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黛釵“對罵”螃蟹詠兩首
作者：張舒姮
收錄時間：2008-10-01
(轉(zhuǎn)自：紅樓品茗)
《紅樓夢》詩詞研究的人很多,從整本“紅樓夢”，尤其前半本來看，幾乎矛盾發(fā)展都是掩藏在“天倫之樂”的“親情”溫馨之下，不仔細讀，很難悟出其中深意?！皩αR”詩，是隱喻詩中最具有代表性、隱晦程度最深的，最被曲解的詩?！都t樓夢》三十八回中的“螃蟹詠”兩首讀后偶得拙見。
看過《紅樓夢》的讀者都會認同“釵黛矛盾”，這也是書中繼寶黛戀情后的第二個“看點”。第三十回，林，薛二人相互冷嘲熱諷的“激戰(zhàn)”場面。是兩人矛盾發(fā)展到極點，繼而“破口”大罵的精彩情節(jié)，卻是在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絕大多數(shù)讀者，包括許多紅學專家，都把林，薛二人的言論曲解了，并未發(fā)現(xiàn)這段有趣的場景。一個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一個是端莊穩(wěn)重的大家閨秀。她們兩人會象街邊大娘那樣指鼻子對罵？可能么？我個人拙見認為：
一．黛玉之“螃蟹詠” ——首先發(fā)難
書中情節(jié)大致是這樣的:有一天,大觀園內(nèi),……一群俏佳人,賞菊花吃螃蟹好不愜意，酒足飯飽后開始吟詩。大家評定林黛玉的《詠菊》為魁首，有寶釵在場，黛玉仍獲得第一名，這可是全書為數(shù)不多的事件。黛玉當然得意，但得意的有點過頭了，借著酒勁又寫了一首描寫螃蟹的詩：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茲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菊帶霜。
這首螃蟹詩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對薛寶釵宣戰(zhàn)的檄文。尤其中間四句“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這是在寫螃蟹么？“螯封嫩玉”，“殼凸紅脂”，大家仔細品品——這分明是在譏諷薛寶釵的“胖”。聯(lián)系到前面的第三十回，薛寶釵身體胖是大家公認的，甚至被比作“胖美人”楊貴妃，這也是寶釵的心病。引述原文如下：
第三十回中寫到：（賈寶玉）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厮剂艘换?，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 心中著實得意。呵呵，瞧見了吧。黛玉身材苗條，內(nèi)心里多半也成了對寶釵炫耀的資本。這跟現(xiàn)代女孩們相互比瘦的情形也很相似啊。想象成現(xiàn)在某位窈窕女孩，對另外位胖女孩說“姐姐，你的肉又香又肥”，該是多么令人難堪的愚弄。
至于“雙雙滿”，這是諷刺寶釵妄想要跟寶玉“金玉圓滿”，一廂情愿而已（后面詩句說明這個意思）。而“塊塊香”描摹的更好笑。你想，寶釵身上的肉都成“塊”了，那還不得甩起來？這個“香”字更緊扣寶釵的冷香丸。第十九回中黛玉數(shù)落寶玉：“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可見黛玉時刻把寶釵的冷香放在心頭，也時刻不忘和“金玉圓滿”聯(lián)系起來。所以，“塊塊香”是“雙雙滿”的進一步譏諷，順理成章的。
然后，黛玉越說越開心，越說越直白：“多肉更憐卿八足”。
“多肉”兩個字，就像掛在寶釵胸口的一塊牌子，直揭痛處想否認都不行。美女受到這樣侮辱多可憐？黛玉故作姿態(tài)的“更憐”，尤為尖酸。那么“卿八足”是何含義呢？“卿”是“你”的愛稱，古文里除了帝王對臣下的稱呼外，還常用來指代女性，比如“芳卿”，“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指王熙鳳），又如《孔雀東南飛》的“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指劉蘭芝）等等。卿指男人較少，怎以螃蟹比之呢？所以這里的卿，應該是指女子。光指女子還不夠，這話到黛玉嘴里絕對變了味兒。想想，寶釵可比黛玉大啊，讓一個小妹妹沒大沒小故做親昵地把自己比作八爪螃蟹，叫自己“卿”（注意，這個字只能用在上對下，大對小，最起碼也是同歲平級的稱呼中），對于等級觀念極強的寶釵來說，已近乎戲弄，近乎侮辱了。
而“八足”就是“八面玲瓏”的意思，逢迎上下面面俱到，就像長著八只手爪一樣。紅樓夢里面的女子，除了薛寶釵，沒人能做到這點，包括精明能干的王熙鳳，還有趙姨媽等人，都嫉恨的不得了呢。寶釵可是人人都夸的淑女，是她為人處世很有分寸，手段也多樣化。故此，“卿八足”正是譏刺寶釵的這個特點。
