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山,又名四次山,字詩虎,號覺三居士。又號瀟湘散人。湖南湘潭人。畢生以自覺為競的文化人。己出版《田山書法作品集》《庚午藝談》等多部書籍,現(xiàn)己完成詩哥、散文、小說三大系列手稿,正準(zhǔn)備出版
祖父祖母人生痕印追尋
祖父:田桂生公
祖母:唐蘭姍孺
天剛曉,雞已鳴,他走在田間泥路上,回頭看看自己家,那茅草屋在青色的曙光中矮伏著,他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將背上的布包袱掀了掀,便大步向前走去。他十二歲,姓田名桂生。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去湘潭縣城里一家小店鋪當(dāng)學(xué)徒。
湘潭縣還沉睡在夢中,湘江上的漁火還剛點(diǎn)醒一二盞,江水拍打著江岸。十七總尾河街臨河的一棟矮樓房里的油燈已亮起,掛在門楣上,光線照著桂生伢子的背影。他已經(jīng)起來一個(gè)時(shí)辰了,水缸里的水已灌滿,廚房里的柴火已準(zhǔn)備好,只等師娘起來生火了。馬桶也刷干凈了。
天麻麻亮,他已將兩條長板凳架好,取下門板搭到凳子上放穩(wěn),將籮筐里的小日用貨撿出,整整齊齊地?cái)[在門板上。
打更的人走過來看了看桂生伢子,又悄悄地走開,自語道:“這細(xì)伢子真勤快啊!四更天就起來了。”
更聲遠(yuǎn)去……黎明靜悄悄。
陳氏“摟陳攤”的晚市還在延續(xù)著,門板上的擦牙粉,紙媒子,蚊香,皂角,黃草紙,筷子,竹刷把等貨物,已換過一次了,此時(shí),又賣出一大半。師娘也在幫著做生意,桂生伢子一邊做生意,一邊還用毛筆在賬本上記賬。師娘口里報(bào)著,帳已記在本子上了。
師父從街口子上走過來,他手里提著個(gè)豬頭,一瓶白酒,興沖沖地哼著小曲子。他姓陳,雙名可喜,是桂生伢子學(xué)生意的師父,陳氏摟陳攤的店主人。
一雙眼睛一直在注意著陳氏摟陳攤門前的小買賣生意場景。他站在自己店鋪的樓上,俯視的目光有些特別……樓下是他的店鋪,掛有招牌——興昌瓷器店。他姓曾,雙名有為。
陳可喜家今天賓客絡(luò)繹而來,五大圓桌擺上八大碗的酒席,屋里屋外笑語盈盈。陳可喜夫婦穿著一新,并肩站在家門前,迎接客人,揖手打拱,“請!”字出口,喜氣洋洋……
曾有為執(zhí)一紅帖子走出自己的店鋪,滿臉笑容地來到陳可喜夫婦面前,雙手揖拱說:“祝賀!祝賀!敝人前來打禮了,祝貴府喜得好徒弟,喜慶桂生今日出師,來日興旺發(fā)達(dá)?。」。?!”
“啊呀呀!曾老板大駕光臨,我陳家蓬蓽生輝??煺垼】煺?!上座!上座??!”陳可喜一揖手,一鞠躬,將曾有為手中的紅帖子雙手接下。
“啊!桂生桂生!你爹媽來了?。?!”師娘手指從街口走過來的桂生的爹爹田江門公,媽媽田曾氏。
“喲!”曾有為一轉(zhuǎn)身迎上前去,抱拳對走近的田江門公夫婦喊話:“??!老姐姐,姐夫,失迎了!請先!請先??!”
“喲!你們是一家?”陳可喜驚訝。
“桂生的娘與我同為湘鄉(xiāng)曾氏祠堂里人,長我二歲,共老公公的堂姐姐呀!”
“這這!這可是攀親攀故,攀到高枝上了?。 标惪上蚕蚪T公夫婦揖禮:“上座!請?。?!”
