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廬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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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發(fā)林（婺源）
有時我覺得我其實就是一條馬哈魚，在外面游蕩很久后，會在某一天里突然被基因激醒，于是就義無反顧地要去尋找自己生命最初的源頭。
現(xiàn)在，我，一條馬哈魚，就要出發(fā)了。被稀釋到幾億分之一的故鄉(xiāng)水的氣息，召引著我從東海進入長江，順流而上，到達鄱陽湖，打幾個轉(zhuǎn)后再游入樂安江。
游過樂安江，我就進入了婺源。第一個迎接我的村莊是太白，這個傳說因李白游歷到此而命名的古鎮(zhèn)，依靠發(fā)達的水系和繁忙的航運書寫著昔日昌盛的輝煌。千百年來，太白一直處在徽州的最南端，說它是婺源重鎮(zhèn)，毫不夸張。而離太白不遠的一個叫“武店”的小村，當年（從宋至清）卻是駐軍之地，現(xiàn)今村民建房動土，還常常挖出古代的弓矢箭鏃。當公路取代水路、汽車取代輪船后，太白又依托與德興銅礦的天然優(yōu)勢重振雄風，再現(xiàn)繁華，被戲稱為“婺源的小香港”。
從太白上行40公里，我就來到婺源縣治所在地紫陽鎮(zhèn)。這是個三面環(huán)水一面靠山類似半島的絕妙地方。公元740年，朝廷在平定“洪真謀叛”后，析出休寧縣的回玉鄉(xiāng)和樂平縣的懷金鄉(xiāng)而置婺源縣。最初縣治設在清華，160年后又從清華遷到紫陽，這里面有太多的機緣巧合，太多的斗智斗勇，太多的奇異故事。而“紫陽”的命名則源于這里是宋代理學大師朱熹的祖居地，現(xiàn)今紫陽鎮(zhèn)老街上還留存一處叫“虹井”的地方，朱熹的祖輩就世代居于此。朱熹父親朱松20多歲離開“虹井”去福建為官，在尤溪落腳，生下朱熹時，傳說此井騰升而起的瑞氣如彩虹般絢爛。昔日分布于全城的鄉(xiāng)賢祠、紫陽書院、社稷壇、先農(nóng)壇、崇圣祠、忠義孝悌祠、文昌閣、天香亭、關帝廟……它們在昭示著或透析出“文公闕里”的書香和德香，歷數(shù)百年而不衰。時至今日，天佑中學、紫陽中學、婺源中學還以每年穩(wěn)居榜首的高考升學率，印證著婺源“書鄉(xiāng)”的絕代風華。紫陽鎮(zhèn)，一座快速崛起的文化大鎮(zhèn)，華麗而優(yōu)雅，活潑而端莊。
作為一條尋根的馬哈魚，紫陽鎮(zhèn)再怎么迷人，我也不能逗留太久，于是我沿著星江繼續(xù)上溯，經(jīng)過武口、外余、漁潭、秋口，我就游到了汪口。這是一個千年古商埠，北來的段莘水與東來的江灣水在這里匯合成“丫”字。在漫長的農(nóng)耕文明時代，汪口始終是婺東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碼頭，樂平、九江、鄱陽等地的糧食、布匹、食鹽、日用百貨等，通過商船運到婺源縣城，再從婺源縣城分兩條線路，運到汪口和清華?！巴馊搿钡呢浳镞\到汪口后，再靠人力挑夫運往安徽省的休寧縣和歙縣及本縣東北一帶的段莘、溪頭、江灣、大畈、曉鳙等地。當年在婺源縣境內(nèi)來往的船只，有余干、萬年的“鴨尾子船”，樂平、景德鎮(zhèn)、浮梁的“東巷船”，鄱陽的“大鴨鴦”船，廣豐、鉛山的 “雕子”船及本地的“小駁子”船。今天的汪口水埠邊，仍有巨大石塊，上刻“通舟止此”。這個昔日被稱為“草鞋碼頭”的千煙之村，河邊十八個溪埠就是十八個小型貨運碼頭，它們與十八條街巷對應相通，被一條商業(yè)大街從中間串起，形成一個萬商云集、舟船相連的“商埠名村”，而在這個村里出生的人，則天資聰穎，勤勞務實，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異相”，卻常常以實績讓天下人為之側(cè)目。
