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回 經(jīng)喪事父子益親厚 感后嗣祖孫同慮憂
寶玉本打算歇息，不想賈政派人來叫，只得整理衣服跟隨來人去賈政書房，賈政正在炕上歇息喝茶，小廝打起猩紅氈簾，寶玉一彎身進(jìn)來，規(guī)規(guī)矩矩磕頭行禮，賈政叫起，寶玉起身又打了個千兒，方躬身站著。卻道寶玉為何如此，一則賈府規(guī)矩大，父親面前兒子是一般沒有座位的，再則，寶玉一貫懼怕賈政，唯恐挨罵，故此每次來見賈政都是心驚膽戰(zhàn)，比在賈母王夫人處不異于天壤之別。孰料賈政近來自覺老邁，又經(jīng)歷喪子喪女，不免慈善了很多，也常懸心寶玉境況，今日下朝聽說寶玉回家，忙命來見，想問問情況。當(dāng)下見得寶玉消瘦清減許多，且面色蒼白，不禁心酸，忙止住，半日道，“你才回來，身子也弱，且坐下吧。”寶玉聽得父親如此說話，聲中似有哽咽，也覺心下慘然，忙答應(yīng)一聲，挑了東首椅子坐下，丫頭早已捧了茶來。
賈政竟一時不知道如何問話，沉默半晌，方道，“你才回來，身子弱，飲食調(diào)理多留心，別讓老太太和你母親傷心。”寶玉忙答應(yīng)了。父子端著茶杯，一時竟無話說。還是寶玉想起一事，起身道，“本來打算明日來給老爺請安，順便回話，可巧老爺派人來叫，兒子有話回老爺。”賈政道，“你坐下說吧。”
寶玉坐下，道，“回老爺話，媳婦沒了，院里也沒個管事的人，老太太和太太吩咐讓寶姐姐先管著。如今兒子回來，才寶姐姐也推辭了。屋里雖現(xiàn)有幾個人，也沒分個次序，這等事情倒是要請老爺和太太商議著定下來才好。”賈政捋須道，“難為你知禮想著。雖說父母為主，有老太太在，等我去請老太太示下。”寶玉躬身答應(yīng)了。賈政道，“你這幾日不用立規(guī)矩了，好生調(diào)養(yǎng)，你們房里的事情上心些，如今有了孩子，也該學(xué)著些家務(wù)了。等過陣子跟璉兒學(xué)著些。去吧。”寶玉忙告退，心中甚是愁悶。路上遇見下人都向自己請安，賀喜也不是，哭喪著臉也不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倒讓寶玉更加厭煩。
轉(zhuǎn)過王夫人上房，可巧遇見尤氏婆媳來給賈母和王夫人請安，順便看視寶玉，聽聞寶玉回房休息，說了一會話正準(zhǔn)備回去，可巧碰見了?；ハ嘁姸Y，尤氏道，“寶兄弟回來了，我過去瞧你，說你回房歇息了，就沒敢去打擾。瞧著清減了許多。”寶玉道，“謝大嫂子關(guān)心。才老爺下朝，我去請安來著。嫂子怎么這就回去了？”尤氏道，“我來了一會子了，才老太太吩咐，讓你好生歇著，橫豎我們明天還過來討擾，到時候和你好好說話。瞧這個把月工夫，你下巴都尖了，叫人好不心疼。”說著哽咽起來。這尤氏年長許多，看著寶玉長大，心中仿若自己的子女一般，且寶玉惹人疼愛，從小兒女眷堆里混大的，自然比別人熟絡(luò)萬分。聞此貼心話語，眼圈也紅了。
賈蓉媳婦見狀道，“寶叔叔才回來，身子弱。奶奶還是明兒過來好好說話吧。這風(fēng)地里別讓寶叔站著說話。”尤氏忙笑道，“可是我糊涂了，寶玉你快回去歇著吧，我們這就回去了。” 寶玉忙又打了躬，自己擦了眼淚，也就回去了。這邊尤氏在車上還嘆息好久，想當(dāng)初寶玉在百花從中，人人捧在手心里，如今勞燕分飛，生死兩茫茫，怎叫人不感嘆命運無常。