興昌瓷器店前紅燈籠高高掛起,“恭”“賀”“新”“禧”四個(gè)大字在燭光照耀中,為四盞大燈籠別增氣氛,給店鋪帶出一派新年景象。
掛歷上顯示——正月十六日。
冬日的陽光照在店門白墻上,反射到柜臺前,桂生坐在柜臺內(nèi),左手撥算珠,右手翻動著一疊賬本,神情專注地算賬,不時(shí)抓起兩支毛筆在賬本上一寫黑,一記紅。
桂生十八歲了,身長五尺有余,肩寬手厚,國字型臉,鼻懸口方,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他已是興昌瓷器店的柜長了。
斜對面陳氏樓陳攤的門開著,有細(xì)伢子出出進(jìn)進(jìn)。攤子不見擺,幾只雞在門前尋食,一只黃毛犬爬伏在階基上,不時(shí)吠出聲來。
桂生抬頭看著那舊日的門戶,目光神凝——師父一家于前年就搬走了,是與曾有為簽下契約,得到一筆資財(cái),而搬到縣城觀湘門街上,另開起了一家百貨店。而自己出師后,曾有為以厚重金支走師父不再在這里買賣,而將自己納為興昌瓷器店的員工的。曾有為是因?yàn)槟赣H是其堂姐而別有關(guān)心呢?還是……十七總河街滿街的議論聲傳耳——曾有為是看重了田桂生的年輕肯干,聰明好學(xué),才肯出資招來田桂生。你看,桂生一到,興昌店就發(fā)了,曾老板的錢壓在秤盤子里,秤桿子翹起來了,秤砣找不到位子,掉在地上,黑鐵它一聲響,變作一堆白花花的銀子了呀!高!高明的曾可為,能干的田桂生。
十八總正街上一輛人力車慢行在人流中,車夫的影子連同車影,在三春的陽光照射下沿街向南晃蕩著,人行道的樹上花滿葉稠,和風(fēng)吹拂,香滿街市。人力車停在泰和綢布莊的大門口。車上下來兩個(gè)女人,相互手牽著,走進(jìn)泰和綢布莊。
在一長溜柜臺前,兩個(gè)女人在挑選花綢布。年長一位四十歲左右,梳著后盤覆耳的發(fā)式,簪有帶鉤的銀針,耳上穿有銀環(huán),面色紅潤豐盈,五官清秀。年少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梳劉海覆額的披肩鎖夾發(fā)型,小臉盤白里透紅,青春氣息動容出一雙明亮清澈的眸子,她一雙細(xì)嫩的手摸撫在綢布面上對年長一位說:“娘,這花色太艷了吧!”
“艷嗎?我看做件旗袍穿在你身上最好看的?!蹦赣H的手撫過綢布面。
“我不穿旗袍?!惫媚镟洁阶?。
“你就是死板,我是老了才不穿的。我女兒年輕正當(dāng)穿呀!傻妹子,娘給你做主,買下這款花色,做兩件旗袍可好呀!伙計(jì)!”母親轉(zhuǎn)臉對柜臺內(nèi)的站柜人說:“可以還價(jià)么?”
“不可以再還價(jià)了。這價(jià)是昨天才壓出的低價(jià)?!?/span>
“……”
“娘,不買了。太貴了。”
田桂生從柜臺外遠(yuǎn)處通內(nèi)屋的一張大門里走出來,穿一件紫丹色長袖開襟大褂,頂八瓣瓜皮鑲紅邊的黑布帽,手提一個(gè)小皮箱,大步走來,走近正在討價(jià)還價(jià)的母女倆,站住腳看著小姑娘,有些驚訝地哦了一聲:
“啊喲!你來買布啦!”
小姑娘轉(zhuǎn)臉看著田桂生,臉一下羞紅了說:“啊!你怎么在這里?”
“他是我們的副總經(jīng)理田桂生老爺。你認(rèn)識他?”柜臺內(nèi)的站柜人插話。
“大娘,您好!”田桂生向年長的女人低點(diǎn)一下頭,腰微微彎下。
“真是巧!到什么地方買東西都能遇到你。你是不是從興昌瓷器店換到這泰和綢布莊來了?”
