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
少年時代讀到蘇軾的一闕詞,非常喜歡,到現(xiàn)在還能背誦: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種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很容易體會到他的壯懷激烈。歐陽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我們很能體會到他的綿綿情恨。納蘭性德是“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不多情”,我們也不難會意到他無奈的哀傷。甚至于像王國維的“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那種對人生無常所發(fā)出的刻骨的感觸,也依然能夠知悉。
可是“清歡”就難了!
尤其是生活在現(xiàn)代的人,差不多是沒有清歡的。
你說什么樣是清歡呢?我們想在路邊好好地散個步,可是人聲車聲不斷地呼吼而過,一天里,幾乎沒有純?nèi)话察o的一刻。
我們到館子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幾乎是杳不可得,過多的油、過多的醬、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jīng)成為中國菜最大的特色,有時害怕了那樣的油膩,特別囑咐廚子白煮一個菜,菜端出來時讓人嚇一跳,因為菜上擠的沙拉比菜還多。
我們有時沒有什么事,心情上只適合和朋友啜一盅茶、飲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總是嘈雜的,而且難以找到一邊飲茶一邊觀景的處所。
俗世里沒有清歡了,那么到山里去吧!到海邊去吧!但是,山邊和海湄也不純凈了,凡是人的足跡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穢,就有了吵鬧!
有幾個地方我以前經(jīng)常去的,像陽明山的白云山莊,叫一壺蘭花茶,俯望著臺北盆地里堆疊著的高樓與人欲,自己飲著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歡。像在北投和陽明山間的山路邊有一個小湖,湖畔有小販賣功夫茶,小小的茶幾,藤制的躺椅,獨自開車去,走過石板的小路,叫一壺茶,在躺椅上靜靜地靠著,有時湖中的荷花開了,真是驚艷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兩人在躺椅上靜靜喝茶,一下午竟說不到幾句話,那時我想,這大概是“人間有味是清歡”了。
現(xiàn)在這兩個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也只有傷心。湖里的不是荷花了,是飄蕩著的汽水罐子,池畔也無法靜靜躺著,因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損了。到假日的時候,走路都很難不和別人推擠,更別說坐下來喝口茶,如果運氣更壞,會遇到呼嘯而過的飛車黨,還有帶伴唱機來跳舞的青年,那時所有的感觀全部電路走火,不要說清歡,連歡也不剩了。
要找清歡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難了。
我當學生的時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圓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著顛躓的公車去找他,兩個人便沿著上山的石階,漫無速度,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時圓通寺山道石階的兩旁,雜亂地長著朱槿花,我們一路走,順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著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勝蜜,輕輕地含著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種只有春天才會有的歡愉。
圓通寺是一座全由堅固的石頭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堅強的石頭坐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綠樹掩映,清風徐徐,我們站在用石板鋪成的前院里,看著正在生長的小市鎮(zhèn),那時的寺院是澄清而安靜的,讓人感覺走了那樣高的山路,能在那平臺上看著遠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歡了。
后來,朋友嫁人,到國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圓通寺,山道已經(jīng)開辟出來,車子可以環(huán)山而上,小山路已經(jīng)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門口擺著滿滿的攤販,有一攤是兒童坐的機器馬,嘰哩咕嚕的童歌震撼半山,有兩攤是打香腸的攤子,烤烘香腸的白煙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飄去,有一位母親因為不準她的孩子吃香腸而揍打著兩個孩子,激烈的哭聲尖吭而急促……我連圓通寺的寺門都沒有進去,就沉默地轉(zhuǎn)身離開,山還是原來的山,寺還是原來的寺,為什么感覺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嗎?失去的正是清歡。