繞過汪口，我進入了段莘水，更濃烈的故鄉(xiāng)水的氣息導引著、激勵著我更快速地奮力前行，來到曉起。1100年前那個叫汪萬武的人，為躲避中原戰(zhàn)亂，從歙縣篁墩逃難至此時，天剛破曉，他看看這里山清水秀，沃野平疇，就決心將家眷在這里安頓下來，并順嘴就把這地兒叫了“曉起”。其實，曉起有上曉起與下曉起之分，兩村相隔約1華里，雞犬相聞。上曉起主姓江，大多以官宦起家，有諸多進士第為證；下曉起主姓汪，大多以經(jīng)商為業(yè)，在明清時期曾經(jīng)風生水起，紅極一時。千百年來，兩個曉起，兩大姓氏一直在進行著激烈的競爭，結果不是兩敗俱傷，而是雙雙繁榮?，F(xiàn)在，曉起的旅游也搞得十分紅火，讓其他村莊的人羨慕得流口水，曉起人也因此在外人眼里顯得特別牛。
經(jīng)過曉起、上坦、汪潭，我來到港口。與汪口類似，港口也是兩河交匯之地。顧名思義，它敢叫“港口”，就說明它昔日曾經(jīng)依靠航運而繁榮。但在我印象里，港口是一個沒有多少生氣的村莊，這絲毫不妨礙我對它一往情深，因為我的母親就出生在這里。至今在村里住著的還有我的娘舅、舅媽和表妹，這就決定了它必然是我情感的重要坐標?？墒?，我是一條馬哈魚，我在水里游動，無法上岸去向娘舅問好，我只能浮上水面朝娘舅的住所深情地注視一陣。我是在心里喊了“娘舅好”的，可是，我的娘舅他也不懂魚語。
基因在我體內(nèi)鬧騰得慌，那我還是繼續(xù)前進吧。出港口村沿段莘水北上，經(jīng)過龍尾、東岸，我終于來到汪溪，終于徹底找到了回家的路。我非常清楚，向西北而上是段莘，曾經(jīng)是千煙輳集的繁華之地，出過汪應蛟、汪雙池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巨宦名儒。但在上個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因為建電站，它先是被夷為平地，再被渺渺碧水徹底淹沒。段莘是個夢里的村莊，與我的家鄉(xiāng)一樣，令人神傷，不看也罷。
那么，我就沿著曉莊水上行吧。河中的亂石湍流無法阻擋我前進的路，即便是那道高高的大壩，我也要用超凡的意志力躍過它！
啊，我終于到達曉莊了，我終于到家了。從孩提至今，從今至死，我永遠認為這里曾經(jīng)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慢慢地，我游向我的出生地，一個叫“仕村”的小村落遺址，一棟靠山腳的民居遺跡，全都被厚厚的淤泥覆蓋著，但淤泥再厚也擋不住我對這里每一片殘磚碎瓦的熟悉。所有的生活情景在這一刻全被激活了，太多的往事如同電影的蒙太奇，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疊印，我禁不住潸然淚下，但我分不清楚浮載著我游動的，到底是故鄉(xiāng)的水，還是我的淚。
游出仕村，我來到源頭，再上行來到“深間”（土名，非村名）。然后我使盡全身力氣——對一條就要到達終點的馬哈魚來說，留藏著力氣是毫無意義的——擺動全身繼續(xù)上行，我就找到了五龍山一個深塢里的泉眼，它是曉莊水的源頭，是段莘水的源頭，是星江的源頭，是樂安江的源頭。我俯下身去，用雙唇緊緊吻住這一口泉眼。這一刻，我的肉身寂滅，而靈魂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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