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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小窩中篇小說連載』王鳳林《農民小說家沉浮錄》(下)


六.王三娶妻縣長賀喜 白一出獄重新做人

轉眼到了暑假,王三老師張羅結婚。喇嘛廟鎮(zhèn)的人都傳說王三娶飛飛,飛飛則以為他要娶小紅,小紅又以為是飛飛,但讓所有人沒有料到的是,王三老師娶的是自己班上還沒有畢業(yè)的學生——兩個月前已經輟學——實際上是因為與王三老師談戀愛被學校開除的學校?;ɡ罱瘌P。小鎮(zhèn)嘩然,連那幾個要飯的乞丐都笑得前仰后合,把討飯的鐵碗摔得叮當響,連穿街而過的電線桿子也笑出聲,連校園里的幾只野貓都蹲在學校的食堂的房梁上笑得鬼哭狼嚎。不管誰笑王三老師,王三老師要結婚是不可更改的了。教書的王三,寫詩的王三,娶了自己的學生,剛放暑假,消息就傳遍了全鎮(zhèn)。

婚禮在王三老師的老家舉行。

那天,學校的同事來得不多,老師們對他的這樁婚姻很不屑。語文組的十幾個同事礙于面子,不得不來,這讓王三多少感到欣慰,對于老師們來說,新娘子是自己學校的學生,就不好意思上前天玩笑,婚禮就顯得有點清冷。好在鄉(xiāng)親鄰里都來賀喜,氣氛也算說得過去。

臨近中午,一輛白色轎車停在王三老家門口,副縣長木子從車子里鉆了出來,身后還跟著一名拎包的女秘書,接待客人的鄉(xiāng)鄰主持人包大叔一時沒認出這位官人是何許人也,趕忙迎上去,嗑巴巴地說:“快請,快請……”

這時有人認出是木子,提醒了主持人包大叔。包大叔趕緊大聲招呼道:“木子縣長到,有請木縣長——”聲音格外響亮、,帶著喜悅和自豪。他邊往院里讓著木子,邊小聲對身邊的小伴當說,“快去叫王三,就說木縣長到!”

木縣長親自到偏僻的小山村給王三老師祝賀新婚大喜,這讓這個小村子一下沸騰起來、亮麗起來,人們的情緒就像炒菜的香氣一樣迅速向村外膨脹,客人們都往前涌,爭著一睹縣長的容顏,有認識木子的擠上前熱情握手,儼然老朋友一般,眼神除了看木子,又向人群遛來,那意思是說,看,我和木子是朋友……王三從新婚洞房里跑出來,人們給他讓開一條道。

“王老師,祝賀祝賀?!蹦咀由锨拔兆⊥跞氖?,王三感到手是熱熱的,臉卻是木木的。

“謝謝,謝謝,你工作這么忙,還跑來賀喜,折煞我也……”王三興奮不已,拉著木子進屋,人們跟著往里擠,包大叔喊道:“往后,往后,別擠著木縣長——”

木縣長的到來,頓時讓王三的家在村里的地位直線上升。村里有些本來不想參加他的婚禮的人,也舉著十元票子前來湊熱鬧。

村支書本來不屑參加木子的婚禮,早打發(fā)自己的老婆按村里禮尚往來的習慣來隨個小人情,自己則躲在一戶果樹承包大戶家里與幾個萬元戶搓麻將。有耳目把木縣長到來的消息報告給村支書。村支書還懷疑地問了一句:“真的?”

“千真萬確?!?/p>

村支書“嘩啦”一聲推倒麻將牌,急不可待地跳下炕,往王三家里趕去,邊走邊嘀咕:“這個王三,有這等本事,有這等面子,縣長親自上門……”在他的記憶里,王家只是個狗肉戶(普普通通的村民之家),王三也不過借考上大學的光,當了一名教書匠,臭老九一個,沒啥了不起的。他還記得,副鄉(xiāng)長以上級別的干部從沒踏過這個小山村的土地,更別說縣級干部了,木縣長是破天荒的第一人。

原來,王三老師結婚的消息還是飛飛打電話告訴木子的,木子只在電話里“唔唔”兩聲,沒說來也沒說不來,就把電話掛了,飛飛以為他不會來,就沒有跟王三說。

木子進到洞房,看到嬌小含羞的新娘,就對王三說:“王三,你可不能欺負人家啊!”

王三激動得直搓手,應和道:“那是,那是,男女平等,互助互敬?!?/p>

飛飛從外面擠進來:“哎,木縣長,你還真來了?”

“文友結婚,哪能不來,偏趕上我今天有點空閑。不過,我也只是打個照面就走,中午還有市里的領導要接待,說著,從衣袋里摸出三十元錢,遞給王三說:“這是我的賀禮,不成敬意啊。對了,我最近出版了一本報告文學集,順便給你們每人帶來一套,請多指正!”女秘書趕緊打開公文包,從里面拿出幾本書,遞給飛飛和王三各一本,飛飛迅速打開扉頁,上面有木子的親筆題字。

王三把書夾在腋下,握住木子的手說:“木子,你真是為政有聲、為文有色啊,祝賀祝賀!”

