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嗟名利客，擾擾在人間”，浮生多事，忙碌仿佛也成了人的命運?？桌戏蜃釉?jīng)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呢，自然又被這道河裹挾著，翻卷著，一程更趕一程去，似乎停下喘口氣的空閑也沒有。這樣的景況既已見得極多，何況自身也沉浮其間，久了便不免心感疲倦，也心生膩煩。日子僅僅就如此么？
于是不免有這樣的時候，好像沒有緣由地，心里忽然生些疑惑。多數(shù)是一天的忙碌暫告停歇，于月朗風清的夜晚，靜室獨坐，身邊寧靜淡然的時分。想放松一下自己，便沏一杯茶，嗅著淡淡的茶香慢慢溢出，瞅著茶煙裊裊地旋起，心里便很悠閑，還很有點兒其他的什么情韻。那樣一種感覺，雖然難比莊周夢蝶，也實在有些恍兮惚兮的。
但也非必盡待人靜燈稀，觸發(fā)自有其獨特的緣分。陶淵明詩云“心遠地自偏”，道出的正是這類地方的美妙。即使身陷十里紅塵深處，在某些奇妙的瞬間，靈魂會倏然中躍入一個全新的境界。是向晚的時分吧，你走在街上，來往的人摩肩接踵，耳畔蕩響著大喧囂，當抬頭時，次第瞥見轉角處的綠槐涂滿橙黃的光彩，再上面天空沉默深邃如海水的蔚藍，一時間心底漫上層層沉醉的潮水，聲響隱去，車潮退去，萬千動象皆成為模糊而遙遠的背景，烘托出一份深沉的靜美。
這樣的時候當然總是少數(shù)。多數(shù)的時候亦如同大家一樣，說話，做事，交往，忙碌，各人懷有各人的目的，或掙錢，或升遷，或待遇，或職稱，可謂形形色色林林總總，若仿眼下的時髦做法，也可以編本大辭典的。但是說簡單也簡單，種種不外名利二字。既然活著無非如此，大家也就這樣活下去。得了小利想大利，有了小名求大名，總有的忙碌，于是往復循環(huán)不已，于是一幕幕的悲喜劇，連續(xù)不斷地被上演著。人們偶爾也發(fā)牢騷叫喊活得好累好苦，可依然沿著這條路徑鍥而不舍地走下去，在奔波中得著些滿足。我們自小受到的教育都在說，閑散就是懶惰，懶惰會帶來罪惡。
然而我卻清楚地知道，倒是那些悠閑時候，每每帶來恬淡的愉悅。那仿佛是一種賜予?；蛟S惟其稀有，它才含孕了一份珍貴？那是一種奇異的心理體驗，訴諸直覺，理性的條分縷析在它面前不起作用。當宴會上經(jīng)過裝飾的笑語伴著燈光一起滅去，當舞場里的喧嘩潦落成深夜的靜寂，這時就會深深的覺得，任什么都不若聽一支唱了幾千年的民歌，讀注解了多少代的楚辭漢賦，欣賞永遠神秘地微笑的蒙娜麗莎，更能體會到什么是意味深長。想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恒久和短暫，在這里發(fā)生了奇異的換位。日日里的，令身心拘囿其中不得掙脫的，在意識里，仿佛被壓縮成閃爍不定的可憐的碎片。倒是此時的這份寧靜，忙里偷閑般的片刻，卻有著不移的價值。這樣的時刻，該是聯(lián)系了永恒的。不然，那么多的騷人墨客，幾千年的詩情畫意，為什么不歌吟鬧熱，而一概去寄情那一片靜默呢？讀王維的詩，無論是驚山鳥的明月，落紛紛的桂花，幽篁中彈琴，松林里長嘯，傳遞出的都是攝魂的靜謐。觀宋元畫，寒江邊無垠的空曠，峰巒上朦朧的煙嵐，春寒鎖深院，秋爽作閑游，畫面上飄漾著綺麗的風情。這是一種怎樣的千古悠悠的美麗呢。
那么，這份寧靜與悠閑的里面，定是存儲了一個秘密，很能令人懸想。然而你怎樣描述它呢？欲辨已忘言，只覺得它仿佛一掬清涼的山泉 ，滋潤了你干枯躁裂的靈魂。山泉流淌，匯聚為潭。深山中的幽潭，籠罩著太古般的寂靜，在澄碧的水面上，又投影上山光水色，白云飛鳥。水因了其靜謐，而得到萬物的動姿；想起了那句話：靜故了群動，既然人情物理原本相通，那么，我們不是已然獲得一份解脫了嗎？是的，惟有虛靜的心眼才能面面相覷見宇宙萬匯神奇的美麗。于是我明白了，寧靜是一種合于藝術的境界，是詩心畫魂最初的出發(fā)和最后的歸宿。浸潤在寧靜里，詩性的靈魂開放如一朵花，于是才愛讀古詩，聽肖邦甜美憂郁的鋼琴曲，從齊白石先生的畫幅里，聆聽蛙聲十里的余韻。然而不止這些，在這樣的時刻，他自己亦變成了藝術家，從樹葉上跳動的陽光，從深夜踽踽獨行的腳步，和初春第一叢萋萋的芳草，捕捉一種深長的美麗，體味出什么是生命的極致。
也只有在這時候，人才能夠超脫日常的瑣庸，在緘默中，心靈唔對永恒，那一種神秘的存在，獲得深沉的啟悟。老莊曰道，禪家曰空，稱謂各異，指向的卻都是存在的大深奧。既然說大象希形，大音希聲，在簡樸寧靜中，不正是可以窺知最深處的消息？這樣的時候是安排給了思想的。在喧囂忙亂中人常常迷失了自己。這樣的時候，可以尋回失卻的清明理性，重新確立生的價值和意義。帕斯卡爾凝望夜空，驚嘆：這無垠的空間的永恒沉默使我戰(zhàn)粟！也許在那一刻，他堅定了奉獻自身于神圣的意念。而康德則由頭上的星空聯(lián)想到心中的道德律，一樣的贊嘆敬畏，投向的卻是和諧的宇宙秩序。不管怎樣，這樣的時候，育創(chuàng)造的時候，使人洞見智慧的時候，是怎樣地值得我們膜拜呵。
如果說，喧囂忙亂是屬于功利的，那么，這樣的時刻則是屬于審美的靜觀的，以及哲學的沉吟的。也許生活的極致，正在于持有一種平衡？進取也好，退守也好，躁狂也罷，虛靜也罷，既然同屬于生命中的兩極，偏于任何一端都將失衡，那么，我們當對其取同樣的尊重。幾千年的歲月流水既然磨蝕不了老莊道學，西方的浮士德精神既然替代不了東方的明慧，那么，這里面一定有一種綿延的生命力。我們在人生之旅中既要蓬勃進取，去創(chuàng)造財富，去追求成功，去征逐事業(yè)的成功，在這之余也要有一個安恬的精神家園，在里面去享受寧靜，去沉思體味，去詩意地棲居。這樣的人生，才是一種意境圓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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