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三角書法名家巡禮,本期推出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戴家妙。
戴家妙,1970年9月生于永嘉。號正齋,別署水湘居、二奴山房。現(xiàn)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教授、書法系副主任、中國古代書畫傳習研究所副所長,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西泠印社社員,杭州金石全形拓非遺保護發(fā)展中心執(zhí)行主任、金石學研究所所長。
2002年獲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德藝雙馨”書法家榮譽稱號。
2003年參加“中國書法教育歷史的研究”項目獲得浙江省科研成果三等獎。
2012年榮獲“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成立30周年貢獻獎”與“浙江省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
2014年參加浙江省文化研究工程《浙江書法史》課題的編撰。
2015年主持的《趙之謙溫州、福州、黃巖史跡考》項目,獲得浙江省文化廳科研立項。
2015年點校整理《趙之謙集》(國家古籍整理資助項目)《書畫書錄解題》等,其中《趙之謙集》獲得2015年度全國優(yōu)秀古籍圖書一等獎。
2016年獲得世界溫州人大會影響力人物提名獎。
2018年,“識篆與寫篆——《說文解字》研究與唐宋元篆書的發(fā)展”的課題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立項。
著有《二奴山房印存》《〈寐叟題跋〉研究》《趙之謙溫州、福州、黃巖史跡考》《行書筆法概述》《歷代閑章名品鑒賞·箴言雋語卷》《中國書法文化大觀·宋元書家部分》《篆刻學·篆刻批評原理》《篆刻經(jīng)典技法解析·鄧石如卷》等。編著有《海派代表書家系列作品集·沈曾植卷》《沙孟海全集·篆刻卷》《中國篆刻聚珍叢書》《中國法書精萃叢書》《歷代善本碑刻叢書》等。
后沙孟海時代的碑帖融合之路
——論戴家妙的書學實踐
蔡瑋恒
沙孟海是新舊書法進行交替時的一位至關重要的承啟人物,身上集中了舊一輩書法家各種最優(yōu)秀的品質(zhì)。作為一個繼往開來的人物,順應了清末民初碑帖融合的大趨勢,將碑帖融合的探索往后延續(xù)了一百年。在半個世紀以來傳統(tǒng)文化逐漸失落的背景下,他的存在對于近當代書法的發(fā)展誠可謂續(xù)命金丹。
沈尹默曾感嘆:“近百年來,書法發(fā)展是不甚正常的,不特劣于漢魏,而且遠于風騷?!比欢倌陙淼谋畬W改良勢頭并沒有隨著于右任出走而衰微。七十年代末,陸維釗、沙孟海先后將書法教學以四書五經(jīng)和傳統(tǒng)文學為主的書齋教育模式,演化為史學、金石學、文學、哲學之中任意學問皆可作為背景的獨立學科。于是,他的學生信心滿滿地在書法領域里開疆辟土,完成了當代高等教育體系的立體構(gòu)建和各種形式的創(chuàng)新實踐,蔚為大觀。
沙孟海的成就一切皆根本于舊學,甚至被廣為標榜的“現(xiàn)代感”,亦是從傳統(tǒng)中來。倘要發(fā)揚和繼承,都必須返回到傳統(tǒng)中去,而非盲目向“現(xiàn)代感”擴張。因此,對于戴家妙來說,從沙孟海入手并非限于對他個人的服膺。從歷史的眼光看,沙孟海既是三百年來碑派書法的集大成者,更是當代碑帖融合之路繞不過去的大山。身為國美書法人,更應該認識到這一成果和榜樣實屬來之不易。學沙者大多迷惑于他的“現(xiàn)代感”和“沖擊力”之中,而盲目于此一路追隨下去,卻忽略了攝人心魄的荒率感其實源自于他所經(jīng)歷的新舊兩社會制度的更迭,以及種種民族憂患與悲壯的史詩的震撼和洗禮。他們往往為這種大氣磅礴、真氣彌漫的歷史滄桑感所振奮,畢生極力規(guī)摹,卻終究未能得其真氣,也未能有所開拓。