“噢,對了,下周一在縣政府招待所召開這本書的發(fā)布會,我物地邀請你們二位參加,你們先看看,準備準備,到時候作個典型發(fā)言。”

“沒問題,木子。”新郎官王三興奮地說,“我一定把你作品的深刻內涵挖掘出來?!?/p>

“這是你的特長,整天挖掘名著名篇的主題思想,這回也給咱們自己的哥們挖掘一回?!憋w飛說。她發(fā)現(xiàn),一說到文學,木子臉上就燦爛,話也親切自然,一說到行政上的事,她臉上馬上肅然,一本正經,甚至是木然,她想提一下白一的事,怕掃了木子的興,沖了王三的喜,就把話咽了回去。

木子客氣地辭別,欣然地往外走,圍觀的親友們讓開一條道。王三和飛飛往外送,對木子不能在自己家里吃飯感惋惜。

剛出門口,就見村支書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人們趕緊讓開路:“支書來了,支書來了!”

村支書忙不迭地伸出雙手:“木縣長,別走啊,村子再小,也是你的地盤啊,你能屈尊大駕,光臨我村,我代表全村百姓感謝你!喜宴馬上開始,怎么也得喝杯喜酒再走……”

木子握著支書那雙虛熱的手,看著他那張諂媚的臉,自己燦爛的臉一下子僵住,瞬間變得木然,如同硬硬的水泥地面,冷冷地甩了一句,“免了?!庇檬謸荛_支書的胳膊,在女秘書的保護下,快步走向門口。

支書被甩一邊,卻步步緊跟:“唉,木縣長給個面子嗎……”

木子加快腳步,頭也不回。支書知道挽留不住,回頭埋怨王三:“王三老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木縣長光臨你家,你也該向我提前匯報一聲,咱們也好接待一下,你家地方窄小,不是還有村部嗎,怎么也比你家寬敞啊!這不是你一家的事,這涉及到全村人的臉面問題……”

“支書啊,木縣長是突然造訪,我家也是措手不及啊?!蓖跞蠋熣f著,顧不上支書,緊走幾步,送木了到小轎車旁邊,飛飛也緊上去。

支書還跟后邊嘟嘟噥噥,想以自己的身份留下木子。木子仍然不理這個茬兒。飛飛對支書說:“木縣長中午還有接待任務,您就別強留他了?!?/p>

支書只好給自己找臺階下:“可也是,木縣長要管全局,也不能只顧咱一個村……縣長你慢點走,歡迎下次再來我村視察?!彼麆傄锨芭c木縣長握手告別,車門“咚”地一聲關上,隨后“滴——”地一聲,白色轎車絕塵而去。

支書望著車后的一縷塵煙,搓著手,悵然若失。

喜宴開始,親友們議論的話題由新娘子的年輕漂亮轉移到木縣長的有情有義上。支書舉起酒杯,高聲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親朋好友,今天小王三老師新婚大喜,木縣長親臨我村,賞光祝賀,這不僅是王老師全家的榮幸,也是咱小村的榮幸。木縣長跟我說了,他公務在身,不能在咱村用餐,他讓我代他向各位鄉(xiāng)親們敬酒,來來來,大家都端起酒杯,把木縣長敬的酒干掉?!彼氏扰e杯,一口氣干了杯中的酒,然后把杯子倒過來給大家看。

賀喜的人們情緒高漲,紛紛舉杯,碰杯之聲“叮當”清脆,感謝之聲“嗡嗡”入耳。

流水喜宴似流水,第一茬坐桌的還沒下來,第二茬的人就擠進屋子,夾在幾張桌子的空隙處,看著人家吃,還不時的擠眉弄眼,說幾句笑話。

王三老師在院門口送往迎來。正寒暄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白一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大門口。他疑惑地往前起幾步:“是你……”

“是我!”白一悠著一條腿晃進門檻兒,身子歪歪斜斜地倚在門框上,差點摔倒。

王三趕緊上前扶?。骸澳愠鰜砹耍?!”驚訝之余是感嘆,原來聽說按盜竊罪判刑,那至少也得六七年,沒想到,一年剛過,他就出來了,“你是咋出來的?”

“我是爬出來的!”白一玩世不恭地說。

“不不不,我是說,是誰把你放出來的?”

