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加絨打底褲沒被發(fā)明的時候,孩子們穿的都是臃腫的棉褲。棉褲的顏色必須是大紅大綠,那個年代,不管老人小孩兒,都覺得大紅大綠是最好看的顏色。
穿了棉褲,就很難套上外面的褲子了,所以你需要有一雙結實的襪子,先把棉褲乖乖地套住。即便如此,棉褲還是常常會被擁在外褲的褲腿里,擠成一團,需要你時不時地扯一扯。
兒時的冬天是實實在在的冷,但每個冬天都過得無比新奇。尤其是快過年的時候。
即便承受著棉毛褲也擋不住的冷空氣,孩子們還是要圍在一起看殺雞,宰豬,以及母羊的產(chǎn)后護理。
猶記得第一次看殺雞時,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隔壁家的叔叔,割了雞的喉嚨放血。雞雖被割了喉嚨,卻誓死不從,回光返照,一個鯉魚打挺,從叔叔的手里掙脫出來,在院子里撲騰著翅膀。
你說它是活的,它卻已經(jīng)被割喉了,你說它是死的,它卻從來沒有這樣竭盡全力地撲騰過。
雞血淋漓一地,大人追著雞跑,雞像要飛起來一樣,但終究是徒勞。院子里的狗也湊熱鬧,忙不迭地叫喚開來。雞飛狗跳這個成語,我是真真見過的。
殺豬的過程我倒錯過了,只聽見慘烈的叫聲。等我看到案發(fā)現(xiàn)場時,已只剩一只一動不動的豬頭,安靜地臥在砧板上。
童年時,家里不光有花園,還有一個豬圈。豬圈里喂養(yǎng)了大概五六頭豬。
花園里夏天開滿了各色的月季,葡萄架上也稀稀地結了幾串綠葡萄。冬天便是一片肅殺,只剩下枯枝殘葉和被冰凍成了黑色的土地。
花園旁邊是豬圈,頗有焚琴煮鶴的意思。我家的豬不是安分的豬,豬隨主人。它們吃飽喝足了,就喜歡用鼻子拱豬圈。
紅磚砌的豬圈,在肥豬們鍥而不舍的努力下,多次被拱倒。豬拱倒圈,就像是敵人攻破了城墻一樣,在院子里歡快地狂奔。
終究逃不過一死的命運。不管肥豬瘦豬,會不會拱圈,是否歡快地狂奔過,最終都是人類的食物。
最印象深刻的,是母羊的生產(chǎn)過程。隔壁奶奶家養(yǎng)了幾頭羊。有一次,母羊生小羊羔,半個村的人都來圍觀。那會兒人都閑。幾個壯漢,自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按母羊的按母羊,拔小羊腿的拔小羊腿。
我身高很矮,平視著母羊的屁股。小羊被拽出來,連帶出紅色的胞衣,那會兒還小,尚不知道惡心是什么意思,只覺得新奇。一只小羊羔怎么就從母羊的屁股里被拽了出來。
隔壁奶奶是很喜歡我的,她總是笑著看著我,但她耳背,聽不清人說話。每次我跟她講話,她都能聽成別的。夏天的傍晚,她總是在家門口擺上一個小木凳,拿著一個大蒲扇,乘涼。冬天,她穿著厚厚的棉襖,偶爾來找我奶奶聊天。
我的爺爺奶奶喜歡聽秦腔,從小教我唱戲。隔壁奶奶每次來我家串門,爺爺奶奶都會讓我表演一段兒。
“頭戴黑身穿黑,渾身上下一綻墨。黑人黑相黑無比,馬蹄印長在頂門額。三宮主母有恩惠,賜我紅綾遮面黑。叫王朝與爺把紅綾取,三尺紅綾遮面額?!?/span>
這是我在我們水寨村的成名曲目,鍘美案選段《王朝馬漢一聲稟》。
一到過年,所有的親戚都要聽我唱一遍。我眉心用媽媽的口紅點上一個小紅點,像楊貴妃的花鈿一樣美。站直身子,雙手背后,一點兒也不怯場,大大方方地扯開嗓子吼秦腔。
年三十的晚上,爺爺奶奶房間里的電視機早早就開了。爺爺掏出他的煙桿,給煙斗里仔仔細細地填上煙絲,坐在太師椅上,悠然自得地吸煙。奶奶在廚房準備年夜飯。
我和妹妹很早就懂事了,幫忙搬桌子搬凳子,找煮稠酒的水壺,數(shù)齊一家人的杯子和碗筷,把瓜子花生和糖拿出來,放在盤子里,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
弟弟在門口放摔炮,放竄天猴,和他的小伙伴們一塊兒野。
家里有一張漆成墨色的八仙桌,年夜飯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吃的。盡管妯娌不和,一年到頭,在飯桌上也能裝出虛假姐妹情來。婆媳不睦,也因為要準備年夜飯而贏得暫時的和平。兄弟之間也不用考慮自己的媳婦內(nèi)心里的小算盤,開開心心地喝酒。
奶奶最喜歡我。雖然她重男輕女,但對我要比對弟弟好得多。有好吃的總是偷偷給我藏著。家里留下的照片里,有一張我在奶奶懷里吃飯的照片。我穿著藍色的衣服,一雙眼睛像小老鼠似的發(fā)光,嘴巴上都是油。
看完春晚,凌晨十二點,我爸準時帶著我們?nèi)琼敺排?。整個村子也響起震天的鞭炮聲。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然而這些終究是一去不復返的了。奶奶在冬天走了,那年我十一歲,具體的日子都記不清了??蘖巳烊梗瑓s也知道她回不來了。爺爺在十六歲那年的臘月初八也走了。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span>
臘月初八那天凌晨四五點,姑媽在窗戶下面喊,說我爺爺不好了。我披著外套就往外跑,看到了爺爺最后的樣子。干枯的,再沒有生機的,蒼老的身體。
媽媽和姑媽要趁他身體沒徹底僵的時候,給他穿上壽衣。
壽衣有幾層,她們說拿針線縫一下,一起穿上去。但是燈光太暗,看不到針眼。我眼睛好,接過針,穿上線,打上結。這是我為爺爺做的最后一件事。
后來我還夢到他兩次。一次是他說他在柜子里,一次說我們把他埋在了墻里。想來他走得不是很舒服,所以托夢給我。
年是給小孩子過的。孩子的長大,伴隨著老人的故去。年也就沒有味道了。
過年,其實是生死的問題。假設我們每年都是新的自己,那么就有七十個自己,一年死去一個,死到最后,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過年,就是老人的倒計時,恰逢你的七十個自己的誕生。
消失的年味兒,其實是你不再年輕了。不信你問真正的孩子,過年開不開心。他們總是開心的。哪怕現(xiàn)在不讓放炮,哪怕好吃的都吃膩了,他們也是開心的。
他們不知道過年究竟意味著什么,卻能純粹地從過年這件事上感受到快樂。
兒時的年味,究竟是落幕了。只留下記憶的碎片,穿過漫長的歲月,仍然保留至今。好在時光的濾鏡,給它渡上了一層金光。那,也是我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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