“是是!您要買這花布么?”
“要買,價(jià)錢貴了一點(diǎn)?!?/span>
“您出多少?”
“六十錢一尺。”
“六十……行。小李,給她老人家剪布?!?/span>
“謝謝你,田桂生,不,田副總經(jīng)理?!?/span>
月光照在窗臺上,夜靜靜的。
唐蘭姍坐在窗前的靠背椅上,想起白天在泰和又看見田桂生的情景,更想起前年冬天在興昌瓷器店買大面碗的那場景……
也是跟娘一起去的。在柜臺外面的貨架上看來看去,認(rèn)準(zhǔn)不了。此時(shí),店門外進(jìn)來一高高大大的年輕人,他將帽上的雪花撲打下來,又抖落了肩上的雪花。坐在柜臺內(nèi)烤火的女店主看他進(jìn)店來,便發(fā)話問:“桂生,買好了!”
“老板娘,買下了。還順便給您買了五百斤木炭,是醴陵集上從茶陵那邊進(jìn)的好木炭,明后天就可到貨了?!?/span>
“嚇!你這伢子真會辦事。我老倌挑了你真是有心眼呀!我給你做碗熱湯去,讓你暖和暖和。看這雪下得大呀!”
叫桂生的青年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和氣地笑了笑,沒作聲進(jìn)里屋去了。不一會又走出來,走到自己面前站定說:“是買盛面的碗對吧!”
“你怎么知道?”
“我經(jīng)常在九華齋吃面,看見過你好多次。想必你是九華齋唐大叔的千金吧,這應(yīng)該是你娘了?!?/span>
“你叫桂生吧?!蹦镩_口接話:“我老倌子提起過你,說你是個(gè)勤快人,聰明人。既然碰到你,又是你做生意的店子,你幫我娘倆看看貨,我要買五十只一色花瓷碗,要厚實(shí)一點(diǎn)又漂亮一些的?!?/span>
“好,嬸嬸你等著,我給您拿一個(gè)樣品來?!闭f完大步走進(jìn)里屋,不一刻手里拿著一只青花瓷白凈凈厚敦敦的大碗來說:“嬸嬸您看這樣的碗行不?”
“行行行!”娘將碗接到手上,掂了掂,又轉(zhuǎn)了轉(zhuǎn)?!鞍l(fā)貨到九華齋,貨到付錢?!?/span>
“好的!今日下午我送貨來。”
跟著母親出門,一步跨過門坎,撐傘擋雪,不意腳下一滑,閃身欲倒。一只大手挽住了肩膀,扶正自己站穩(wěn)了。手松開去。自己臉通紅了,連“謝謝!”也未道一聲。倒是娘在意了說:“桂生,謝謝你敏捷身手,我女兒可摔不得的呀!”
雪下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
唐蘭姍從思緒中轉(zhuǎn)回,抬眼看窗外月光皎潔,走上露臺,啊!碧海青天上,月輪滿圓高掛。
花石鎮(zhèn)。唐家大院的前坪院門大開,一對大紅燈籠高掛在門首,上書二字——迎聘。九華齋老店主唐太公與其婆婆端坐在高高的太師椅上,店主唐慶生夫婦穿戴時(shí)髦,站在階基上等候下聘一行人到來。鑼鼓嗩吶樂隊(duì)坐在院子里,正喝著香茶,聊著天。
“來了!”唐慶生一聲喊——村口的鞭炮聲轟然響起,下聘的樂隊(duì)鼓聲咚咚,鑼聲匡匡,嗩吶喧喧,向這邊庭院走來。田桂生騎著一匹棗紅馬,穿戴講究,喜滋滋,樂洋洋地走在隊(duì)伍中間。
唐蘭姍坐在自己的閨房里,姨媽、舅媽陪著,還有特意回娘家來的大姐二姐陪著。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心上那個(gè)人要來下聘,終身已托付給這個(gè)并不陌生的男人,是一個(gè)自己心儀的,能托付終身的男人。他比自己大七歲。媒托八字都是吉祥如意的,心是喜悅的。父母親、公公,娭毑也十分高興,村里人都說,得了個(gè)乘龍快婿。聽院子里的樂隊(duì)奏響,是下聘人到了門口了。唐蘭姍站起來,由大姐牽著手,走到窗戶下,從窗紙一個(gè)特意開的小洞里向外看——田桂生從馬上下來,跪拜在地,爹爹媽媽上前挽起他。媒人將大紅紙包著的聘書呈送到爹爹手里,又將一張銀票呈送到爹爹手上,說:“田府雙親大人特托我秦和晉保媒下聘,以銀元四百為下聘禮,四喜四喜,圖個(gè)大吉大利,大聘大喜,請收下?!?/span>
爹爹笑樂樂地接在手:“請,堂屋里安坐!”