“當然是監(jiān)獄的警察了?!卑滓环艘幌卵劬φf,“他們不放,我出得來嗎?”他把把手伸向喜賬桌子,狠狠地抓起一盒香煙,抖了抖,一支煙從煙盒里竄出頭來,他低下頭咬住那支煙。記帳的人趕緊“喀”地一聲打著打火機,給他點上。

白一貪婪地長吸一口煙,恨不得把整支煙都吞下去,吐出來的煙霧淡了許多,但還戀戀不舍地圍繞著他的頭發(fā)久久不肯散去?!翱?,別管誰放我出來,反正我趕上你的喜酒了?!?/p>

“太好了,今天讓你喝個夠?!蓖跞寻滓环龅揭粋€椅子上坐下,“你先等一會,等頭茬席的人下來了,就請你入席?!?/p>

白一也不客氣,把雙拐往椅子上一靠,扭動身體,艱難地坐下,“呸”地一口吐掉大半截煙頭。

王三見狀,又恭敬地遞上一支煙,白一張嘴接住,嘴里還不干凈地打趣王三:“你他媽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啊,咋還和自己的學生勾搭上了呢?”

“好你個白一,好話從你嘴里出來也變成臭狗屎了?!蓖跞话滓唤伊说?,臉紅起來。

飛飛聽說白一來了,趕緊從新房里出來看他,剛到門口,聽到了白一和王三的對話,心想,這個白一啊,蹲了一年的笆籬子了,也沒改了本性,打人專打臉,說話專揭短。白一正想再數(shù)落王三幾句,卻見飛飛走過來,就興奮地顛起屁股喊:“飛飛,你也在啊——”

“咱文友結婚,我能不來嗎!白大哥,你啥時候出來的?我聽說判了你五年,你咱一年多就出來了呢?”

“好啊飛飛,你是想那些狗操的判我無期才痛快?我咋就這么招你恨呢。王三,你說飛飛多不夠意思?!卑滓谎劭粗跞种钢w飛。

“哎哎呀,天地良心啊,你可是冤枉了飛飛呀,你進去了,他比我們幾個都著急,她跑前跑后地托人情,急哭了好幾回呢?!蓖跞f著站起來,拍著胸脯,“我敢說,就是自己的媳婦姐姐妹妹也未必做得到,我還跟她跑去幾回呢?!?/p>

“好你個沒良心的,我要是不找人,怕是你真得在里面呆上五年呢?!憋w飛奪過白一的雙拐,“白一你腿瘸,眼也瘸了嗎?心也瘸了嗎?今天,我非讓你爬著回去……”飛飛假裝生氣,“咕咚”一下將白一的雙拐扔到廂房頂上去了。

“飛飛,哥是說著玩的,不說不笑不熱鬧,你還當真是咋的,哥心里知道你最疼愛我,憐惜我,你看王三已抱得美人歸了,要不你委屈一下,嫁給我得了?!卑滓荒请p眼睛詭譎地笑著。

飛飛的臉紅了,飛步上前,擰住白一的耳朵:“美的你,滿嘴胡沁!”

白一耳朵被擰得發(fā)紅發(fā)熱,他吐掉嘴里的煙頭,扭著頭求饒。雙腿不得勁,差點邊人帶椅子摔倒。王三趕緊上前說情,飛飛才罷手。其實,白一的腿也沒啥大礙,只是在監(jiān)獄勞動時,為了救一個獄友,他用身體擋住一塊下滑的大石頭,被石頭擠壞腳脖子,因此還立了一功。

玩笑歸玩笑,對于白一出獄,飛飛和王三當然高興。其實,飛飛并不知道,白一能夠提前出獄,除了白一有立功表現(xiàn)外,更主要的是木子在暗中幫忙。木子當著飛飛和王三的面,表現(xiàn)得不聞不問甚至是冷漠無情的樣子,是怕飛飛他們四處張揚,影響自己的形象。官場與文場不同,文場講率真,講性情,官場講迂回,講暗箱操作。文場講張揚,官場講隱藏。文場嫉惡如仇,官場善惡不分。文場真誠,官場虛偽。文場是非分明,官場真假難辨……

流水席坐得快,半個多小時就下來一茬兒席。支書喝完酒吃完飯,打著飽嗝從屋里出來,與送他出門的王三老師拉手交談,那雙綠豆眼睛左右轉動,臉上的表情一陣高傲一陣諂媚,他的心象掛鐘上的擺錘兒一樣在高傲和諂媚之間搖擺著,他要在每個村民面前保持一手遮天的霸主威嚴,容不得他們有一絲一毫的冒犯,又要對王三表現(xiàn)出親近與友好,其實是對王三身后的木縣長的敬畏和討巧。他拉著王三的手,說:“大侄子,叔祝賀你……你是叔看著長大的,同齡的孩子里你最有出息,你還記得嗎,叔還領你趕過集、參加過敖包會……”

王三兩眼茫然,但嘴上卻一個勁地說:“記得,記得,有懷次晚上你還領養(yǎng)我們去看電影,回來在山道上遇上狼,你背起我就跑……”

“對對對,可不是嗎,我連鞋都跑丟了,腳丫子都被扎爛了……”

門口進出的客人少了,支書眨著那雙小眼睛,伏在王三的耳根小聲說:“你小子,行,攀上個高枝兒,啥時候給叔引薦引薦?”

