌打藥酒?！鞍啄怼本褪切⊥档囊馑?，以前做小偷經(jīng)常會被人打成重傷，就是靠這種豆來療傷。村里唯一的那戶地主家種有“白捻豆”，母親討了一包回來，泡了一壇泡藥酒。做完苦力回家，晚上喝一點，健身強體，活血排淤。大姐做得太累了，腰或者肩膀痛得厲害，有時整宿沒睡好，翻來覆去的。我和她同鋪睡，看到她忍著疼痛吭唧唧的低聲呻吟，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說：“大姐，你太累了，我不讀書了，明天開始去撿野菜賣，為家里賺錢?！苯憬忝业念^說：“傻妹妹，大姐沒事，你要好好讀書，長大后有錢了，養(yǎng)我不？”我說：“養(yǎng)，我天天給你買好吃的?！?/span>
21歲那年，大姐瞞著父母，和當時一起石灰窯做挑工的大姐夫自由戀愛還領了結(jié)婚證。大姐是村里有文化有顏值的干活能手，當時來我家說媒的踏破門檻，條件比大姐夫好幾百倍的比比皆是，可她偏偏就選擇了一個小學沒讀完，家里又一貧如洗的男人。這無疑是一聲驚雷，平靜的家里掀起了狂風颶浪。父母強烈反對，關起她，甚至打她，還以脫離母女關系要挾，可都一切無濟于事，大姐非大姐夫不嫁，這是大姐第一次忤逆父母。生米煮成熟飯，父母唯有默許這段婚姻。大姐夫家雖然窮，不過大姐夫人很好，會體貼人，總是站在別人的角度去想問題，對我們雙方老人都非常孝敬。逢年過節(jié)，就算自己穿著補了又補的衣服，還是年年給老人置辦新衣和給老人錢，或許這就是大姐看中他的原因了。
大姐結(jié)婚前，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分田到戶，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我們家孩子多，分的田地也多，生活條件有了很大改善了。而大姐嫁過去那邊，只有大姐夫一個人分到的兩分田地。就算大姐怎么勤快，耕種的收獲，除了交公糧，還是不夠糊口。大外甥出生后，家境更是困難，捉肘見襟。父親看到大姐可憐，背著母親偷偷地用他的鳳凰單車給大姐送去一些糧食，也許是愧疚因家里窮沒法讓大姐完成學業(yè)，要不大姐的就不會選擇嫁給大姐夫了。
小外甥出生后，大姐和大姐夫又去村里的紅磚廠干活，把孩子帶去廠里，廠里工作忙碌時，常常無暇顧及孩子。孩子就有一餐沒一餐的，餓得面黃肌瘦。母親可憐兩個小外孫，把他們接到我們家，直到他們讀小學才回去。
對知識的渴求有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迫切。大姐把大學夢寄托在我這個幺妹和她的兩個孩子身上。我到尋旺圩讀書的時候，每次從學校回家都要經(jīng)過她家附近，我就順路進去看看她。大姐把家里種去買的甘蔗和西紅柿留下最好的給我?guī)W校吃，每次還塞上一元幾毛零錢給我，叫我在圩上加點菜補補身體（當時一毛錢可以買二兩肉粉）。兩個姨甥從小乖巧懂事，學習成績一直拔尖。每天萬家燈火時，在磚廠累了一天的大姐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雖然累得動彈一下全身酸痛，可大姐還是一邊煮晚飯一邊幫孩子檢查作業(yè)。她一定要孩子把當天在學校讀的書念給她聽，有時聽著聽著，飯沒吃沒洗澡的大姐累得呼呼就睡著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外甥都考上了重點高中。