下山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傷,只是惆悵,浮起的是一闋詞和一首詩,詞是李煜的:“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一成空,還如一夢中!”詩是李覯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那時正是黃昏,在都市煙塵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似的橙色。
我二十歲的時候,心情很壞的時候,就跑到青年公園對面的騎馬場去騎馬,那些馬雖然因馴服而動作緩慢,卻都年輕高大,有著光滑的毛色。雙腿用力一夾,它也會如箭一般呼嚕向前躥去,急忙的風聲就從兩耳掠過,我最記得的是馬跑的時候,迅速移動著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飽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幾圈下來,一切惡的心情也就在風中、在綠草里、在馬的呼嘯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著韁繩,馬就立在當?shù)兀咛ぶL腿,鼻孔中冒著一縷縷的白氣,那些氣可以久久不散,當馬的氣息在空氣中消弭的時候,人也好象得到了某些舒放了。
騎完馬,到青年公園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樹蔭下,冷而強悍的空氣在林間流蕩著,可以放縱地、深深地呼吸,品味著空氣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別的,正是清歡。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了騎馬,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騎了。到青年公園的騎馬場時差一點沒有嚇昏,原來偌大的馬場里已經(jīng)沒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沒有的馬場大概只有臺灣才有,馬跑起來的時候,灰塵滾滾,彌漫在空氣里的盡是令人窒息的黃土,蒙蔽人的眼睛。馬也老了,毛色斑剝而失去光澤。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在馬場搭了一個塑膠棚子,鋪了水泥地,其丑無比,里面則擺滿了機器的小馬,讓人騎用,其吵無比。為什么為了些微的小利,而犧牲了這個馬場呢?
馬會老是我知道的事,人會轉(zhuǎn)變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馬的地方放機器馬,在馬跑的地方?jīng)]有一株草則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馬場對面的青年公園,那里已經(jīng)不能說是公園了,人比西門町還擁擠吵鬧,空氣比咖啡館還壞,樹也萎了,草也黃了,陽光也照不燦爛了。我從公園穿越過去,想到少年時代的這個公園,心痛如絞,別說清歡了,簡直像極了佛經(jīng)所說的“五濁惡世”!
生在這個年代,為何“
現(xiàn)代人的歡樂,是到油煙爆起,衛(wèi)生堪慮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見天日的卡拉OK
當一個人以濁為歡的時候,就很難體會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歡樂已盡,濁心再起的時候,人間就愈來愈無味了。
這使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來: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飛時花滿城;
蘇軾憑著東欄看著欄桿外的梨花,滿城都飛著柳絮時,梨花也開了遍地,東欄的那株梨花卻從深青的柳樹間伸了出來,仿佛雪一樣的清麗,有一種惆悵之美,但是,人生,看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幾回呢?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性情,這正是清朝畫家盛大士在《溪山臥游錄》中說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子怡悅,不堪持贈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歡里也能體會人間有味的人物!
佛鼓
住在佛寺里,為了看師父早課的儀禮,清晨四點就醒來了。走出屋外,月仍在中天,但在山邊極遠極遠的天空,有一些 早起的晨曦正在云的背后,使灰云有了一種透明的趣味,灰色的內(nèi)部也仿佛早就織好了金橙色的襯里,好像一翻身就要金光萬道了。
鳥還沒有全醒,只偶爾傳來幾聲低啞的短啾.聽起來像是它們在春天的樹梢夜眠有夢,為夢所驚,短短地叫了一聲,翻個身,又睡去了。
最最鮮明的是醒在樹上一大簇一大簇的鳳凰花。這是南臺灣的五月,鳳凰的美麗到了峰頂,似乎有人開了染坊,就那樣把整座山染紅了,即使在灰蒙的清晨的寂靜里,鳳凰花的色澤也是非常雄辯的。它不是純紅,但比純紅更明亮,也不是橙色,比橙色更艷麗。比起沉默站立的菩提樹,在寧靜中的鳳凰花是吵鬧的,好像在山上開了花市。
說菩提樹沉默也不盡然。經(jīng)過了寒冷的冬季,菩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盡.僅剩下一株株枯枝守候春天,在冥暗中看那些枯枝,格外有一種堅強不屈的姿勢,有一些生發(fā)得早的,則從頭到腳怒放著嫩芽,翠綠、透明、光滑、純凈,桃形葉片上的脈絡(luò)在黑夜的凝視中,片片了了分明。我想到,這樣平凡單純的樹竟是佛陀當年成道的地方,自己就在沉默的樹與精進的芽中深深地感動著。
這時,在寺廟的角落中響動了木板的啪啪聲,那是醒板,莊嚴、沉重地喚醒寺中的師父。醒板的聲音其實是極輕極輕的,一般凡夫在沉睡的時候不可能聽見,但出家人身心清凈,不要說是行板,怕是一根樹枝落地也是歷歷可聞的吧!