王三眼光從支書頭頂飛過去,“嗯嗯”答應著,心里卻厭煩得不得了,小聲說:“叔你等著吧,一定會有機會的……”

“你回吧,去照顧客人。咱爺們改天再嘮?!敝煊X到王三的心情。

“叔您慢走,我不遠送?!蓖跞ど砘氐皆豪铩?/p>

支書拐過墻角,小聲罵道:“臭老九、教書匠,攀上個高枝兒,還美了你呢?呸!”

王三回到院里,坐二茬席的人早已入座。飛飛架著白一,坐到了東屋首席主位。一桌子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白一。白一早就熟悉了異樣的青白眼,不屑回避。為了保護白一,飛飛也陪著他坐下來。小村辦喜宴,沒有專門廚師,都是自家手藝,燉肉炒菜,是地道的農家風味。飛飛是鎮(zhèn)里干部,又是漂亮姑娘,自然成了一桌的中心,具有強大的話語權。

“各位親友,我是王三老師的文友,今天王老師特忙,我先替他給各位斟上酒?!憋w飛舉起酒瓶,逐一滿上,最后到白一門前時,白一把酒杯攥在手里,說:“我戒酒了……我戒酒了……”態(tài)度堅決。

飛飛心里一陣興奮,好一個白一啊,一年的牢獄改造,終于改變了嗜酒如命的習性。她不由得叫了一聲好,回手拿過一瓶“杏仁露”,“咚”地一聲放在白一門前,響亮地說道:“是好漢不溺女色,真英雄不受酒害。來,飲料代酒,我陪你干。”

“喝喝喝”眾位鄉(xiāng)親不明就里,端起酒杯,互相勸酒,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七.大書記“文星虎膽” 小文人“得道升仙”

白一自從出獄,戒酒煙、深居簡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躲在家里閉門不出,讓村支書內心不安起來,這小子會不會又躲在屋子里寫小說編排我呢,或者寫更惡毒的卷狀紙千我的黑狀。他找機會從白一家門口路過,看到白一家緊閉的大門,心里更加不安起來。派出所長以治安檢查為名光顧了白一的家,發(fā)現(xiàn)白一果真在聚精會神地寫東西,他上前要看白一在寫什么,白一卻警惕地把桌子上的草稿紙一古腦地塞進抽屜里,表情冷漠地看著所長,一言不發(fā)。

于所長被白一眼睛里射出來的冷箭射中,一股濃黑的膽汁從脅間流出,他自己也嗅到了腥腥的氣味,他感到頓時身體冰涼,口里泛苦,頭暈目眩,意識喪失……所長住進醫(yī)院,檢查結果是酒精中毒造成肝膽破裂。

第二天,白一就在喇嘛廟鎮(zhèn)消失了,連飛飛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村支書惶恐地度日,喇嘛廟鎮(zhèn)的的宣傳委員在書記的指示下,密切關注各種報刊的消息,特別是曾經發(fā)表過白一小說的報刊雜志,搜尋著白一的信息或有關喇嘛廟鎮(zhèn)的各種信息。

一年后,一部以木子為原型的三十集紀實電視專題片《文星虎膽》在省電視臺強檔播出,編劇就是白一,播出效果良好,全省家喻戶曉,在全縣引起了前所未有、史無前例的轟動。

原來,木子從監(jiān)獄中把白一撈出來,是開出了條件的,那就是讓白一改邪歸正,用自己的特長為自己的仕途鋪路搭橋。而此時,住了一年監(jiān)獄的白一,身體里的酒精已經全部析出,意識也恢復了正常狀態(tài),自然對木子的搭救感激涕零,對木子提出的條件欣然接受。木子還為白一提供發(fā)一把尚方寶劍——以縣委縣府的名義下發(fā)了僅有三份的紅頭文件,存檔一份,白一手里一份,木子手里一份,文件的標題是《**縣關于啟動<文星虎膽>電視專題片制作的通知》,通知中明確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干擾編劇、制作人白一的工作。那天,喇嘛廟鎮(zhèn)派出所于所長以檢查治安為名搜查了白一的住處,白一便向他出示了此份“絕密”文件,說明后果,曉以利害。于所長當時嚇出一身冷汗,他沒敢向書記鎮(zhèn)長透露這一情況,只是撒了一個白一“一如從前醉在酒中”的謊言,不日,就請假住進了醫(yī)院。