戴家妙作為年輕一代的碑派書法傳承者,在碑帖之爭的理解上要比晚清以來的學者來得清晰和理智。因為他的成長既得到沈尹默、朱家濟、金鑒才一脈帖學的沾溉,又得到吳昌碩、沙孟海、祝遂之一脈碑帖結(jié)合的熏陶,能從容地借鑒晚清以來碑帖結(jié)合的理論成果和經(jīng)驗,并避免各種拓荒時期的激進和耗散。他以人品和學問為重,繼承老一輩書家的歷史使命,在后沙孟海時代,作為彌縫碑帖融合之缺的中流砥柱,以沙孟海為血肉,以沈曾植、馬一浮為風骨,以此上溯先秦兩漢以正氣象,下攬晉唐兩宋以希神理,試著為后來學生開出一條大道來。
在大家紛紛探索著各種“現(xiàn)代”時,戴家妙沒有將此道繼續(xù)演繹下去,而是在學沙孟海的本領,從民國入手,開始向古典美的回歸,本質(zhì)上,便是向古人的日常書寫回歸。
有言道,“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清代碑學對鐘鼎碑版的全面復興,使世人從帖學的樊籠中解放出來,借古開今,為傳統(tǒng)書法注入活力?;剡^頭來看,碑學的發(fā)展并不能完全脫離帖學而獨善。三百年來碑帖結(jié)合的大家有趙之謙、吳昌碩、沈曾植三大家。趙極姿態(tài)之秀美,而未免于柔弱。吳盡氣魄之雄健,常自陷于枯敝。沈為有清一代的草書后勁,能破碑帖筆法之隔閡,卻不顧割裂結(jié)構(gòu)。三家皆有一套極出彩的手段,而未遑于帖學的精髓切身體悟,始終不能厭足人意。沙孟海的卓越之處,在于義無反顧地投入清末民初的碑帖混戰(zhàn),又翻身殺出重圍,徑與古代高手爭先后,遂取吳昌碩、黃道周兩家之長,將吳的排山倒海之勢與黃的急湍下注合二為一,復挾以《石鼓》之壯健和沈曾植的翻轉(zhuǎn)盤旋,將碑學生辣、生澀、雄強、高古、宏博的一面推到極致。以己之性情,合古人之神理,打通碑帖結(jié)合的各個關節(jié),收拾了三百年來書學衰頹的局面,最后以陽剛的行書和霸氣的榜書將碑帖結(jié)合發(fā)揮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書壇泰斗”之稱實至名歸。
戴家妙的成長背景,碑帖之爭似已塵埃落定。他對沙孟海體系的就近依附,并不能說明他不具備當代帖學高手與古人血戰(zhàn)的雄心。他出于一個創(chuàng)造者的直覺來審視書法,當代碑帖融合大有可為,清末民初各家的探索成果仍有可取之處,古人各流派的長處盡可以納入碑派的體系。他的學書“戰(zhàn)略”不妨概括為“合縱連橫,遠交近攻”。
合縱連橫是指他在吸取帖學優(yōu)長的同時,不斷深挖碑學自身的潛能,以此對抗現(xiàn)代的潮流。遠交近攻是指他窮源竟流的學習方式。遠交者,乃商周金文,秦篆漢隸,晉唐兩宋的名家,以及元代的趙孟頫,意在存古人之厚意。近攻者,乃是沙孟海、沈尹默、馬一浮、沈曾植、吳昌碩、黃道周等人,意在出一己之面目。遠交者但學其法度而合其神理而已。近攻者則必須血肉相連,胎息寢饋,以至于奪其魂魄。
戴家妙天賦異稟,生來便有著和吳昌碩、沙孟海一路的碑派書家同樣的基因,皆注重擴張感和凝重之氣,即“力沉著而出以澀筆”。當今嘗試碑帖融合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是往往徒然強調(diào)金石氣,而忽略了書卷氣,最終淪為匠氣。戴家妙最熱衷的是書寫性和隨機生發(fā)的淡泊真趣,一切皆依賴于胸中的涵養(yǎng),而非當下流行的創(chuàng)作意識。可貴的是,他能以書卷氣為主,以筆下渾厚的書卷氣來消化金石氣,也不妨看成書卷氣逐漸馴服金石氣的過程?;乜赐砬逡詠碇T家,莫不如此。大抵書卷氣是一關,用書卷氣來消化金石氣是一關。戴家妙不就此滿足,當他把馬一浮的禪宗氣息和士氣納入了碑帖融合實踐中,碑派書法的發(fā)展似乎進入了新的境界。進一步言之,戴家妙之所以高出其他碑學傳承者的原因,不僅是由于他對近現(xiàn)代書法史發(fā)展的全面把握,更在于他的士人情懷。
書卷氣是大書家所必備的美德,即使是沙孟海霸氣的碑派書法,也少不了一股書卷氣來支撐。劉熙載云:“南書溫雅,北書雄健?!碧麑W尚雅,體現(xiàn)為書卷氣。碑學尚質(zhì),體現(xiàn)為金石氣。戴家妙書法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雄健之中不失溫雅。其在沙孟?;A上的碑帖融合的實踐是書卷氣和金石氣雙管齊下的。具體在言傳身教中,則極力倡導書卷氣,在學院的各種現(xiàn)代思潮的沖擊下堅守讀書的信念,于己身體力行,于學生耳提面命。馬一浮在復性書院制定的學規(guī)中,倡導的“主敬為涵養(yǎng)之要,窮理為致知之要,博文為立志之要,以篤行為進德之要”可以作為書卷氣的注解。
