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鴛鴦拒婚究竟有多大勝算？
《紅樓夢》中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這一章的故事，詮釋了一系列經(jīng)濟(jì)學(xué)的概念，可謂精彩絕倫，拍案叫好。
賈赦想討賈母身邊的鴛鴦做小老婆，他讓邢夫人去說合。邢夫人以為這對鴛鴦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她對鴛鴦?wù)f：“你這一進(jìn)去了，進(jìn)門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俗話說的‘金子還要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你。”“難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nèi)?，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 生下個一男半女， 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xiàn)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jī)會，后悔就遲了。”
邢夫人這篇說詞，沒有半句假話。她以很現(xiàn)實的眼光為鴛鴦作了成本——收益分析。在她看來，這是一筆用奴才位置換主子地位的交易。這是多劃算的事，是天上掉下的餡餅！
鴛鴦全然不為所動！她知道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她說“這是把我送在火坑里去。”她看到了那些小老婆之類的女人遭到的欺凌和踐踏。趙姨娘不是生了女又生了兒嗎？可是，女兒探春卻不以她為娘，當(dāng)她責(zé)罵兒子賈環(huán)時，被鳳姐聽見，立即就被這個媳婦輩的鳳姐罵了個狗頭噴頭！她這個從奴才爬到主子地位的姨娘，在主子的眼中，仍是奴才！這些所謂的主子其地位實在不如她這個賈母身邊的丫頭！看看鳳姐生日時，鴛鴦敬酒的場面描寫，就知道她的地位了：
“鴛鴦等也來敬酒，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zhèn)€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dāng)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zhèn)€回去了。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霸王似的鳳姐，即使在賈母面前也是巧舌如簧，何曾在誰面前如此服低，而在鴛鴦跟前，就完全沒有主子派頭。
鴛鴦這種身為下賤而又勝于主子的聲威從何而來？它來自賈母權(quán)威地位。權(quán)威，是一種非常稀缺的資源，它具有震懾作用。鴛鴦是賈母的代理人，她經(jīng)營和管理著賈母的一切，她握有的這份資源就是她的身價，她利用賈母權(quán)威的外部性，就等于是“擁天子以令諸侯”，就可以‘狐假虎威’，誰也奈何不了她！她憑什么放棄這明明顯顯、實實在在的利益？鴛鴦心中所知的是豐厚的實際收益！而邢夫人為她算的只是名義收益。其結(jié)局至多不過是又一個趙姨娘。鴛鴦拒婚，是作了成本收益比較后的選擇。
賈母權(quán)威這種稀缺資源，是否容許鴛鴦繼續(xù)使用呢？鴛鴦有這份自信。她對平兒說：“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里。”她怎么敢肯定賈母在有生之年不炒她的魷魚呢？賈母：“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弄開了她，好擺弄我”。這簡單的兩句話，給我們吐露了三個信息：一，對賈母而言，鴛鴦是可靠的；二，精明的鴛鴦能保證賈母不被人算計，不被人擺弄，因而賈母需要她；三，她是唯一的，因而具有不可替代性。不可替代性，就具有壟斷性，這就是鴛鴦的資本！也是鴛鴦的自信所在！鳳姐說得更白：“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
再看賈母對邢夫人說的，“……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xì)些，我的事情她還想著一點子，該要去的，她就要來了，該添什么，她就度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 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你們要東西去?我這屋里有的沒的，剩了她一個，年紀(jì)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她還知道些，二則她還投主子們的緣法……所以這幾年一應(yīng)事情， 她說什么，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么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她去了，你們弄個什么人來我使？你們就弄她那么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fā)人和你老爺說去，她要什么人， 我這里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她伏侍我?guī)啄辏捅人找狗涛冶M了孝的一般。”
賈母完全從自利的角度說出了鴛鴦給她帶來的效用和福利。不是鴛鴦離不開賈母，首先是賈母少不了鴛鴦！她寧可出一萬八千的讓兒子再買一個，也絕不放手鴛鴦！她要壟斷鴛鴦這一特殊的人力資源！自然，鴛鴦也就可以繼續(xù)利用賈母權(quán)威的外部性，以實現(xiàn)自己效用的最大化。只要賈母在一天，她就可以很滋潤地過一天。
平兒說：“雖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確如鳳姐所說，“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見識的丫頭。”她才不會用靜止孤立的眼光看問題，她懂得來日方長，事情是不可預(yù)料的。正如經(jīng)濟(jì)學(xué)上所說的“不確定性原理”。對平兒的擔(dān)憂，她回答說：“若是老太太歸西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有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呢？那時再說。”鴛鴦沒有料錯，不久，賈府被抄，賈赦被流放。這正是“不確定性”的顯證！
即使情況按確定性方向發(fā)展，鴛鴦覺得自己也還有兩種選擇：“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凈呢。”
鴛鴦拒婚，不僅是把眼前的成本收益帳算清了，而且把未來的確定性和不確定性都考慮到了，她勝算在胸，堅決不跳那火坑，她開始采取行動！她趁著賈母身邊人眾廣座的時候，“忙拉了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么來說，園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她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dāng)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dāng)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嗓子里頭長疔！’她進(jìn)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發(fā)， 右手便鉸。”……這一大張旗鼓，轟轟烈烈的連說帶哭，連哭帶鬧，公開了賈赦夫婦的丑言丑行，申明了自己的打算和決心，調(diào)動了公眾的輿論和賈母的利己心和權(quán)威力量，讓賈母一頓發(fā)怒和訓(xùn)斥，弄得“邢夫人滿面通紅”，“賈赦無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賈母。”
而在高鶚續(xù)書中，在賈母一死，就設(shè)計了“鴛鴦女殉主登太虛”一節(jié)，這和鴛鴦的打算不合榫，鴛鴦沒有殉主的想法，她不會輕易選擇死，她還沒有到至急至難之時，她是理性的，智慧的，特別有心胸有見識的奇女子，高鶚沒有讀懂她，寫她殉主，是對原創(chuàng)人物的貶低，是把一個復(fù)雜的人物簡單化了。
誠然，鴛鴦依然逃不出悲劇的命運(yùn)，但她的悲劇絕不同于別人的無奈，她是抗?fàn)幍?，其悲劇一定如彩虹掛空，如驚雷閃電，她是舞干戈的刑天，而不是腐肉朽骨的殯葬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