只有文人最了解文人,也只有文人能真正的降伏文人。木子搭救了白一,除了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更有木子的心機所在,如果讓白一在進監(jiān)獄前干這等“吹噓冒泡捧臭腳”的事,白一肯定不肯就范,鬧不好還會弄得滿城風雨,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就憑白一桀驁不馴的性格,沒準還把自己拉進他的作品中,成為白紙黑字的千古罪官,憑他分管公安政法的權力在白一入獄前解救他也是小菜一碟,但他當面違了飛飛的面子,他的目的就是想讓白一“進去”,讓他的身心受到監(jiān)獄里的摧殘,讓他在監(jiān)獄里感到絕望,徹底地絕望,然后再從絕望的井底把他救出,讓他感激涕零,讓他感恩戴德,讓他五體投地,然后再收復他,使他聽命于自己,為自己捉筆操刀,為自己的仕途發(fā)展披荊斬棘……在《文星虎膽》熱播之后,木子的仕途一片光明,不久,機緣惠顧,他巧妙地擊敗“對手”,順利地登上縣委書記的寶座,一切都按他的設計得以實現(xiàn),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對手”已被“升”到市里做了閑官。白一在他仕途晉升的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對白一的賞賜是為白一在縣城里開了一家五星級大酒店——“王府大酒店”。這家酒店是書記親自招商引資的杰作,開業(yè)不到半年,就成為縣城里達官顯貴的麋集之地。白一呢,正是“人走時運馬走膘”的時候,一夜之間,“得道升仙”,成了“王府大酒店”的總經理。除了商業(yè)頭銜,他還“當選”為縣“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一職。

王府大酒店集餐飲、娛樂為一體,又兼縣電視劇制作中心,是全市八個縣市區(qū)獨有的一個經營項目。它坐落在縣城以西五公里處的山青水秀的王子山下,占地六百畝,四處院落,坐北朝南,均為三進式,最高三層,全部是古典園林式建筑,紅墻碧瓦,飛檐斗拱,屋脊上跑著鴟吻,窗格上飛著“龍鳳”,院子里遍布假山池沼,松梅竹菊,連廊上掛著宮燈……有餐飲區(qū)、會議區(qū)、休閑區(qū)多種功能區(qū)。

白一是這座大酒店的實際管理者。這天,他到客房部看一下,正遇上一名顧客拖著行李箱子在走廊里來回走,嘴里沒好氣地喊:“服務員,309開房——”見白一過來,以為他也是要開房的顧客,便說,“這個酒店,牌子挺亮,內部管理真稀松啊,這樓層服務員也不知去哪了,你是哪個房間的?”

“噢,我是本店的工作人員?!卑滓粵]有說出自己的身份,徑直下樓,來到一樓的接待大廳,向一樓總臺的服務員問明三樓是誰當班,然后命令總臺服務員趕緊去三層先給那位顧客打開房門。他拉下臉,快步走向一樓客房經理辦公室。門開著,兩個經理都不在。

他氣呼呼地回到辦公室,打電話叫來辦公室主任:“客房部三層服務員肖娜今天值班擅離職守,違反酒店管理制度,顧客意見很大,影響酒店形象,從今日起予以辭退處理??头坎抗芾砘靵y,扣發(fā)兩位副經理當月獎金!”辦公室主任做好記錄,并通知相關部門執(zhí)行。

第二天,肖娜走人,兩位副經理可不是那么省油的燈。那位叫林桂花的副經理火蓬蓬地找到白一的辦公室:“白經理,你扣我的獎金不公道!”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胖胖的身子將沙發(fā)壓得吱吱響。

白一知道她是個潑婦,沒接她的話茬,看報、喝茶,就是不看她一眼。

“你這是打擊報復!”林桂花副經理見白一不理自己,簡直就像瘋了一樣,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舞動雙手沖到白一的辦公桌前,一手拍桌子一手指著白一:“憑啥扣我的獎金,我不在辦公室就是脫崗?我去廁所了,咋的,我來例假了,咋的,難道我離開辦公室也要跟你請假,我來例假也跟你請假?”

白一農民出身,見過各種潑婦的伎倆,他知道對付這樣的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沉默。林桂花看白一不理她,就大聲喊道:“我來例假你不相信是不?老娘來例假你不信是不?”她說著,就在白一面前將裙子往下一褪,三把兩把就把帶血有內褲脫了下來,“忽”地一下扔到白一頭上。白一沒想到她來這一手,急忙用手一擋,帶血的內褲滑落到地板,地板上立刻開出一朵紅白相間的“雞冠花”。

林桂花拾起自己的內褲,舞動起來:“咋樣,這回你相信了吧,老娘他媽的去廁所了,你還扣我的獎金,今天你不給我說出個'道道’來,老娘跟你沒完?!眱妊澪鑴宇l次之高,讓白一看到眼前是一個花色車輪在轉動。林桂花舞得內褲生風,說得吐沫四濺。這個胖女人氣血不虧,別看來了例假,照樣氣脈通暢,聲音宏亮,震得屋頂上的吊燈“嚶嚶”直響。

看著她的內褲,白一嗅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的心里像是吞了一只蒼蠅一樣惡心。他表面上不慍不火,可眼前報紙上的文字卻像海面上的浪花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報紙上的內容絲毫沒有進入他的腦子。林副經理吵累了,一屁股坐回沙發(fā)上,扯開裙子,套上內褲:“你說吧, 憑啥扣?”

