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
王世國/文
2011年，94歲高齡的饒宗頤先生，被推選為第七任西泠印社社長，與吳昌碩、馬衡、張宗祥、沙孟海、趙樸初、啟功等前任社長并列在一起，從而確立了他在中國書法史上的泰斗地位，一鳴驚人。饒宗頤潛心治學，一生出版論著50余部、論文400多篇，是香港中文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的名譽教授。
2014年9月，他獲得首屆“全球華人國學獎終身成就獎”。然而，他在國學上的巨大成就掩蓋了他的書法藝術(shù)，使得他長期書名不顯。加之，他又長期在香港居住，內(nèi)陸許多人對他并不十分了解，他在當代書壇上的影響也不是很大。那么，他的書法水平到底怎樣，能夠稱得上一代書法大家嗎?下面，我們從一幅他書寫的對聯(lián)入手，給大家做一個詳細分析。
圖一
“結(jié)念屬霄漢，懷抱觀古今。”（圖一）一開口便是好大氣魄！這幅行書五言聯(lián)就出自一代國學宗師饒宗頤先生的手筆。他于?2018年初駕鶴西去，享年101歲。40年前，他61歲時寫下這幅行書五言聯(lián)，老辣遒勁，渾厚古樸，點畫線條如錚錚鐵骨，有著堅強不屈的生命感，也讓我們看到了他的人格、胸襟和氣度。
作品的聯(lián)語是集古人詩句而成，上下聯(lián)句分別摘自南朝宋時的詩人謝靈運的兩首詩。集聯(lián)即通過集他人的詩文語句而成的對聯(lián)，這是聯(lián)語創(chuàng)作常用的藝術(shù)手法。而最早集成此聯(lián)的是清代書法家何紹基，他是撰聯(lián)、書聯(lián)的高手。當年，曾國藩大破太平天國的都城“天京”，因功加封為一等侯爵。曾國藩行轅落成，大宴賓客，何紹基特將他集句而成的這幅對聯(lián)，用小篆書寫而成，并題下長款，作為賀禮贈送給曾國藩。饒宗頤應(yīng)該見過何紹基寫過的那幅對聯(lián)，他用行書將它寫下來，贈送叔梅醫(yī)師。哪知這位醫(yī)師并未珍惜墨寶好好收藏，竟然讓它流落民間。
饒宗頤題寫的潮州市廣濟橋牌匾
饒宗頤主張書法要“重”“拙”“大”。他在《書法六問》一書中說：“書要'重’'拙’'大’，庶免輕佻、嫵媚、纖巧之病。倚聲尚然，何況鋒穎之美，其可忽乎哉！”非獨饒公，這通常也是碑派書法家們共同的審美理想。漢代揚雄說：“書，心畫也?！边@幅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可以說正是他書法審美理想的生動體現(xiàn)。
先看“重”。“重”就是不輕佻，饒公指出：“'重’其實是指書法線條中所包含的力量，亦同時指整體書法結(jié)構(gòu)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力度?！?/strong>（《書法六問》）唐代孫過庭《書譜》中說，書法創(chuàng)作的開篇起筆很重要：“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睍視鴮懙谝粋€筆畫和第一個字，是在為全篇的用筆用墨定下基調(diào)。作品上下聯(lián)開頭的“結(jié)”“懷”二字，起筆便是用墨濃黑、用筆沉厚，接下來幾字書寫都是行筆遲緩，避免輕浮，讓墨充分滲化，力求力透紙背。特別是“漢”“古”二字的粗重而略顯夸張的橫畫，更是如“千里陣云”，神完氣足。
所以，作品的“重”是用墨的濃重、用筆的深重、行筆的沉重；他要舍棄的是用筆的輕佻和用墨的淺淡，要入木三分，讓線條有力量。難能可貴的是，他對“重”的把握恰到好處，否則輕了沒有效果，過了便成“墨豬”。你看，“漢”“懷”二字，在濃墨重筆之下又有精微的留白；而且“重”并不是完全漆黑一團，而是時有枯筆飛白，蒼潤兼施，在黑與白的強烈對比中，增強作品的形式感。
再看“拙”。饒宗頤曾說：“就中國書法而言，纖弱是一個很大的毛病，'拙’就更接近于渾厚?！?/strong>（《書法六問》）作品在結(jié)字造型和運筆用墨上顯得不同尋常的“笨拙”。且不說他運筆用墨之”重“，不夠輕靈飄逸，這已是“拙”了，而那些筆畫的寫法也不同于 “二王”一脈書家的筆法，更顯“笨拙”。例如：“念”“懷”“今”的捺畫，非同一般，前重后輕；“屬”“今”的撇，線條毛糙而不光潔；“抱”“觀”的彎鉤，捻筆換鋒，行筆沉澀；除了“結(jié)”“抱”二字的撇畫逆鋒起筆，很不一般之外，“漢”字的起筆竟然也是逆鋒，更不尋常。
顏真卿楷書《麻姑仙壇記》
他是用漢隸和簡帛的筆法來寫行書，多用逆鋒、澀筆，讓行筆顯得十分吃力，仿佛是磕磕絆絆往前走，字的線條自然動蕩彎曲。這樣寫出來的字并不嫵媚，甚至有點丑拙，可是看似笨拙的線條卻質(zhì)感很強，有金石味，蘊含著生命的堅韌力量。
最后看“大”。饒宗頤說：“'大’是指書法所表現(xiàn)的雄大氣魄，其實這不是字體、字形的大小問題?！保ā稌鶈枴罚┛梢?strong>，“大”并非是指字形或尺幅之大，而是說作品有一種正大氣象和開張的氣勢，不是小家子氣。饒宗頤早年習顏真卿楷書，又臨《爨龍顏碑》《爨寶子碑》，深受其影響。
因此，他的作品結(jié)字寬博端正，正面示人、不偏不斜，平衡穩(wěn)定，如君子正襟危坐。而且每個字筆畫的分間布白均勻，更增添了字的穩(wěn)定感。他寫撇縱長，寫捺開張，使那些字看起來很有氣勢。作品既沒有像沈曾植那樣故意弄險造奇的斜側(cè)之態(tài)，也沒有倪元璐拘謹扭捏的小家作派。作品的筆法雖然是取法漢隸、北碑，但也不像李瑞清那樣故作顫抖曲筆。這就是不取纖巧的大家氣派。
南朝宋《爨龍顏碑》
一般說來，“重、拙、大”是碑派書法的共同特征。饒公的書法以博大精深的學問為底蘊，能夠?qū)⒛咸?、北碑、漢隸、簡帛、鐘鼎共冶一爐，自成一家。這幅行書五言聯(lián)寫得大巧若拙，氣韻高古，是能夠表現(xiàn)他行書藝術(shù)特色的難得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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