唐蘭姍心跳跳的,臉紅紅的。大姐偷偷在耳邊說:“妹妹,禮下得重呀!九華齋一個(gè)季的收入才五百銀元。妹妹要享福了!”
燕窩迎來又一個(gè)春天。
燕子成雙結(jié)隊(duì)地飛進(jìn)飛出在“燕窩”大宅的前中后三個(gè)廳堂的瓦檐下,棟梁上的空巢又孵出了小燕子。天剛麻麻亮,呢喃的燕語就在“燕窩”大宅院內(nèi)脆絲絲地響起,曉風(fēng)輕輕地帶著燕鳴聲,在“燕窩”百五十多間房屋的大住宅中喚醒枕夢的全家主仆老少們。
唐蘭姍醒了,將十一個(gè)月的女兒抱起,輕輕叫了一聲:“蔣媽!”“來了!”蔣媽推門進(jìn)屋來,手里端著已擦亮閃光的油燈,放到梳妝臺上,走到床邊恭問:“莊莊要換尿片子不?”“不要。你準(zhǔn)備洗臉?biāo)?。?/span>
“已準(zhǔn)備好了。張德保已備好了轎子,剛剛來問我,您什么時(shí)候起來?”
“老爺起來了么?”
“老爺昨天回來得晏,現(xiàn)在只怕還冒起來。”
“我先洗臉漱口。到六點(diǎn)鐘你叫張德保去叫醒老爺?!?/span>
唐蘭姍指指床頭柜上的鬧鐘——此刻是五點(diǎn)二十分。
“太太,您回娘家住幾天呀?”
“總有三四天吧,或許更久一些?!?/span>
“是田細(xì)姑娘陪您去,服侍您嗎?”
“她要去田家大屋送東西給老太太。這次陪我去是韓梅?!?/span>
“那好那好,三位少爺都去嗎?”
“不,大少爺二少爺要上學(xué),只有三少爺同我去。對啦!三少爺跟老爺睡在一起,他人小還不能起得太早,那到六點(diǎn)半鐘再去叫老爺好了。”
蔣媽退出門來,穿過客堂,拉開大門,去到天井邊,看天色已亮,天井里那假山上的噴泉水噴出的水珠子晶晶瑩瑩的。掛在大門前的八哥鳥籠里,八哥鳥唱起歌來,“八哥八哥?。。 兵B聲清脆,繞梁不息……
轎杠起,兩乘大轎一前一后從“燕窩”大前門的一對石獅子前抬起來,悠悠晃晃地沿湘江邊的大路朝南進(jìn)發(fā)。前面一輛坐著田桂生老爺與他的三兒子國民,兒子三歲多了,長得白凈細(xì)嫩,象個(gè)女孩子。鼻梁挺起,小嘴唇紅潤潤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朝轎外看。田桂生瞇著眼在養(yǎng)神。后面一輛唐蘭姍抱著女兒安穩(wěn)地歇著。丫頭韓梅跟在轎子側(cè)面,步子邁得緊。兩輛大轎,八人扛著,要輪番出力,調(diào)換歇?dú)獾?,張德保挑著一?dān)子?xùn)|西,跟在后面,今天去太太娘家花石鎮(zhèn),有百十里路程,還要在麻石鋪吃中飯,下午太陽挨山時(shí)才能到達(dá)。特意叫了身強(qiáng)力壯的虎伢子來,可以換肩挑擔(dān)子,不然是跟不上轎子的。
田細(xì)姑娘挑著一副小籮筐,里面裝滿了吃的、用的,正走向田家大屋。田野里的秧已綠得發(fā)亮了。一只白鷺鷥在秧田上飛過,象一片云飄飄遠(yuǎn)去。太陽光映照著路邊的清水塘,塘水金閃閃泛起細(xì)的波浪來。一群鴨子在水面上悠然自得地游著,還不時(shí)“嘎嘎”地叫喚幾聲。