“樓層服務員脫崗?!?/p>

“那是她的事,跟老娘有個屁關系!”

“你是客房經理?!?/p>

“我是經理就該扣?那你還是總經理呢,咋不扣?”

跟這樣的潑婦沒法子說話,白一只好不再說話,繼續(xù)看手中的報紙,看浪花一樣的文字從眼前漂過。林桂花覺得自己占了理,占了上風,更加肆無忌憚,把茶幾拍得“叭叭”響,茶幾上的茶壺茶碗顛起了屁股,歡欣鼓舞,快樂有聲……直到她甩了一句“看老娘不去告你”,才挺著高大的乳房,昂昂地摔門而去。

白一長出一口氣,把窗戶開大,放放屋內的腥氣和臊氣。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多快下班的時間。白一當酒店總經理一年多,明白了許多沒明白的事。他知道,客房那個副經理只所以敢那樣放肆,就是因為他的哥哥是銀行的行長,銀行是酒店的投資銀行,這個副經理就是銀行連同資金一起投進來的,類似商業(yè)營銷里的捆綁銷售。這種方式古已有之,市場賣肉者最為精通,給你割一塊好肉,一定會給你夾裹一小塊囊膪。這塊又油又膩、又酸又臭的囊膪!白一吐口吐沫,口里感到油膩膩的,連上下牙齒都往一起粘。

五點多,該吃飯了,自己卻一點食欲也沒有。整天處在酒山肉海之中,自己的嗅覺味覺都麻木得退化了,但為了活命,為了那些比掙錢更重要的事,為了那比給木子抬轎子更重要的事,他必須吃飯、活著。自己要活下去,不惜給木子抬轎,給木子當奴才當狗,那最常見有辦法的事,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除了報恩,他還悟出一個道理:沒有權力的保護,文學就是沒有娘的孩子,隨便被人敲打,沒有人替你撐腰說話。離開了權力,文學只能風花雪月,無病呻吟,是不敢不能不會不想觸及社會神經的。文學就是權力的附庸,權力的小妾,權力的“小三”,有時它會戲弄一下權力,那只不過是“小三”在向主子撒嬌使賤,以博權力一笑而已。如果趕上權力不高興,就會揮手一拳,打得小妾“滿地找牙”。

白一起身走向門口,思考著是進自家的餐飲大廳,還是上街找一家小店,吃一回“人間煙火”。正在猶豫間,客房另一位年輕一點的女副經理濃妝艷抹地“搖擺”過來,肥胖的身姿被高跟鞋上那根纖細得像一根釘子似鞋跟兒支撐著,鞋跟有點不堪重負、岌岌可危。兩根木樁似的粗腿晃動著,一前一后,交叉擺動,一步步叉了過來。細碎藍花褶裙傘一樣地扎散開,腰掐得很緊,像一根香腸被從中間擰了勁兒一樣,似斷非斷。往上便是兩座突起的“山峰”,洶涌地壓過來。白一想,午餐沒顧吃,晚飯怕也要吃不成。

“白總經理。我找您有事呢?!迸浝砟们荒谜{地說著,扭泥作態(tài)地迎了上來。

白一停下腳步,滿臉不高興地樣子:“今天下班了,我晚上有事應酬,公司內部的事明天再談?!?/p>

“哎呀,那怎么成呢,明天不是還有明天的工作嗎。我找您是私事,不能上班時間來找您……這個時候找您談最合適……”

白一想溜走,往前一看,兩座“山峰”阻住了去路。他的目光從山峰往上移動,看到的是一張腥紅的小嘴兒,畫出來的,還有上下閃動的黑睫毛,長長的,豬毛一樣堅硬,直刺得自己心驚膽戰(zhàn)。睫毛里的黑眼珠兒深陷在眼影里,幽幽地發(fā)著藍光。

“白經理,咱們進屋談好嗎?”