戴家妙始終踐行著以帖為體,以碑為用的精神,他的書法既有沙孟海的血氣,又有帖學的中和之美,時而又顯露出黃道周的傲睨、吳昌碩的冷峻和馬一浮的孤神獨逸。戴家妙這幾年來的不斷探索和蛻變,讓人看到了碑派書法不斷自我整合和升華的生命力。
由于在士人氣和書卷氣上的契合,馬一浮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戴家妙溝通碑派書法和唐宋書法的橋梁。近年來,戴家妙最具有代表性的小字行書,通過馬一浮,吃透了沙孟海書法中的斜畫緊結(jié)一面。追溯其根源,則是有意將馬氏的“士氣”引入沙孟海的碑派書法的系統(tǒng)中,并有意無意地將馬的禪宗氣息發(fā)露出來,有如神助,是以能超拔于當今書壇的怪異詭變之上,方駕帖學諸家。
他的大字行書又不同于晚明人的奇矯乖張,而是追求唐人的弘潤和宋人的莊嚴。善于莊縝之中求疏奇,渾樸之中見精密。嘗自言法從隋碑悟入,之后更以馬一浮為鑒,直窺唐人堂奧,有其威儀溫栗的一面,也頗得沈尹默的俊秀倜儻。戴家妙之脫胎于沙孟海,正如馬一浮之脫胎于沈曾植。從筆法上來說,馬一浮掙脫了清代碑學的籠罩,借助大小歐陽的神力,直入晉人遺世獨立、悠然獨往的境界。在取徑馬一浮之后,戴家妙在碑學各家和唐宋之間的轉(zhuǎn)換可謂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益能于瘦硬中見雄渾,于深沉中出秀逸。
至于大字行草中翻覆盤旋、隨勢生發(fā)的筆意,實自沈曾植處來。他的大字草書多得力于吳昌碩和沙孟海,筆底更見商周金文的委曲繁重,近來在草書中加入了蔡邕的飛白用筆,飄忽疏朗而有余味,虛實變化,妙趣橫生,使得原本的委曲繁重一變而為漢隸書的高華氣象。他以碑為提按,以帖為使轉(zhuǎn)。各取所長,以濟所短,自開碑派草書之一面。
馬一浮嘗曰:“人謂余書脫胎寐叟,此或有之,無諱之必要,然說者實不知寐叟來蹤去跡,自更無以知余有未到寐叟,或與之截然相反處?!北热玢懯瘯?,戴家妙碑的風格明顯要重于沙老。比如手札題跋,馬一浮、黃道周的逸態(tài)則占上風。大草書面目有兩種:一種在沙的基礎上增加了粗細提按,學歐陽詢縱向取勢。一種則是獨創(chuàng)一格的飛白書,以碑為提按,以帖為使轉(zhuǎn),痛快且通透。這三類書體都有意避開了沙孟海的霸悍,以就于馬一浮的超逸孤迥。至于榜書,則在沙的面目下運以趙之謙的舒展勃郁之氣。
傅山曰:“楷法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眳遣T、沙孟海一路的碑派多得益于篆書。戴家妙的篆書創(chuàng)作主要取法鄧石如,近兩年又時時為馬一浮的清氣所折服,轉(zhuǎn)向李陽冰、夢英,得其婉轉(zhuǎn)之致,寫來厚實無比。戴家妙之學鄧石如,非徒有其表,實乃別出心裁,喜作欹側(cè)飛動之姿,沈曾植所謂的“篆參隸勢而姿生,隸參篆勢而質(zhì)古”可以作為注腳。
戴家妙于隸書亦走豪放一路,能合《乙瑛碑》《張遷碑》二碑之美,典重芳醇,隨勢生發(fā)。這幾年,又加入了《西峽頌》《石門頌》的古拙,與《廣武將軍碑》的野質(zhì),將隸書寫得生動自然,既能大字磅礴,又能小筆環(huán)扣,如寫行草。清代以來,寫漢碑渾厚一路的名家,殆未有如能合古質(zhì)與生動如戴家妙者。
戴家妙的篆刻完全符合印從書出的原理,講求書法的金石氣和書卷氣,深得沙老的蘊藉雋永。相比同時代的印人,他更在意于營造文人格局和意境,更執(zhí)著地堅持以士人的氣質(zhì)來消除漢印易養(yǎng)成的匠氣,并杜絕取媚于人的巧思和設計感。近年戴家妙在印章境界方面的探索和變革,實要比他的書法更為決絕徹底。他常以馬一浮的任性率真為目標,愈發(fā)著眼于大體,不加修飾,示人以一團渾樸的元氣,久久觀之,真能以境界動人,如與至德之人處而不忍去之。蓋莊子所謂的“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和“獨成其天”者。