到了府門口，正好賈珍從里面出來，便問，“你去請安，老太太和太太好吧？聽說寶兄弟回來了，瞧著怎么樣？”尤氏便大略說了一下，賈珍嘆了口氣道，“怪道人說紅顏薄命，咱們府里的絕色女子竟都留不住。偏是咱們這又老又丑的倒死不了。”尤氏斜了他一眼道，“講話也不看地方，這也是當(dāng)著媳婦能講得嗎？”說著又笑道，“你才說話的口氣倒像寶玉了，真是兄弟。”賈珍笑了笑，道，“我晚上和璉兄弟約了馮紫英吃飯，你不必等我了。”說著徑自上馬去了。
卻不知賈璉正頭疼的很。自從元春去了之后，賈府很得了一陣子榮寵，但畢竟是先皇后娘娘，再當(dāng)不了大樹，與宮里的聯(lián)絡(luò)也就少了。偏上次黛玉喪事，因是新封國公冢婦，前來吊喪的王公貴戚眾多，大大破費了一筆。不料今日宮里的太監(jiān)前來送元春祭賞時，說掌宮內(nèi)相周太監(jiān)因買房缺了三百兩銀子，暫借一下，偏鳳姐不在，賈璉急得，又無法去寺里親自請，只得請小太監(jiān)坐了，命來旺兒去想法籌挪，半天回來卻是沒有。又命平兒去找鳳姐首飾，平兒不敢擅自做主。賈璉無奈，只得要了鑰匙親自來翻鳳姐的箱子，見一個金項圈鑲了顆鴿子蛋大夜明珠的，瞧了不舍得便放下。又瞧見一個小掐絲盒子，打開卻是環(huán)形龍鳳紋翡翠佩，諒是有年代的了，也放下。其余金簪子銀項圈的，又不值這許多。
另開了箱子，覺得有幾件甚是眼熟，卻是自己的體己，自尤二姐沒了便再未瞧見的，不由火起來道，“你奶奶不等著銜口墊背的，做什么勒掯了這么些東西，如今出了事，我連個三百兩都拿不出，不怕別人笑話！”拿了個錦緞包袱，一股腦兒的包了，又拿了兩個鑲珍珠和白玉的金項圈，命平兒拿給來旺家的出去當(dāng)了五百兩銀子，打疊起三百兩給了小太監(jiān)，好生打發(fā)走了，剩余的自己便收了起來。平兒也不敢作聲。
來旺兒的婆子是鳳姐陪房，鳳姐剛回來就使眼色，也只得等寶玉回房歇息了，才出來，來旺家的方一五一十告訴。鳳姐道，“平兒做什么呢，死人不成？”來旺家的道，“平姑娘何曾未攔？若不攔的快些，怕是奶奶的體己都沒了呢。”鳳姐便急急趕了回去。平兒聽說鳳姐回來，忙出來迎接，鳳姐道，“你二爺呢？”平兒回道， “才東府大爺打發(fā)人來，出去了。”鳳姐哼了一聲道，快步進(jìn)屋開了箱子瞧，道，“拿了什么去？”平兒道，“包了自己的體己去。拿了兩個金項圈，幸好沒開其它箱子。”鳳姐道，“也罷了，可說什么了？”平兒何曾敢說，道，“東西都拿去了，可還有什么說的呢？”鳳姐道，“我卻不信！你這些日子也學(xué)會吃里爬外了，向著你二爺，過陣子還踩在我頭上呢！我不在家，都造反了，連我的體己都搜尋起來，將來還沒我的飯吃呢！你這般好好對他，他待你又如何？你沒瞧見秋桐的臉色，不過在她那里一天半天，便又得意起來。興許外面在哪里又有什么尤物美人兒，幫他收著體己呢。你有那賢惠勁兒，籠絡(luò)住你爺?shù)男氖钦?jīng)。”平兒也不敢說話。
忽聽窗外秋桐的聲音道，“喲，二爺怎么才出去又回來了。外頭怪冷的，且來喝杯熱茶吧。”話音甫落，賈璉已經(jīng)進(jìn)了這屋，看見鳳姐在，臉上便有些訕訕的，道， “你回來了。”鳳姐哼一聲道，“我若不回來，只怕箱子都空了。二爺是巴不得我不在呢吧？”賈璉笑道，“好好兒的，怎么這么大火氣。究竟也未拿你的什么，不過都是自己的體己。我沒說話，你倒說了這許多。”鳳姐道，“我白收著，也沒動你的。怎么就拿了我的金項圈去押了銀子呢？”賈璉道，“我那也不值錢，何苦來？等銀子進(jìn)來，先還了你的如何？”說著又陪笑道，“我晚上不在家吃飯，你好生歇著吧。”鳳姐道，“你那好哥哥必又有好妹妹要做媒給你呢，快去吧。”賈璉笑笑去了。