一只毛色赤紅的大狗朝田細(xì)姑娘奔來,啊!到家了,田家大屋的大朝門敞開著。田細(xì)姑娘一聲尖叫:“快來!快來??!”大紅毛狗已奔到跟前,仰頭搖尾巴地迎接著。田細(xì)姑娘放下?lián)樱瑥澭嶂返念^,那頭額上明顯著一個(gè)“王”字,這叫“快來”的狗可是犬中王呀!周圍十里沒有一條狗能打過它的。
娘老子在朝門口接住了田細(xì)姑娘。她是田桂生六弟的堂客。昨天有人搭信女兒今天回來,等了兩個(gè)時(shí)辰了。
田家大屋是田桂生當(dāng)上了泰華綢布莊大老板,又掛上湘潭縣商會會長的大頭銜后,擁有了巨資,買下了“燕窩”大豪宅,再為父母親建造的新大瓦屋場。有五十幾間房子,老爺老太太外,還有桂生的弟弟妹妹們?nèi)≈?,七八十號人口的大家庭呀!這榮塘鄉(xiāng)里數(shù)一的大瓦房,鄉(xiāng)里人都叫“田家大屋”。
九華齋座落在十一總正街上。門面開闊寬大,是一家面粉館,也做包子糕點(diǎn)搭配。此時(shí),唐慶生站在后堂屋大門口,看外孫國民帶妹妹德莊在院落里跟一只花貓玩耍,那貓兒一忽兒跳起來去捉飛過的蝴蝶,一忽兒又爬下來“咪咪”叫。
女兒蘭姍走過來,母親跟在后面。唐慶生轉(zhuǎn)身對女兒說:“國民長高了,德莊胖了。”
“爹爹,再過半個(gè)月就是您五十大壽了。娘說要好好慶祝一下呀!”
“五十歲了,爹爹老了啊!”
“不老不老,您腰板挺直挺直的。會長壽百歲的?!?/span>
“哈哈哈?。。 碧茟c生大樂而笑。
“老爺,面下好了,送進(jìn)來么?”一女仆從前堂的門口跨進(jìn)來,大聲問。
“送進(jìn)來吧。”
肉絲面三大碗,熱氣蒸騰,肉香誘人。
國民吃得滿嘴油光,才放下筷子。他機(jī)靈地跑到一張條桌前,從上面拿下一支長煙管,送到唐慶生手上說:“外公,吸煙!”
“喲!小家伙蠻機(jī)靈呀,曉得外公吃好后要嗦煙的?!碧茟c生笑得向后仰。
太陽升高了。
唐蘭姍抱起女兒對父母親說:“爹,娘,我回去了?!?/span>
國民牽著母親的衣袖說:“外公外婆,我們回去了?!?/span>
“這孩子懂禮貌!”母親摸摸國民的頭。
“外孫狗,吃了就走!哈哈?。?!”唐慶生笑著牽起國民的手:“走走走?。?!”
夜?jié)u漸深了。月亮已掛在中天。
田桂生還在陪著岳父唐慶生說活。認(rèn)真聽岳父的忠告:“桂生,你如今業(yè)大財(cái)粗,是我湘潭商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了。你要開銻礦,我不反對,但也不很贊成。我們做生意,要作個(gè)長盤子打算,不圖一夜大發(fā)。這銻礦是新鮮東西,只是說銷路緊俏,能賺大錢。但是,你并不懂銻礦的來龍去脈,雖然有人幫襯你,可究竟不是自己屋里的人。你賺了,他跟著發(fā)財(cái),你虧了,他一拍屁股走了人,你找哪個(gè)去?依我看,你把泰華的買賣做好,把譚家山的煤礦做穩(wěn),也就是人生得意了。留著一手,莫可憑一時(shí)之勇,把資金全部投到一個(gè)銻礦上去,那可是冒險(xiǎn)呀!”
