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
一、重新審視焦大的意義
寧國府的焦大在《紅樓夢》中是一個極小的人物，在前80回中，僅僅出現(xiàn)在第7回的末尾，十足的龍?zhí)捉巧??？删褪沁@驚鴻一瞥，卻留給了紅樓讀者以深刻的印象，歷代評家皆有議論。不同時代的評論都有其特定的歷史性，這是《紅樓夢》的讀法，故能常讀常新，使這部巨著保持鮮活的生命力。
魯迅先生在《言論自由的界限》中說到：“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這是魯迅先生在中華民族前途未卜之際，借焦大對腐朽當局的痛心疾首之語。我們這個時代再讀紅樓，見解自然應有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
焦大作為寧國府的有功之臣，在年老之時沒有受人尊敬，光榮退休，反而窮困潦倒，一直做著下等奴才做的差使。焦大能在年輕的時候跟在賈家太爺身邊，也是心腹小廝了，而且還立有救主之功，卻沒有能抓住機遇，像賴嬤嬤那樣混出個樣子來。這其中有何原因呢？
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老去，在年富力強時，可以拼命工作，賺錢養(yǎng)家，到了年老力衰，精神不濟時，我們又該怎么辦？我們會不會也落得焦大一樣的下場，不得不去做出苦力而報酬低的工作？焦大是老了才如此，我們這個社會職業(yè)的淘汰時間會更早，35歲以上再想重新?lián)Q工作就會變得有些困難。很多人在三十上下的時候，做著體面的工作，但是到了四十上下的時候，人生歸零，得重新俯下身子，做著辛苦的工作。我們能不能從焦大的經(jīng)歷中獲取一點什么？以免覆轍重蹈，要等六七十歲再醒悟，怕再難翻身了。
焦大年老依然要做體力工作
二、焦大個人有沒有原因？
常言道：可憐者必有可恨之處。焦大落得這樣的下場，有沒有他自己的原因呢？
第7回中，尤氏提到，焦大作為寧國府的老功臣，在一把年紀時，不管是主子還是奴才都不待見他，這是有理由的，只因為他“不顧體面，一味的酗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并且王熙鳳當場就遇到了在破口大罵的焦大，不管是大總管賴二還是小主子賈蓉，焦大都不放在眼里，肆意灑落，任情叫罵，揭露兩府丑聞，實在叫一大家子難以下臺。
這是文字表面上提到的，大家不難發(fā)現(xiàn)?？墒怯仁线€說了一句話，可能大家沒有注意，“再說到焦大存在的問題時，尤氏先說了一句：“他自己又老了”，這話有些古怪。榮國府中，也有年老的奴才，我們看那邊是個什么情形。
尤氏
第43回中，因九月初二是王熙鳳的生日，賈母把王夫人、薛姨媽、邢夫人、尤氏，寶玉和姑娘們，以及府中有頭臉的管事媳婦都叫了來，一時間賈母屋子里烏壓壓擠了一片。來的人邢王薛三人以及姑娘、寶玉自然都是坐著的，尤氏和王熙鳳作為晚輩的媳婦，要隨時伺候老太太、太太、小姑子是坐不得的，可是賈母卻“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年高有體面的嬤嬤坐了”，只因：
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嬤嬤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榮國府的老奴，不但不用伺候主子，在重大場合，她們甚至都有超越年輕主子的禮遇。在給王熙鳳湊份子過生日時，她們出的份子錢竟然僅僅比王夫人等低一等，和尤氏、李紈一樣。她們還要謙虛自降等級時，賈母阻止她們，說她們雖然是奴才，不該和少奶奶們平起平坐，可是她們卻個個是財主，果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這些人這是咋混的啊，她們也是老的，賴嬤嬤應該和焦大是一輩人，可是她既有錢、又有地位，不因年老力衰而地位有所衰減。
賴嬤嬤是個成功的奴才
而尤氏說焦大老了，不堪驅(qū)使，派事給他，很難順利完成。表面上看著有道理，卻反映了焦大所面對的一個困境，他年紀一大把了，職位卻沒有得到絲毫提升，依然要做著下層奴仆要做的體力活。
同賴嬤嬤一樣，他既然既然能夠從小的時候跟著賈府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并且能在太爺身邊貼身伺候，就說明他有機會接觸賈府的最高層，并且立下功勞，可是他并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在老主子在的時候，為自己謀取長久的利益。等到賈家老主死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救主之功就打了折扣，雖然賈珍還能念及老仆，不去難為他，可是由于焦大自己沒有及時轉(zhuǎn)變自己的身份和職能，無法適應新的變化，賈珍有心承望他，他的能力和情商也不足以擔當大任，他自己也就日益沒落下去。