這邊鳳姐恨聲對平兒道，“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咱們且收拾。吩咐廚房炸兩只鵪鶉，咸咸的，給老祖宗晚上就粥吃。才瞧老太太越發(fā)瘦了些，雖還強撐著，精神卻比從前去年差遠(yuǎn)了。不是我打嘴，七十三，八十四，今年是個坎兒呢。”平兒道，“誰說不是呢，也只好留心罷了。如今雖每日喝參湯，奶奶知道的，老太太的人參都有了年代了，太醫(yī)說雖都是難得的好人參，年代久就枯朽了，沒什么效用。如今家里又沒有閑錢吃這個，也不敢說給老太太。”鳳姐嘆氣道，“你瞧瞧如今這個攤子，還如何儉?。繋装倏谌?，一個大園子，人情來往，俗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縱使盡了神通，又能如何？不如這回子有誰接了去，我也好得幾日閑。”又道，“我歇會兒，你瞧著時辰叫我，今兒眼皮子總跳，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平兒忙展開被褥，又撥了撥香爐，扔進(jìn)一塊百合香蓋上，自己坐在一邊做針線。
小紅在外邊瞧瞧的抬起簾子，輕聲叫道“平姑娘”，平兒忙擺手，回頭看看鳳姐，躡手躡腳的走出去問“什么事？”小紅道，“才老太太那邊打發(fā)人來請二奶奶過去瞧什么好東西呢。”平兒道，“知道了，你去打洗臉?biāo)畞怼?#8221;說著進(jìn)去輕輕請起鳳姐，道，“老太太打發(fā)人來請奶奶。”鳳姐只得起身穿了衣裳，重新洗臉勻粉，帶了小丫頭出去。方到門口，已聽得里面說話聲音，忙笑著進(jìn)去，看到賈母正在炕上和鴛鴦翻一些緞子首飾，忙笑道，“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有什么好東西要賞給我不成，急急忙忙傳了我過來。”
賈母笑道，“你這猴兒，沒有東西給你就請不來你不成？我正和鴛鴦?wù)揖勛樱A(yù)備給寶玉小孩兒做幾套衣服，你來幫我看看，什么顏色的好？”鳳姐笑道，“老祖宗賞的，都是好的。這可是重孫兒呢，光準(zhǔn)備衣服是不是小氣了點兒？”賈母故意板著臉道，“你倒是嫌我小氣，敢情虧待了你？他小小人兒，除了衣服，可還能賞什么呢？”鳳姐笑道，“喲，我這可拍錯了地方，指望老祖宗最心疼的就是寶兄弟的兒子了，原來并不偏心，倒是我錯了。老祖宗饒了我這一回吧，再不敢攛掇著別人要這要那了。要不，我的私房錢里出一份給老祖宗備份厚禮送我那還沒出世的小侄子吧，老祖宗說可好？”
賈母已是笑彎了腰，咳嗽了兩聲道，“看我精神不好，還累我笑?？熳?。”鳳姐度著賈母神色，揀了塊青色福壽紋緞子和黃色同色暗紋竹報平安緞子道，“若我說，倒是顏色清淡些好，一則看著清爽，再則，還在他母親的孝中。”賈母對鴛鴦道，“可是鳳丫頭說得對，我也慮著這個，偏你說要喜慶些。還有鳳丫頭不敢說的，我也說了吧，只怕你姨太太和寶丫頭看著刺心。你就揀幾塊素淡些的，肚兜卻是要紅色的，趁我還看得見，動上兩針，只保佑他平安長大，光宗耀祖就好。再揀幾塊素色緞子，給紫鵑做幾身衣裳，這丫頭倒是個好的，難為她了。”鴛鴦答應(yīng)著，一面和鳳姐選了幾塊，給賈母看過，放到盒子里，給家里的繡娘去做。賈母又吩咐鳳姐挑了些自己以前用過的簪環(huán)首飾，讓鴛鴦收好，明日送給紫鵑。
鳳姐道，“怪道人說，憑我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老祖宗凡事這么周到，可叫我干什么呢？”賈母笑道，“你也算好的了。也該保養(yǎng)些身子，總是三日好兩日不好的，也該留意些。我如今老了，只盼著多些重孫子取樂。待你有了孩子，我這還有更好的賞你，省得你那婆婆說嘴，總怨我偏心二房。”鳳姐一笑，又黯然道，“老祖宗說得是，想來是我命不好，帶累的二爺沒有兒子。咱們房里也有幾個人，老祖宗知道的，誰也沒有消息出來，可不急死我了。”