醒板拍過,天空逐漸有了清明的顏色,但仍是沒有聲息的,燕子的聲音開始多起來,像也是被醒板叫醒,準備著一起做早課了。
然后鐘聲響了。
佛寺里的鐘聲悠遠綿長,猶如可以穿山越嶺一般。它深深地滲入人心,帶來了一種驚醒與沉靜的力量。鐘聲敲了幾下,我算到一半就糊涂了,只知道它先是沉重緩慢的咚嗡咚嗡咚嗡之聲,接著是一段較快的節(jié)奏,嗡聲滅去,僅剩咚咚的急響,最后又回到了明亮輕柔的鐘聲,在山中余韻裊裊。
聽著這佛鐘,想起朋友送我們一卷見如法師唱念的《叩鐘偈》,那鐘的節(jié)奏是單純緩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靜夜里聽叩鐘偈,險險落下淚來,人好像被甘露遍灑,初聞天籟,想到人間能有幾回聽這樣美的音聲,如何不為之動容呢?
晨鐘自與叩鐘偈不同,后來有師父告訴我,晨昏的大鐘共敲一百零八下,因為一百零八下正是一歲的意思。一年有十二個月,有二十四個節(jié)氣,有七十二候,加起來正合一百零八,就是要人歲歲年年日日時時都要驚醒如鐘。但是另一個法師說一百零八是在斷一百零八種煩惱,鐘聲有它不可思議的力量。到底何者為是,我也不能明白,只知道聽那鐘聲有一種感覺,像是一條飄滿了落葉塵埃的山徑,突然被鐘聲清掃,使人有勇氣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遠的風景。鐘聲還在空氣中震蕩的時候,鼓響起來了。這時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面,看到逐漸光明的鼓樓里站著一位比丘尼,身材并不高大,與她面前的鼓幾乎不成比例,但她所擊的鼓竟完整地包圍了我的思維,甚至包圍了整個空間。她細致的手掌,緊握鼓槌,充滿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飛舞游走,姿勢極為優(yōu)美,或緩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飚風……
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臺階上看那小小的身影擊鼓,不禁癡了。那鼓,密時如雨,不能穿指;緩時如波濤,洶涌不絕;猛時若海嘯,標高數(shù)丈;輕時若微風,撫面輕柔;它急切的時候,好像聲聲喚著迷路歸家的母親的喊聲;它優(yōu)雅的時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飄過的澄明的云,可以飛到世界最遠的地方……那是人間的鼓聲,但好像不是人間,是來自天上或來自地心,或者來自更邈遠之處。
鼓聲歇止有一會兒,我才從沉醉的地方被叫醒。這時《維摩經(jīng)》的一段經(jīng)文突然閃照著我,文殊師利菩薩問維摩詰居士:“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當場的五千個菩薩都寂靜等待維摩詰的回答,維摩詰怎么回答呢?他默不發(fā)一語,過了一會兒,文殊師利菩薩贊嘆地說:“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后來有法師說起維摩詰的這一次沉默,忍不住贊嘆地說:“維摩詰的一默,有如響雷。”誠然,當我聽完佛鼓的那一段沉默里,幾乎體會到了維摩詰沉默一如響雷的境界了。