賈珍
即便焦大沒有能力在新主子時擔當重任，因“功高莫過救主，計狠莫過絕糧”，只要他本分自守，多次救主這個老本兒可以一直吃到他死。即便新主子瞧不上他，但是想想萬一自己有一天遇上困難了，也能有忠仆來救一救自己啊，眼目前有這樣的一個先進事例，當然要做做樣子，給別人看，好叫大家知道救主是有大大的好處的?？墒墙勾箫@然不是這種人，他有功而無能，瞧著同輩的、晚輩的奴才，一個個后來居上，他自己心里就不平衡了，不平衡了他還要表現(xiàn)出來。主子站在他的角度，抬舉哪個奴才，他應該是有充分的理由的。賈珍此人雖然好奢淫逸，但是我們從他領(lǐng)頭建設(shè)大觀園，充當賈家族長，籌辦賈家過年這些事來看，他辦事是很妥帖的，事情經(jīng)他的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紕漏。他任用賴二做管家，是經(jīng)過謹慎考慮，并且實踐檢驗的，也沒有什么問題。
賴大
榮國府的管家是賴大，賴二應該是賴大的弟弟，他們的母親應該都是賴老嬤嬤，我們從賴老嬤嬤的行事做派來看，她處理事務(wù)是極老到的。第45回中，周瑞家的兒子犯了事，在王熙鳳生日里喝酒誤事，還罵了王熙鳳的小廝彩明，按理應該攆了，可是周瑞家的畢竟是王夫人的陪房，有太太的臉面在里面，不處理他，壞了規(guī)矩，底下的奴才會越來越難節(jié)制，可周瑞家的就在眼前跪著央求，王熙鳳左右為難起來，此時這個殺伐決斷的胭脂虎竟然要問賴嬤嬤的處置來。賴嬤嬤只令家人打了周瑞兒子板子，不叫攆走，即懲戒了刁奴，又給了周瑞家的人情，保住了太太的臉面。且賴家子孫對賴嬤嬤的教導十分順從，他家子孫做事都得了她的傳授，辦事自然入得主子的眼，不是焦大這種莽夫可比，賈珍讓賴二管家是沒有錯的。
既然主子安排的賴二管家，焦大作為奴才，要尊重主子的決定，積極配合賴二的管家工作。賴二這種人最是懂得揣摩主子的意思，自然也懂得賈珍看重老臣的意思，不會太難為焦大。另外焦大這樣年高有功的老人對自己配合、敬重，是給自己樹立威望，自己投桃報李是雙贏策略，即便焦大能力不足，也會給他安排輕省的工作，保全他的臉面。
焦大被抓
可是焦大并不這樣，他仗著自己有功勞、是老人，對于年輕的賴二破口大罵，認為他處事不公，說他不配當管家，是個沒有良心的忘八羔子。接著又提老資格，說什么“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忘八羔子們！”老這樣，誰愛待見他！頂多是他能罵善鬧，大家都像是躲著臭狗屎一樣，躲著他，但是焦大也絕對得不到什么好處。而他自己反而會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他，欺負他，幸虧自己能罵能鬧，否則就更被人欺負死。這是他格局太小，見識不高，不懂得人情之理，把好好的一把牌打的稀巴爛，怨不得別人。
賈家祖先
三、焦大錯過了什么？
上面我們說的是焦大在老主死后，不能適應新主的需求，漸漸地墮落到社會底層。但是我們對比一下賴嬤嬤的經(jīng)歷，似乎焦大在老主還在的時候，也沒有為自己爭取到應該得的待遇。
我們看一下尤氏所說的話：
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
焦大即是賈家太爺?shù)馁N身小廝，又有死忠之心，還有救主之功。賈家太爺從戰(zhàn)場上回來之后，是封成了寧國公，雖然爵位是降襲，卻也吃了五世皇糧，享了百年富貴?？墒墙勾髤s沒有主子那么幸運，說是在有祖宗的時候，另眼相看焦大，如何另眼看待？書里沒有說。我們仔細一想，但凡焦大有個兒子、孫子，他也落不到被小廝按倒，往嘴里塞馬糞的下場！
也就是說盡管寧國府的人說，他們對焦大不薄，但是焦大有可能是沒有成過親的。以前和現(xiàn)在不一樣，是個宗法社會，你沒有結(jié)婚，沒有生小孩，等到老了就要面臨被人吃絕戶的下場，甚至還沒等人死了，欺負人的人就上了門子，只因為是個絕戶頭。所以一說人生大事，大家都知道就是成親生子，這就叫成了家了。
多混蟲的老婆
賈家自己有家生奴才，有男也有女。年紀小的時候，小廝在外頭干活，丫鬟在內(nèi)宅伺候，等到了十六七歲，主子要給主持婚配，否則人大心大，鬧出事來，壞了門面就不相好看了。我們看到榮國府中，不用說管家周瑞、林之孝、王善保這些人，各個有家有室有兒女，即便是人物不堪的廚子多混蟲，還能渾上個媳婦，仆人鮑二也成了親，來旺之子也在賈璉夫婦的主持下強娶了王夫人房里的彩霞。娶媳婦兒對于賈家的家奴是不成問題的，更何況焦大是對老主有功的人。那還不是滿院子的丫頭緊著他挑，只要他開口，老主人舍不得也得舍得，但這個事要趁熱乎勁，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時候，就得開口時間拖久了，就不好辦了。因為人是善忘的，你不趁熱打鐵，時間稍微久一點，人的熱情退去，你再開口要什么，他的吝嗇心起來了，就舍不得了，你的要求叫他有點為難的時候，他就不樂意了，即便這次勉強滿足你，以后這個情也就要斷了。甚至為了讓自己的行為有正當性，他還會挑出些罪名來加在你頭上，說你不知足，不知好歹，吸血鬼，不是戰(zhàn)場上讓了半碗渾水，救了他的命，感動地他稀里嘩啦地那工起兒了。這就是有功不要，過期作廢。