“我已經下班了?!?/p>

“哎喲,大經理今天晚上有約會???”女副經理聲音大起來,故意讓人聽見似的,“不過啊,我的這點私事啊,也就是幾句話的事,你要是太忙,我就在走廊里跟你談,”她說著,便把裙子提起來,身體向前靠,兩座“山峰”直逼過來,逼得白一節(jié)節(jié)敗退。

看來,這個女人是沒安好心,早有準備。如果在走廊里吵鬧起來,會遭人誤解。白一不得不以退為守,抽身回到辦公室,大開房門,然后鎮(zhèn)定地坐在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摸出半盒“中華”,點燃一支,長長地吸了一口。

女經理跟了進來,回手推上了門。扭著腰身走上前,腰際緊貼辦公桌前檐站住,伸出胖手驅趕白一吐出的煙霧,還假裝咳嗽幾下。白一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毫無表情地說:“請坐。”

女經理倒退著腳步,提著裙擺,慢慢坐到沙發(fā)上:“白總經理,我不說你也猜得到我要說的事。月獎給不給的我不在乎,我只要個公平。你說,我哪樣工作不比那個婊子干得多,不信,你馬上去客房部查訪,問問那些服務員,這客房的業(yè)務哪樣不是我撐著……辛苦就不說了,誰讓我暗地里喜歡你呢,總想給你獨當一面,為你分憂解愁……可是,那天我偏偏有點小私事……嗚……這叫我咋能抬起頭來啊……你是大經理,王府酒店你一個人'黑瞎子打立下,一手遮天’,你高抬貴手,饒我這一次?!彼f完,激動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走到辦公桌前,“其實呢,我還是你的小說的忠實讀者,還是你個人魅力的崇拜者,我讀過你的小說、散文,還看過你的電視劇,還背過你的散文詩呢。不信?我背給你聽。

女經理一口氣背完了白一幾年前的一首愛情散文詩,一字不差!這讓白一大為驚訝,這又是一個小紅啊,不知道她真的崇拜自己,還是為了討好自己刻意為之。背誦到中途時,白一曾擺手示意停止,但女經理不加理會,直至背誦完為止。散文詩背誦完了,女經理還沉浸在詩意詩情之中,眼淚汪汪的看著白一,擰而未斷、香腸似的腰肢繞過辦公桌角,兩座“山峰”直刺而來,一張腥紅的嘴變成了兩片鮮紅的肉片。

白一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卻被那藍花褶裙壓在下面。他掙扎著,想喊,卻只是“吭哧”幾下沒喊出聲,右手舉著那支燃著的“中華”躲閃著藍花褶裙,皮椅子有些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吱吱”地叫著反抗。白一氣急敗壞起來,故意將煙頭摁向藍花褶裙的后腰。

“哎喲——啥玩藝?扎我了——”女經理跳起身子,驚慌地向后腰處看,裙腰處一塊小手指肚大小的地方被燒焦,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你?啊——你——”她一改剛才的忸怩之態(tài),草草地整理好裙子,腳下“叮叮當當”地響著,灰溜溜地逃離了白一的辦公室。

白一坐正身子,眨著眼睛,木木地回憶著剛才的一幕,用手摸摸被藍花褶裙親過的臉頰,心里泛起了陣陣惡心。

八.衣錦還鄉(xiāng)雪舊恥 曇花夢斷隱真身

縣里的文化活動頻繁,但凡上一點檔次的,都在王府酒店電視劇制作中心舉行。因此,這里也成了繁榮縣域文化的主陣地,大有取代縣文化館之勢。王府大酒店涵蓋了縣文化、廣播、電影、電視的全部功能,屬于商業(yè)與文化完美結合的范例,白一心里明白其中的貓膩兒,實際上是“官商勾結、利益均沾”,如同熱播的電視劇《水滸傳》主題歌一樣:“你有我有全都有啊,風風火火闖九州啊——”所以,大酒店的聲控音樂,就經常響起《水滸傳》的主題歌。

那天,他有事回喇嘛廟鎮(zhèn),終于風光一回。美好的心情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樣燦爛。

書記鎮(zhèn)長親自迎接,接待室里還擺上了香煙水果之類,這讓白一受寵若驚,他知道,自己除了王府大酒店的總經理頭銜之外,還頂著一頂縣政府辦副主任的帽子,書記鎮(zhèn)長是按照縣政府辦副主任的規(guī)格接待的,因此才如此隆重。

中午飯是在鎮(zhèn)里的食堂安排的,書記把白一讓到主賓席位,連說客氣話:“鄉(xiāng)間不比城里,小鎮(zhèn)難比城里,白主任不但是文筆高手,也是廚藝專家,今天回到老家,我作準備下幾個毛菜,喝杯薄酒,有招待不周到的地方,還請白主任多擔待。”

鎮(zhèn)長客氣地布菜,委員秘殷勤地斟酒,在這種氣氛下,白一矜持地點頭,以不失縣里領導的風度。他在內心里罵自己:裝什么裝,自己半斤八兩還不知道。要不是有木子做后臺,要不是有縣政府辦副主任這個烏紗帽頂著,你白一不過是喇嘛廟鎮(zhèn)的一條“賴皮狗”,別說書記鎮(zhèn)長陪你吃飯,就連村支書也敢堵在自家門口罵你個狗血噴頭三天不開晴。