孩子爭氣，大姐當然開心，可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卻是沉重的包袱，壓得大姐喘不過氣。她起早貪黑，每天三四點起來淋菜，把菜摘去縣城賣了，再趕回來去磚廠上班，才四十歲的人，因為過度的勞累，已像六十多歲的老人似的駝著背。兩個孩子見母親做得那么累，偷偷從學校輟學，去糖廠幫人背甘蔗渣賺錢。老師發(fā)現(xiàn)孩子沒回學校，找到大姐了解情況。大姐去到糖廠找到兩個外甥，叫他們回去讀書。兩個孩子說啥也不愿意，大姐就跪下來乞求孩子，說她就是吃沒能讀上大學的苦，勞碌一輩子還是那么窮，無法過上溫飽生活，不能讓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就算賣血，也要送他們讀書，只有讀書將來才有出息。
為了賺多點錢，大姐和大姐夫辭掉磚廠的工作去噪音嚴重超標的鑄造廠沒日沒夜洗鑄件，大姐的耳膜被隆隆的機器聲震壞了，經(jīng)常耳鳴，她不在意，以為是營養(yǎng)不良所致。在他們一家人不懈的努力下，大外甥考上中山大學，小外甥考上廣東工業(yè)大學，大姐就和大姐夫從廣西來到佛山市政道路外包公司掃地，用打工所得的微薄收入給孩子交學費，日子算是安穩(wěn)起來了。就在大姐快要熬出頭的時候，一天上班去馬路，被一個冒失鬼開車撞倒，頭部、肩部受了傷重傷。傷痊愈后，她的聽力變得一日不如一日，有時根本聽不到，與人交流有障礙，打工的單位就辭退了她。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節(jié)骨眼上，大姐夫被查出患上了鼻咽癌。知道要很多錢才能治療，想著兩個孩子還貸著款讀書，大姐夫要放棄治療，瘦小的大姐把一切苦難扛了下來，把大姐夫拎到廣州腫瘤醫(yī)院進行治療，幾年的奔波，耗費了不少錢財，借了一屁股的債，可大姐夫最終還是沒能熬得過病魔去世了。一連串的打擊，大姐的耳朵完全聾了，她的世界再也沒有了聲音。
大姐夫去世了，大姐決然一身回到鄉(xiāng)下居住在那間破舊的老房子。左鄰右舍經(jīng)常欺負她，把垃圾堆在她家門口，把房子的界記石頭挪過她家，侵占她的屋地……我回去看望她，她拉著我的手，欲言又止，那雙深陷的眼眶里盈滿淚水，那樣子就像我小時候在學校受了委屈一樣。我叫她跟我來我家，方便照顧她，可她死活不肯，說要守著家。我知道大姐的心思，她怕她走了，大姐夫找不到回家的路。
大姐夫去世七七四十九天，大外甥回家祭奠，發(fā)現(xiàn)大姐的精神狀況大不如前，經(jīng)常會自然自語，或者坐著傻傻地笑。為了讓大姐盡快從悲傷中走出來，外甥和我商量，讓我大姐先到我家住上一段日子散散心。我從小和大姐最親，為了拯救大姐，我軟磨硬泡，終于把大姐“騙”到我家。
耳聾的大姐，和外界有了一道非常難以逾越的屏障。她聽不到別人說的話，經(jīng)常揣摩錯誤，弄得啼笑皆非。我只能在紙上和她交流，有時一句話的事，卻得和她寫半天，她才弄明白。有時忙碌，我沒有耐心和大姐慢慢解釋，性子急的我沖著大姐大聲說，我怎么講來講去你就是不明白呢！看到我臉上的怒氣，這時大姐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低著頭搓著雙手?？吹剿@樣子，我心里很愧疚，把腸子都悔青了。
有一回，父親心臟病發(fā)作做了心電路手術回家靜養(yǎng)，我和先生都要上班，大姐就自告奮勇?lián)撈鹫疹櫢赣H的重任。她每天一早去買菜做飯，然后幫父親按摩擦洗身體。大姐聽不到父親的需求，父親又不會寫字，經(jīng)常會錯父親的意思，父親就像孩子似的耍起脾氣，動不動就沖大姐發(fā)火。比如父親要吃煎魚，大姐以為是蒸魚，然后做好父親又不吃，大姐花了半天時間，看到父親不吃，就吧嗒吧嗒地流淚。等我下班回來，聽了父親的埋怨，再和大姐解釋，大姐聽明白意思后，總是歉意地對我說，她真沒用，拖累了我們，她還是回家去吧。