一碗渾水
記得小時候讀過一個故事，里面的一句話至今讓我記憶深刻。熱帶雨林中，一只豹子也不老虎的，在十年前用一只羊從惡狼手中換回了一個人類的小孩，將他撫養(yǎng)長大，但是在小孩長到十幾歲的時候，狼群仗著狼多勢眾又要吃掉這個孩子。豹子質(zhì)問狼群，這個孩子是自己在十年前已經(jīng)付出一只羊的代價換回來的，為什么你們要背信棄義，破壞這個約定呢？狼群的首領(lǐng)冷笑道：“十年前的羊，的確填飽了我們十年前的肚子，可是如今這只羊連骨頭渣子都沒有了，我們?nèi)缃竦亩亲油昵耙粯拥酿I，你指望一只羊填飽我們十年的肚子么？除非你付出新的代價，否則我們今天就要捕食這個孩子?！?/p>
這是人性的弱點，時過境遷，你落魄的時候，沒有資格跟他再講理了。還是要早早地認識到這一點，該要的時候該快開口，別口羞。功勞不是存折，有功沒要，十年之后，你要不著了。
賴嬤嬤請客
而且要這個功的時候，還不能像是要一只羊這種一次性消費的物品。賈家有功，皇帝給了他一個可以世襲的爵位，能吃好幾輩子呢，只要子孫不墮落，一直這樣吃下去，原理上是可以的。
我們說成家對于那個時代背景下的焦大是非常重要的。娶一個好媳婦，自己能力稍微差一點，也有人幫襯著，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賴嬤嬤是焦大同輩人，若是當年焦大娶了賴嬤嬤，現(xiàn)在管家就是他兒子了，那現(xiàn)在他真就成了焦大太爺了。自己家還置辦了房屋田產(chǎn)，孫子還選出來當官了，甚至都脫離了奴才的身份。
即便焦大自己的能力不行，也學不了新技能，適應不了新主人的要求，可他有兒子呢，多生幾個，從小的時候就跟著小主子混，總有成材的吧，即便不成材，也有和小主子的情分，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我們再退一步，焦大沒有生育能力，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功勞，在自己風光時，求主人做主，過繼一個孩子。到了老了，有人管他。
除了要媳婦之外，焦大還應該爭取到一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職位。賞錢再多，遲早會花完，恩情再重，也有淡漠的一天，焦大要想持久地過的好，還是要持續(xù)地為主人提供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做事妥帖謹慎圓滑，讓主人長久地滿意才行。賴嬤嬤倒沒有救主之功了，但是她平日里侍奉的幾代主子都喜歡她，她就可以不斷得到賺錢的機會，兩個兒子成為寧榮兩府的管家，孫子一出生就脫了奴籍，三十歲上就選出來，做州縣官，她才是真正懂得人情的高人。
哭祠堂也沒有用
四、焦大缺乏人生規(guī)劃，有功勞的時候，沒有爭取關(guān)鍵權(quán)益，以致老后被動。當機會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可以冷靜對待嗎？
焦大建立功勞之后，寧國府并沒有給他實質(zhì)性的獎勵，焦大自己也沒有趁機爭取關(guān)鍵權(quán)益，而是沉浸在主子給自己虛頭巴腦的承看中，覺得無上榮耀，在寧國府內(nèi)家奴之中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翹起一只腳，比別人的頭都高，以為可以憑借這份功勞吃到自己死?？墒撬麤]有意識到，他的身份沒有改變，同其他人一樣是奴才；他的個人問題沒有解決，沒有娶到賢妻，生下孝子；甚至他都沒有得到一份有“錢途”，也沒有培養(yǎng)出辦事能力?？梢哉f這場救主之功，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惠，寧國公沒有替他打算，他自己也沒有認真思量，最后老主死后，更是沒有人認賬了，他有這樣的下場，很大程度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人。
焦大的事畢竟是小說，但是這種事在我們生活中是普遍存在的。我們對于焦大有同情憐憫，有恨其不爭，但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從中吸取教訓，知道人情變化之理。當自己立功了，有了可以爭取的機會，就要積極爭取，不是一時的榮譽和虛頭巴腦地畫餅，要有一點實惠的東西，最好能長久一些的受益，比如說股份、特殊補貼。才不至于像焦大一樣，事后找補，人家就不認賬了，即便認賬，要他們的后任拿出東西來，都是不情不愿的，要看人臉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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