戴家妙之所以被祝遂之寄予厚望,碑帖融合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以讀書為根本的信念,和對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歸屬,才是最根本的原因。面對傳統(tǒng)書法,戴家妙先生堅持碑帖的融合與平衡。對于書法教育,則向?qū)W生提出成為一個“做舊學問的新學者”。雖說新中有舊,而他的骨子里頭卻是極為傳統(tǒng)的,面對現(xiàn)代書壇的各種浪潮,始終不為所動,深閉固拒,寸土不讓,嚴守傳統(tǒng)文人書法的純潔性。最令人敬佩的是,相比于其他傳統(tǒng)書法的堅守者,他更尊重的是一個學者本位的生命體悟。在這個學風浪漫不羈,思潮日新月異的藝術(shù)殿堂里,努力給予學生文化的自信和歸屬感,為整體文化素養(yǎng)日漸失落的年輕人,孜孜不倦地傳播著讀書的信念,歷史的溫情和舊學問的重量,鼓勵學生擺脫書法本位的思想,先做一個有抱負且能獨立思考的讀書人,試圖將學生帶入歷史和傳統(tǒng)的情境中成長。他對書法的教育問題的關切,其實遠勝于他對傳統(tǒng)書法的生存發(fā)展問題的思索,其根本原因則出于一個士人的天下意識,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對民族文化的擔當。
作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書法專業(yè)理論教研室的負責人,他并不盲目地追隨時風,構(gòu)建理論,擺出空闊稀松的花架子,反倒是始終向古人看齊。他的學術(shù)研究緊緊圍繞著他自身的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鋪開,這是一個站在時代巔峰的書家所應具有的自覺。他相繼以趙之謙、沈曾植作為研究對象,為自身的碑帖融合的實踐選擇了高明的借鑒。對學術(shù)氣象的敏銳把握和積極回應、理論和實踐的相得益彰,以及對書法教育何去何從的方向把握,都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眼光和歷史使命感。
于是,他開始十年如一日地投入趙之謙和沈曾植的研究,從一字一句的枯燥的文稿點校入手,淡泊而虔誠地,開啟了向舊學問的朝圣之旅。趙之謙和沈曾植,實乃當代書法碑帖融合實踐所不可缺少的借鑒,分別代表著碑派書法的抒情和創(chuàng)造的高峰。他們一個溷跡俗吏,嘗盡了人世的悲辛;一個遭遇末世士人階層的沒落,失去了立足的身份,以至于晚年只能賣字為生。作為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書家,卻具有同樣的士人情懷,故而能抱以極大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在書齋中再現(xiàn)和感受兩者的身世、為人、治學和書藝,哪怕是生活的細節(jié),都不厭其煩地梳理一過,以此來抒解胸中的懷古之思,慕賢之情。戴家妙書法中的典雅韻味,也正悄然醞釀于對歷史的回味中。
放眼于當代書壇,戴家妙實為中青年書家中難能可貴技道兩進者,當代少數(shù)幾個能達到相當高度的學者型書家之一。他集硬功夫、舊學問、真見識、使命感和文化情懷于一身,繼承了沙孟海迥出時流的睿識和開放的視野胸襟。在他筆下,以書卷氣消化金石氣,體現(xiàn)了學院書法教育中古典情懷的養(yǎng)成,和學院教育對現(xiàn)代潮流的頑強免疫力。他正以深厚的帖學素養(yǎng)馴服這匹不可駕馭的野馬,試圖在學院碑派書法與帖學之間建立一座堅不可摧的橋梁。
這一孤獨的探索之路更傾注了他的智慧和情感。他的努力,不僅僅是對沙老的致敬,更多的是傳統(tǒng)士人情懷的激蕩。他的努力讓我們想起了沙孟海對后輩的期許:“不但要趕上老一輩,勝過老一輩,還要與古代名家爭先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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