賈母道，“若是當(dāng)初尤二丫頭還在，只怕孩子都會叫你媽媽了。”鳳姐鼻子一酸，道“可不是，都是我沒福氣。”賈母道，“也該請?zhí)t(yī)給平兒和秋桐瞧瞧了，再不就再買個丫頭吧，府里好的也少了，有個兒子，你老了都有靠。你太太現(xiàn)在看我疼你，不敢多說，若我哪天不在了，你姑媽又是個慈善人，未必護(hù)得了你。”鳳姐聽著賈母這話直說到自己心里去，可見是真疼自己的，那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直滾了下來，鴛鴦才出去吩咐給紫鵑送晚飯，進(jìn)來瞧見不禁詫異道，“好好兒的，二奶奶這是怎么了？”賈母道，“可是呢，我又沒說你什么。快去洗臉，好派晚飯了。”鳳姐正待說話，琥珀在門口回稟道，“老爺來給老太太請安。”鳳姐忙帶著鴛鴦從小門退出去，到鴛鴦房里洗臉勻面。鴛鴦從前的屋子留著沒有住人，略微添點兒東西，服侍賈母時便在此歇息。
一面又吩咐下去，命廚房備好晚飯，且溫著，待吩咐便送來。卻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小丫頭過來道，“老爺走了。老太太叫請二奶奶呢。”二人方過來。
第一一九回 賢惠人逞賢反受辱 仙外人若仙更為尊
紫鵑在房睡了好一會兒方才醒過來，這些日子也著實累壞了?；厥滓豢?，因冬日，天色已晚，一盞燭火搖曳著，房里越發(fā)顯得朦朧，卻覺得這環(huán)境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好半會兒方想起來，還疑在夢里。正好雪雁掀了簾子進(jìn)來道，“紫鵑姐姐，你醒了？哦，我又忘了，該叫姨娘了。”紫鵑臉一紅，道，“咱們都是服侍姑娘的，分什么彼此？倒是從前的叫法就使得。”雪雁聽提到黛玉，也是難過，因上頭吩咐好生服侍，不可馬虎，也不敢多說，怕勾起紫鵑哀思，忙笑道，“二爺早起來了，看姐姐睡得熟，叫不要驚動。晚飯送來了，姐姐還是先吃點，晚上再早些歇著吧。”紫鵑點頭，慢慢扶著雪雁坐起來。
才到外頭，見寶玉正坐在炕上喝茶，見紫鵑出來，笑道，“可感覺好些，這些日子也是勞累你了。老太太再三叮囑，叫你保重自個兒身子呢。你既起來了，咱們飯擺一處吃吧。”紫鵑道，“這如何使得？二爺和二奶奶一處吃吧，我是哪牌名兒上的人？可別折殺了我，也沒這個福分。”寶玉道，“在廟里怎么就能一處吃，到家里如何就使不得了？”紫鵑道，“廟里使得，府里就使不得。”寶玉道，“我已經(jīng)叫寶姐姐自己先吃了，說了我等你一起吃，老太太也吩咐一起送的，你不會連老太太的話都駁回吧。”說著便吩咐麝月傳飯，秋紋因活絡(luò)些，常在寶釵跟前服侍，寶玉便不大使喚。小丫頭忙抬了炕桌，拎了食盒進(jìn)來擺好，因恐寺廟里茹素多日腸胃薄弱，飲食略微清單些，只有清蒸魚和蝦元，新鮮的芋頭出來，也蒸了一大盤，寶玉素日喜歡吃的，幾樣素菜，一碗熱騰騰的豆腐羹，紫鵑的四樣分例菜，外加賈母特別吩咐送來的菜，一起擺好，紫鵑也不便推辭，只得坐下吃了飯。