我拉著她的手，在紙上寫著：小時候我不是說過嗎，長大后我養(yǎng)你。大姐看著我真誠的目光，眼眶紅紅的。大姐在我家呆了差不多一年，精神狀況慢慢好轉(zhuǎn)，不但把父親照顧得周全，還幫我做了不少家務。每天下班回到家，大姐已經(jīng)做好飯菜等著我吃飯。吃了飯我想收拾飯桌，大姐說，你白天上班辛苦，安心去讀書碼字吧。忙碌完，她又幫父親按摩，總是忙碌個不停，等她閑下來，就坐到我的書桌邊，默默看我碼字。我怕她寂寞，停下來，拿出筆要和她交談。她擺擺手說，你別管我，趕緊碼字，我就在旁邊看你寫文章，不打擾你。
大姐雖然耳聾，可她對美好生活依然充滿向往。有段時間，我喜歡上室內(nèi)有氧運動，在客廳里跟著抖音跳健身操。我拉著大姐跟我一起跳，她靜寂的世界沒有聲音，更不說音樂節(jié)奏，可憑著她的聰穎，竟然能跟著我有模有樣地跳起來了，跳著跳著還哈哈笑起來。大姐的臉上終于看到了笑容，我心里甚為欣慰，以為大姐從此就在我家安心地住下來。
沒想到她突然要回家修房子，怪不得近期她總是神神秘秘地問我關于建房子的一些事情，原來她心里早就打算好了。大姐原來的房子是泥磚瓦房，經(jīng)常被大風眷顧，被大雨沖刷，屋頂上幸存的瓦片稀稀拉拉，寂寥地守著那兩堵體無完膚的泥墻，成了危房，確實應該修一修。可兩個外甥在外面讀大學，大姐又是一個瘦弱而耳聾的女人，怎么修呀？
大姐是硬性子的人，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拗不過她，我給她買了回家的高鐵票，給她塞點錢，叮囑她量力而行，請人就是了，錢不夠我想辦法再幫她湊點。大姐說：“不用了，你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回去慢慢砌，一天砌一點，會把房子起好的。”
叮叮咚咚，大姐真的修起房子，做磚胚、拆墻、砌磚、攪沙漿……秋陽下，就有了一個凝固的畫面：一個高高的腳手架上，一個瘦小的女人摔著頭發(fā)，一手拿磚，一手拿磚刀，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看著她鄰居給我發(fā)的微信視頻，我心里像被烙鐵烙著一樣疼。
國慶那天，我回鄉(xiāng)下，順路去大姐家看看。大姐正在腳手架上，吃力地提著一桶泥漿?？吹轿遥蠼銖哪_手架慢慢爬下來，佝僂的身影像只蝸牛，眼淚在我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大姐卻故作輕松的拍拍身上的泥巴，很滿足很開心的一笑，說都挺好的了，孩子在學校拿到獎學金，再過半年，房子就可以倒樓面了……
秋日的斜陽穿過高高的腳手架，星星點點地灑下來，明亮的光斑，仿佛能穿透塵世間的一切，包括所有的苦難和坎坷。
作者簡介：羅捷媚，祖籍廣西桂平，現(xiàn)居廣東佛山，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青工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西部散文選刊》《作品》《百家講壇》《文苑.美文》《羊城晚報》《天工》《散文詩世界》《參花》等省級以上刊物，有散文、詩歌曾獲得省、市、區(qū)等各種獎勵，出版有散文集《南國紅豆依然紅》《大城工匠》《吾鄉(xiāng)吾村》。
本期攝影：李智杰
攝影：李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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