再看后面一句，“助情誰勸我千觴？”直譯成白話就是“是誰理解我情懷,勸我喝酒呢？”答案不言自明，“助情勸酒”的，正是賈寶玉。原來這章前面有這樣的情節(jié)：黛玉吃了螃蟹，想喝口熱酒，然后原文寫到——寶玉忙道：“有燒酒?！北銓⒛呛蠚g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這段仔細看：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兩個“也”字和一個“另”字大有深意啊！曹雪芹不是隨意亂寫的。黛玉要喝酒，寶玉連忙拿合歡花浸的酒來獻殷勤。而寶釵要喝酒，只得自斟自飲。曹雪芹是用了對比的手法，說明三人的親疏關系——寶玉親近黛玉，疏遠寶釵——這在黛玉看來，也成了向薛寶釵炫耀的“本錢”。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真實的意思，是說:“真可憐你肥女八面玲瓏，也不看看勸我酒的人是誰？是寶玉哥哥啊。所以，你本事再高手段再多，也贏得不了寶玉哥哥的心，他喜歡的人是我黛玉,可不是你薛寶釵！”
一首詠蟹詩,譏諷的太絕了,黛玉小丫頭是過足了癮，出了一口自寶釵來賈府就出不來的惡氣。假如林黛玉就此洋洋得意，不可一世，那可真算是尖酸刻薄的小人了。然而曹雪芹要描寫的是一個“率直純真”的少女，她的偶然失語源自其本性的天真，所以林黛玉寫完這首詩后，沒等大家品評，立即將它撕毀了。原文如下：
“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它，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它給人看?！?div style="height:15px;">
注意最后那句話“你留著它給人看”，其實這個“人”就指的是薛寶釵。自己的詩無禮至極,還是讓寶玉把他的詩給寶釵看吧。如果黛玉不是深深自悔罵了寶釵,怎么會立即撕詩燒詩？
黛玉的性格與創(chuàng)作動機。黛玉進入賈府后，可算是“步步小心”。但是純真的本性,令她“有話就說,有氣就撒”,往往和現(xiàn)實的封建禮教構成尖銳的沖突,她也每每壓抑本性,唯有用眼淚來發(fā)泄。這要是換成現(xiàn)代人,如此時時刻刻的克制壓抑自己,肯定我們要問“活得累不累啊？”。林黛玉活得確實夠累,長期這樣的壓抑造成什么結(jié)果?“風刀霜劍嚴相逼”,可分析為;弱不禁風的她偶然借著酒勁,當眾痛痛快快的發(fā)泄一下自己對寶釵積下的怨、恨、仇,這就情有可原了。
許多讀者認為林黛玉小氣、尖酸,其實從這個情節(jié)便可看出,她的所有小氣、尖酸,都有兩個特點。一、為“爭奪”寶玉,為自己的愛情而斗爭;二、無心之過,壓抑之果。由此可見,黛玉先寫詩,后毀詩,確實是曹雪芹的妙筆,這樣寫方能寫出人物的性格、處境以及才華。
另一面,寶釵其實并不好惹。如果她真的是大度,看見黛玉毀詩自悔,完全可以一笑了之。那只是她表面處世的一種方式罷了。寶釵選擇了反擊的方式,立即還以顏色。
二．寶釵之“螃蟹詠”——反戈一擊
原文如下：“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f著也寫了出來。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div style="height:15px;">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薛寶釵善于逢迎,推崇男子作八股當大官,并經(jīng)常勸寶玉專心于“仕途經(jīng)濟”（也就是官場那一套）。秉持這樣的理念,如果譏諷賈雨村那類人,豈不自己扇自己嘴巴?如果是妙玉,黛玉或?qū)氂駥懗鲞@種激揚文字,那還情有可原?？v觀紅樓夢全書,薛寶釵的詩詞無不“中正平和”,很大氣,很雍容,很含蓄,惟獨這首詠蟹詩刻毒至深,寶釵怎么會忽然一百八十度轉(zhuǎn)性了?其原因,就是被黛玉的詩刺激的勃然大怒,終于作出反常的行為——所謂“兔子急了也咬人”。她針對的對象,也僅限于黛玉,寶玉兩人。
“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前面四字好解釋，“眼前”,應是“目前,現(xiàn)在”的意思?！暗缆贰睉忉尦伞把孕谢蛩枷氲娘L格”,比如“路數(shù)”，“忠諫之路”（諸葛亮《出師表》）等,都是此意?！敖?jīng)緯”的意義就較為復雜,是指封建禮教的綱紀?！蹲髠鳌防锩嬗小巴踔蠼?jīng)”,注疏是“經(jīng)者，綱紀也”。對于朝廷，“經(jīng)”就是君臣不可逾越的界限;對于婦女，“經(jīng)”就是不可逾越的禮教大防。緯,通“維”,是指治世的才能,所謂“維萬世之安”（《史記》）,就是此意。綜上所述，“經(jīng)緯（維）”兩個字,在這里應該分開講（一個是罵黛玉的、一個是罵寶玉的）。
其實,寶釵對寶玉,黛玉二人間平常親昵的關系,是早有看法的。請看：“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保ǖ谌兀?div style="height:15p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