那邊寶釵卻在房里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吩咐秋紋和鶯兒撤下去。鶯兒明知何事，不敢多說，只得收拾，寶釵又叫“慢”，吩咐將王夫人送來的野雞崽子湯端了，親自送過來給寶玉和紫鵑。紫鵑見寶釵過來忙站起來讓座，寶玉也忙站起來相見，寶釵卻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寶玉只得坐下道，“姐姐可用過飯了？麝月沏茶來。”寶釵笑道，“二爺且先吃飯吧。我想著今晚的野雞崽子湯好，且最滋養(yǎng)，特地送來給紫鵑妹妹補身子的。如今不比從前，身子是要緊的。”說著示意鶯兒放到桌上。紫鵑忙道謝，當(dāng)著寶釵，只得命雪雁盛了半碗，正要喝，寶玉道，“紫鵑，老太太不是吩咐今晚飲食清單些么？這湯既是寶姐姐一番心意，明兒熱了再喝吧。橫豎如今調(diào)理起來方便，拿錢叫廚房另做就是。”紫鵑忙低頭答應(yīng)了，一面吃飯。
寶釵臉上便有些訕訕的，笑道，“可是我疏忽了，到底老太太想的周到。既如此，二爺且先用飯，我先回房去了。”說著帶著鶯兒告退了。鶯兒便有些不忿，道“姑娘忒好性兒了。雖說有了身孕，到底也越不過姑娘的份兒去，二爺怎能和她吃飯，不來姑娘這里。好心送了湯去，還攔了。那是太太特地給姑娘的，看來是沒這個福分喝。”寶釵冷冷掃了一眼道，“她是誰？誰是她？以后再別這樣沒規(guī)矩，打量是在薛府容你放肆嗎？”鶯兒一凜，不敢則聲了。
寶釵心里卻在想，“寶玉定是認(rèn)定了我害死了顰兒，卻也無法分辯。如今我委曲求全去送湯奉承你兩個，不料卻是你攔了下來，難道那湯里有什么不成？便是真有什么，我怎會如此光明正大送了去？從前叫我寶姐姐是何等親密，如今我淪為堂下妾，尚且不足，卻又如此冷漠。顰兒，原是我對你不住。你雖不在，我卻連你的丫頭都比不過么？”
這邊麝月和雪雁帶著小丫頭子收拾了出去，寶玉便進(jìn)了房，紫鵑道，“二爺在哪里歇息？略坐會兒就去吧。”寶玉笑道，“你這個人可真是迷糊了。下午我在這里睡了好一會兒，你竟不知？這是我的屋子，此刻要我去哪里呢？”紫鵑紅了臉道，“如此，我還是搬出去吧。”寶玉暗了臉道，“人亡物在，也只有這些念想了。我對不住妹妹，如今你有身孕，我定然要護(hù)好你的周全，你就在屋里歇吧，橫豎也是過了明路的。寶姐姐既要賢良，你就隨她去。就算你不配住在這里，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比她尊貴的。都是我不好，雖明了妹妹的處境，卻不能做些什么，如今后悔也遲了。你好歹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我也就沒什么遺憾了，到時憑你愛住哪里吧。”紫鵑也紅了眼圈道，“如此，就依二爺?shù)姆愿腊?。為了孩子，便是背地里挨些妒忌也是值的。二爺也要保重身子，只怕姑娘在天之靈放心不下呢。”
寶玉瞅見房里沒有別人在，湊近紫鵑悄悄道，“以后飲食要小心些，除了老太太送來的東西，別人送來的都不要吃，橫豎你有孕，總能推托掉的。”紫鵑頓覺驚悚，道，“雖要小心，也不至于如此吧？若是太太和寶姑娘賞的呢？”寶玉道，“總要小心就是了，我也不過白囑咐一下。我如今只有這個牽掛了。”紫鵑道，“你放心，我總會小心的。如今也過了三個月，不太容易動手腳呢。”寶玉點頭。自取了一本書，卻是南華經(jīng)，驀地想起了黛玉曾給自己的批注，轉(zhuǎn)眼看看屋里家具陳設(shè)，都依稀留著黛玉的音容笑貌，那紅綃帳里的情意綿綿，如今真正是應(yīng)了“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紅綃帳里，我本無緣”了。紫鵑雖也難過，卻恐寶玉哭壞了身子，道，“剛吃了飯，倒懶怠動。心里煩惱，二爺不如坐過來，咱們說說話吧。”