田桂生靜靜地聽著,沒有回答。
“號外!號外?。】磮?bào)看報(bào)?。?!歐洲大戰(zhàn)結(jié)束,德意志,奧匈帝國在凡耳塞簽約投降!?。 ?/span>
從城正街到望岳門,到九總、十總……十八總,報(bào)童的叫賣聲打破了夜的安寧。報(bào)紙雪片似地傳到人群中,借著路燈光,人們在讀驚動世界的頭號新聞。
……
田桂生在大方桌上撥打算盤,一大堆賬本擺在桌面上,他的手有些不聽使喚,不時(shí)停下來,目光有些呆滯……
全虧了!全虧了?。?!
在水口山開的銻礦倒閉了;一手開辦的譚家山煤礦因瓦斯爆炸,死了二十多條性命,賠上了四萬多兩銀子,也倒閉了;泰華出賣給長沙和盛綢布莊;“燕窩”也賣了,只剩下田家大屋可以安身。全家老小都沉寂在這虧損不堪中,田桂生是首當(dāng)之責(zé)任人,他跪在父母墳前深自痛責(zé),跪在妻兒面前痛哭流涕,全家人悲哀無盡……
一時(shí)豪富,頃刻貧窮。世事難料,而能料者識時(shí)務(wù)者也。田桂生敗在不知時(shí)務(wù),敗在勇膽太過,致使利令智昏矣!
一九五0年冬臘月底,雪花滿天,冰凌封地,天氣酷冷。
唐蘭姍在田家大屋自己的臥房床上已病躺十來天了,這次回到老家,是兒子國民將自己從益陽長孫小農(nóng)那里接回來得。自己知道人壽將盡,要回田家大屋去。此時(shí),國民兒服侍在床前,手里端著一碗熱蓮子羹,想給母親喂上一匙??赡赣H雙目緊閉,搖頭不吃。
有斧鋸響聲傳入……
“國民兒啊!千年屋快做好了吧!娘熬不住了,娘要與你們分手,去那黃泉路上,那里你妹妹德莊在等我,她昨夜來了,說是來接我的。她還是老樣子,文文靜靜,端端秀秀的。娘已幾年沒看見她了,這回,娘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兒?。∧镉心忝妹迷谀沁呎疹櫸?,你放心好了……”唐蘭姍氣不接,聲音微弱,國民俯耳到母親臉面上才聽得清楚。
國民心中驚響——妹妹德莊是三年前因重病纏身,不堪忍受而投環(huán)自盡的,一直瞞著母親,不敢相告,母親也一直叨念著唯一一個(gè)女兒。而今天,母親說出她早已知道的事實(shí)。真是神靈呀!妹妹的魂靈來接母親了,而且昨夜也來到自盡夢中,喊了聲:“三哥!”