往昔在臺北聽到日本“神鼓童”的表演時,我以為人間的鼓無有過于此者,真是神鼓!直到聽聞佛鼓,才知道有更高的世界。神鼓童是好,但氣喘咻咻,不比佛鼓的氣定神閑;神鼓童是苦練出來的,表達了人力的高峰,佛鼓則好像本來就在那里,打鼓的比丘尼不是明星,只是單純的行者;神鼓童是藝術(shù),為表演而鼓,佛鼓是降伏魔邪,度人出生死海,減少一切惡道之苦,為悲智行愿而鼓,因此妙響云集,不可思議。最最重要的是,神鼓童講境界,既講境界就有個限度;佛是不講境界的,因而佛鼓無邊.不只醒人于迷,連鬼神也為之動容。
佛鼓敲完,早課才正式開始,我坐下來在臺階上,聽著大悲殿里的經(jīng)聲,靜靜地注視那面大鼓,靜靜地,只是靜靜地注視那面鼓,剛剛響過的鼓聲又如潮洶涌而來。
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地在面前穿梭細語,配著那鼓聲。
大悲殿的燕子
配著那鼓聲,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地在面前穿梭細語。我說如潮,是形影不斷,音聲不斷的意思。大悲殿一路下來到女子佛學院的走廊、教室,密密麻麻的全是燕子的窩巢,每走一步抬頭,就有一兩個燕窩,有一些甚至完全包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燈,包到開燈而不見光。但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全寶愛著燕子,在生命面前,燈算什么呢?
我仔細地看那燕窩,發(fā)現(xiàn)燕窩是泥塑的長形居所,它隆起的形狀,很像舊時鄉(xiāng)居土鼠的地穴,看起來是相當牢靠的。每一個燕窩住了不少燕子,你看到一個鉆出來,一剪翅,一只燕子飛遠了,接著另一只鉆出頭來,一個窩總住著六七只燕,是不小的家庭了。
幾乎是在佛鼓敲的同時,燕子開始傾巢而出。于是天空上
同時有了一兩百只燕子在啁啾,穿梭如網(wǎng),那一大群燕子,玄黑色的背,乳白色的腹,剪刀一樣的翅膀和尾羽,在早晨剛亮的天空下有一種非凡的美麗。也有一部分熟練地從大悲殿窗戶里飛進飛出地戲耍,于是在莊嚴的誦經(jīng)聲中,有一兩句是輕嫩的燕子的呢喃,顯得格外地活潑起來。
燕子回巢時也是一奇,俯沖進入屋檐時并未減緩速度,幾乎是在窩前緊急煞車,然后精準地鉆進窩里,看起來饒有興味。大悲殿里燕子的數(shù)目,或者燕子的年齡,師父也并不知。有一位師父說得好,她說:“你不問,我還以為它們一直是住這里的,好像也不曾把它們當燕子,而是當成鄰居。你不要小看了這些燕子,它們都會聽經(jīng)的,每天早晚課,燕子總是準時地飛出來,天空全是燕子。平常,就稀稀疏疏了。”
至于如何集結(jié)這樣多的燕子,師父都說,佛寺的莊嚴清凈悲喜舍是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的。這是人間最安全之地,所以大悲殿里還有不知哪里跑來的狗,經(jīng)常蹲踞在殿前,殿側(cè)的大湖開滿紅白蓮花,湖中有不可數(shù)的游魚,據(jù)說聽到經(jīng)聲時會到水面來。
過去深山叢林寺院.時常發(fā)生老虎、狐貍伏在殿下聽經(jīng)的事。聽說過一個動人的故事,有一回一個法師誦經(jīng),七八只老虎跑來聽,聽到一半有一只打瞌睡,法師走過去拍拍它的臉頰說:“聽經(jīng)的時候不要睡著了。”
我們無緣見老虎聞法,但有緣看到燕子禮佛、游魚出聽,不是一樣動人的嗎?
眾生如此,人何不能時時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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