寶玉果真坐了過來，道，“可有什么不舒服么，要請?zhí)t(yī)來瞧瞧嗎？”紫鵑笑道，“哪里那么嬌貴？說說話兒散散就好了。”兩人有一搭無一搭的說些話，又問了雪雁一些府里最近的情況，不過是東府小蓉大奶奶有喜了，那邊大老爺一個丫頭被收房了，老太太身子不好請?zhí)t(yī)瞧，二奶奶每日晨昏定省太太贊賞，老爺和太太不知道前日為了什么鬧了別扭過幾日才好，家長里短，談了一個時辰，寶玉見紫鵑拿帕子掩住嘴打了個哈欠，道，“今日且歇息吧。明日再說吧。”雪雁忙去捧了水進(jìn)來，紫鵑道，“妹妹，生受你了。”雪雁笑道，“怎么又這么客氣起來，原是該的。”寶玉道，“還是你們姑娘調(diào)教出來的人好，都這般和氣不拿大，不似別人。” 紫鵑抿嘴笑道，“二爺又不是一日知道姑娘的好處了，我們不過耳濡目染，何曾學(xué)得皮毛呢。二爺也洗漱吧。”說話間，麝月也帶了小丫頭捧了水給寶玉洗腳。眾人歇下，自然又沉沉的睡了一覺。
早起，紫鵑方醒，雪雁進(jìn)來伺候，紫鵑問，“什么時辰了？”雪雁道，“也才卯時三刻，如今天短了，顯得暗些，二爺在對面榻上歇，也才起來，去給老太太請安了。”紫鵑道，“那趕緊給我拿衣服，去遲了不好，如今已經(jīng)有多少人眼紅了，別說我不懂得規(guī)矩。”雪雁笑道，“姐姐別擔(dān)心，才老太太打發(fā)琥珀姐姐來吩咐，姐姐不用過去請安了，連太太那邊也免了。這是老太太才叫送來的衣服，說姐姐才回來，定是沒有什么新衣服。”紫鵑看時，只見青蓮色的衣服上只沿邊繡了一圈紫菊花，那邊盒子里也是些素色銀器，不禁感嘆老太太到底是周全，只可憐姑娘命薄。
雪雁見紫鵑發(fā)呆，料定是想起來黛玉了，心里也難過，仍強笑道，“姐姐好好的又發(fā)呆了。昨兒睡的多，肚子里定是空了，還是起來吃些東西吧。略歇會兒還要去上房呢。”紫鵑忙笑道，“可是呢，我精神越發(fā)差了，才坐起來竟又有些困倦了。”原來紫鵑也是顧慮雪雁想起黛玉傷心，這兩人真是互相體貼。雪雁也不點破，服侍紫鵑起來，松松挽了頭發(fā)，換上衣服。鏡子里倒是顯出一個溫婉少婦的模樣，想自己知道懷孕之時，便是黛玉香消玉殞之日，守靈哭喪，勞累了幾個月，從未好好端詳過自己。如今瞧了模樣，倒有了幾分為人母的慈愛來。紫鵑本就溫柔端莊，又不失甜美，如今越發(fā)有了韻味兒。
外邊小丫頭回稟早飯已經(jīng)擺好了，紫鵑忙出來，依舊是寶玉，玉釧和鴛鴦也在，忙互相見禮。紫鵑便問道，“二奶奶怎么不在？去請了嗎？”寶玉尚未說話，玉釧道，“去太太上房請安，跟了太太用早飯呢。”寶玉便不著痕跡的哼了一聲，玉釧和鴛鴦本來站著伺候的，紫鵑便也不好意思坐下。寶玉道，“咱們都不是拘禮的人，正經(jīng)坐下吃了飯去老太太那邊是正經(jīng)，自家人，哪來這么多禮數(shù)？你們奶奶在時也未講究那么多。”鴛鴦一笑，拉著玉釧坐下了。紫鵑是習(xí)慣了的，安靜用完早飯，寶玉帶著麝月先走了，鴛鴦玉釧陪著紫鵑坐了一會兒。
鴛鴦瞧玉釧在，說話便不那么隨意，客套了幾句。玉釧道，“你們也別當(dāng)我是外人。雖說二奶奶是太太侄女兒，我在太太屋里瞧的久了，寶姑娘也好，二奶奶也好，從未待別人如奶奶那般真。紫鵑不知道，鴛鴦你也是瞎子不成，如今下人里頭議論的多呢，公道在人心，你瞧罷哩。”鴛鴦笑道，“你是再直率不過的，我也未疑心過你。到底咱們是一個屋子里的人，又是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有什么不放心呢。”玉釧冷笑道，“從小兒一起長大的又如何？襲人也是呢，如今又如何？你們忘了我姐姐么？當(dāng)日太太發(fā)怒攆出去，跳井死了，太太信佛的人，倒愧疚不安。咱們的二奶奶，當(dāng)日還是寶姑娘，輕描淡寫的說我姐姐貪玩，失腳跌了下去，若是真跳井了，也是個糊涂人，太太便不計較了。