一九五一年春正月,春寒猶厲。唐蘭姍的靈堂設(shè)在田家大屋正堂屋內(nèi),全家老小都披麻戴孝跪拜哀絕。最小的孫子次山才九歲,跪在蒲墊上,想起祖母生前跟自己在一起的種種來,仿佛祖母還在拉著自己,輕輕地喚:“次山,次山!”……
與祖母在一起,只有九年光陰,卻印象彌深,沒世不忘——
留校受罰,站在同裕小學(xué)操坪的旗桿下,手上捧著一柱燃著的長香,這支香燒完了,才允許放學(xué)回家。同學(xué)們都回去了,學(xué)校里靜得可怕……
獨(dú)自走回到田家大屋朝門外田野上,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祖母站在那里,是在等著自己呀!立刻飛奔起來,一下子撲到祖母懷中,祖母將自己抱得緊緊的……
“摑!摑?。潱。。 卑藲q時(shí)因祖母悄悄地在舊呢絨衣口袋里放了一千元錢(相當(dāng)于今日一角錢)在放學(xué)后到集市上買了五百元錢花生,高高興興地吃著回家。在離家不遠(yuǎn)處碰到了二哥柳雙,伸手要花生吃,便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給他,還伸手要,又掏一把,卻將找下的一張五百元錢抓了出來,二哥便抓過錢問:“哪里偷來的?”“……口袋里有的?!薄翱诖镉绣X出?走!走!!”二哥將自己帶到母親面前,交出五百元錢紙一張。母親問:“哪來的錢?”“口袋里有的?!薄笆遣皇悄昧宋业腻X?”“沒有?!薄澳氵€不老實(shí)!”一巴掌摑上了小臉,二下,三下,四五下,被打倒在地?!澳美K子來捆!”母親大發(fā)雷霆。
二哥找來繩子,大哥上前捆綁。跪在地上,不肯求饒,因?yàn)殄X不是偷來的。口袋里本來就有的。
祖母顫驚驚地走進(jìn)母親房中說:“錢是我放在次山口袋里的。明珠,你們這樣打他,他不是你的崽嗎?他才八歲,他犯了什么法?”祖母聲音高起來,從來沒有見過祖母高聲說話,也從來沒見過祖母能在暴君式的母親面前說這么強(qiáng)硬的話,這是第一次,祖母為自己挺身而出,不是庇護(hù),而是維護(hù)良心正義。
父親回來了,與母親大吵了一架。也大聲呵斥了大哥孟丹,二哥柳雙:“你倆當(dāng)幫兇可真是討好賣乖呀!我還沒有見過你們這樣對待自己親弟弟的。你娭毑她一輩子不說謊話,三伢子的錢肯定是娭毑放在他口袋里的。老二老二,你吃了東西還告狀,你可真是個(gè)當(dāng)奸臣的角色呀!看不出你,本性如此?!?/span>
臉腫地好大,手腳被綁得發(fā)痛,父親帶著到二中醫(yī)務(wù)室上藥。
睡下后,祖母手輕輕地?fù)崦樀罢f:“是娭毑害了你?!薄安唬瑠謿矝]錯(cuò),我也沒錯(cuò),爹爹說過了?!?/span>
“次山!次山??!起來?。?!”夜里摸黑,祖母總是叫醒自己,扶著到尿桶前撒尿,不然就可能尿濕床。即使寒冬臘月,祖母抖瑟身子也會扶著自己去小便的。
……
“次山!你可是個(gè)火爐子呀!我的腳好舒服了。真是個(gè)好伢子,娭毑有了你,能睡個(gè)好覺呀!”寒夜天冷,舊被子冷如鐵,祖母是不敢穿著薄薄的衣服上床睡覺的,總是穿著毛線衣毛線褲睡覺,可一雙腳,一雙被包裹成干筍子一樣的小腳,穿襪子也冷得如冰塊。自己總是先到被子里躺下,將冷被子暖熱,才叫祖母睡覺,也總是將祖母一雙腳抱在懷中,讓祖母的腳熱起來。六七歲的男孩子,生氣好,為祖母做點(diǎn)事,是高興又高興的。
……
沒有來得及報(bào)恩,祖母便離開自己,永遠(yuǎn)不再回到身邊了。跪在祖母靈柩前,眼淚如雨似地落下落下……
“翠竹!翠竹??!你爹爹閉氣了,快快快?。?!”是姨娭毑從祖父房中跑出來,對國民大喊(國民長大后,自己改名為“翠竹”)。
唐蘭姍孺的靈柩抬出,兒子田翠竹又叫人抬回一口棺材,將父親田桂生公裝殮。三天后出殯,與母親唐蘭姍老孺人合葬在一起。
湘潭市西郊仙女峰山麓一座大墳,合葬著祖父田桂生公與祖母唐蘭姍孺快七十年了,而今墓地仍高矗著。次山也將近八十歲的老人了,以文章寫下自己知道的祖父祖母人生的印痕來,深深的印痕啊!以此緬懷長逝的祖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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