寶姑娘又送了兩套新衣裳裝裹，外人瞧著賢惠，你可知道，我娘和我拿剪刀全都絞碎了，稀罕這虛情假意的勾當(dāng)？你們瞧我何曾和她親近過？奶奶三災(zāi)八難的，自己還忌諱，到底打發(fā)紫鵑姐姐送了兩套新衣服去，奶奶從不喜歡這些事情，再三叮囑不要聲張，因此從無別人知道。我卻知道世上再沒有奶奶這般待人真的。我見你們這般見外，心里不忿，才說這些，不然爛在肚子里，死也不會有人知道的。紫鵑在這兒，你問她，看我可說謊沒有。”紫鵑點頭道，“姑娘常說紅顏薄命，金釧死了，姑娘狠狠哭了幾場，寶玉不知道陪了多少好話。姑娘雖小性兒，除了寶玉，也未和別人鬧過什么，待人再和氣不過的。”
玉釧道，“說句話，你們還不知道呢，說出來也好讓你們知道事情始末。襲人倒是常在太太面前討好，后來機緣湊巧，寶玉娶了林姑娘，她可是幾日沒睡，擔(dān)心奶奶待她不好呢。事實也只是她自己找事兒，惹了別人笑話。后來悄悄的去找太太，我就知道有故事，我悄悄的聽到襲人攛掇太太娶了寶姑娘來做二房，說奶奶身子弱，不易生養(yǎng)。太太還夸她我的兒。我料這事兒未必辦得成，寶姑娘如何愿意作小，且老太太也定會攔阻，便沒聲張，誰知道很快這事兒便定了下來，就更沒必要說了。后來這些事兒你們都知道了。襲人還說寶姑娘和奶奶兩頭大，奶奶名分好些，寶姑娘多管些事情，她和寶姑娘親厚，可多協(xié)助些。后來被老太太攔住了。雖說襲人不至于害死林姑娘，可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如今誰不懷疑這事兒，都道是寶姑娘授意襲人如此，只礙著太太不敢多說罷了。你們瞧罷，底下有趣的事情多呢。”
紫鵑咬牙道，“這個蹄子，打量寶姑娘待她多好呢。不過配了個戲子而已。姑娘在時，這屋里什么好的，襲人都得頭一份，還不足厭，非得攀高枝兒。”鴛鴦道， “這才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呢?？梢娎咸鞝斢醒郏俨诲e的。我也不多說，你只知道老太太疼姑娘，也會顧你周全的，就行了。時候不早了，倒是早些去上房吧。也不知道，老太太藥吃了沒有。”紫鵑笑道，“你真是一天念叨幾百遍老太太。咱們還是走吧，去遲了不好。”
雪雁要跟著去服侍紫鵑，鴛鴦道，“你在家里吧。有我和玉釧，還怕人手不夠？得空兒幫紫鵑整理衣物吧，老太太才送來的，等會兒想必還有別人送的賞的。茶兒水兒的準(zhǔn)備周全，如今也只有靠你了。”雪雁只得呆著，鴛鴦和玉釧伴著紫鵑去上房。
卻說紫鵑等到了上房，見賈母在正中榻上，歪躺著，琥珀和翡翠正拿著美人拳輕輕的捶著。寶玉坐在右手邊，王夫人和寶釵坐在左手邊，正說話呢。幾人忙依次請安，賈母笑道，“紫鵑這孩子最是守禮，不是吩咐過你身子要緊，這些禮數(shù)有什么要緊的，暫免了吧。要守禮，只給你太太行禮去，我這老婆子還想抱重孫兒呢，可不敢疏忽了。”一語說得大家都笑了。王夫人也賠笑道，“老太太說得是呢，身子要緊，如今看著顯懷了，等孩子生了再立規(guī)矩吧。凡事從權(quán)也未為不可。”紫鵑忙低頭答應(yīng)了，賈母便吩咐在寶玉下首坐了。幾個人正要說話，小丫頭在門口稟道老爺來了，又說老爺說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回避了，正好有事要說。賈母忙命請，王夫人以下眾人都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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