書記先敬酒,一敬三杯滿,鎮(zhèn)長趕緊跟上三杯一起干。白一本來就是酒鬼,半斤下去自然不用勸,他搶過酒壺,對書記鎮(zhèn)長說:“你們是喇嘛廟鎮(zhèn)的父母官,我白一生在喇嘛廟長在喇嘛廟,風風雨雨,見過喇嘛廟鎮(zhèn)的前世和過往,只有你們二位是替喇嘛廟鎮(zhèn)全體老百姓著想替老百姓辦事,這兩年把喇嘛廟鎮(zhèn)治理得山清水秀、柳岸花明,堯天舜日,政通人和……來,我代表全鎮(zhèn)的百姓敬二位父母官一杯?!闭f著,給二位倒?jié)M酒。

書記鎮(zhèn)長誠惶誠恐,連忙以手相遮,以示答謝:“白主任敬酒,我們二位受寵若驚,來來來,干干干,不辜負白主任的好意,不辜負喇嘛廟鎮(zhèn)五萬多百姓的厚望,明年啊,定讓全鎮(zhèn)糧食翻一翻,產值增一倍,大棚鋪上天,水渠到門前,GDP年年增,人口年年減……”

雖然說的是酒話醉話假話,可說的高談闊論,聽的人洗耳恭聽。白一酒勁上涌,胃腸脹滿,五臟六腑旋轉起來……他想起了木子的話,酒能成全你一時,卻能毀掉你一生!他關緊喉嚨的閥門兒,既不讓口里的東西下去,也不讓下面的東西返上來,他偷偷用手掐了自己手上的虎口穴,止吐。

秘書和委員還在挖空心思的琢磨勸酒的詞兒,白一已經清醒過來,而且是無比的清醒,他的記憶又回到了從前,回到自己那些年大鬧鎮(zhèn)政府家屬院的情景……他把酒杯端起來:“書記鎮(zhèn)長父母官,我白一今天特別感謝你們的感情款待。酒已喝好,請書記大人最后提一杯圓桌酒吧!”

書記也有點喝高了,但圓桌酒還是要提。他搖搖晃晃地端起酒杯:“白主任,今天有幸陪你喝酒,歡迎日后有時間多回來看看,更希望你陪木書記一起來,回去給木書記捎個話,請他方便的時候回到老'根據地’指導工作……”

“好,好……一定,一定,也歡迎你們去縣城開會辦事時到王府大酒店做客,給我一個回謝的機會。今天已經喝得太多了,不能再喝了,再說,我要回家看看……”其實白一頭腦清醒,他提醒不再喝了,如果再戀戰(zhàn)下去,把持不住,又要“現(xiàn)原形”,那樣的話,豈不讓人笑話,如果再傳到木子那里,自己就是有負前言了。

宴席結束,白一坐上自己帶來的面包車,拍拍司機的肩膀:“走,回老宅一趟?!?/p>

司機恭敬地打開車門,把白扶上車,然后起車,慢慢駛出鎮(zhèn)政府大院,書記鎮(zhèn)長乘坐鎮(zhèn)里的車尾隨其后。路過農貿市場時,白一提醒司機:“慢慢走,不要按喇叭!”

道路兩邊,盡是擺攤的農民,糧食蔬菜,日用品,小吃攤……人們吆喝著,展示著自己的勞動新產品。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從車窗前閃過。白一把車窗玻璃搖下來,把自己那張被酒精泡得紅脹的臉伸出車窗外,展示給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他笑著,趕集的家鄉(xiāng)人也對著他笑。他很高興、很滿足,很榮耀、很風光。

白一很愜意,縮回腦袋,把車窗慢慢關上,茶色車窗外面又是一片迷朦的天日,趕集的人群如同皮影戲里的影人一般變得模糊不清,只看動手動腳,卻聽不見說話聲,比比劃劃地講價……這讓白一感到自己的現(xiàn)在是一個虛幻的現(xiàn)實。

路過鎮(zhèn)政府家屬院時,白一命令司機加大油門、快檔通過。家屬院的狗象征性地喊叫幾聲,似乎也對他表示歡迎。

進了村,白一指揮司機從村子里最豪華、最霸氣的院落前通過,還提醒司機:“慢走,慢走,別驚擾了鄉(xiāng)親……鳴鳴笛,躲開豬狗……”白一的車子從支書家門前路過,在門口乘涼的村支書探身向車內看,白一大度地向他揮揮手,拉長腔調地喊了一聲:“你好——”

支書也許是年老眼花,沒有看清白一。但他一看這么好的車,肯定是一們比自己大的官員,他還在心里納悶呢,今天鎮(zhèn)里沒通知有領導來視察啊,不會是突然襲擊吧?是不是計劃生育檢查的?不能啊,哪次抓超生的,我不都提前得到消息嗎……他趕緊上前,想攔住車子,沒想到抬頭一看,車子上坐的是白一。他把伸出的手舉過頭頂,假裝撓腦袋,“喔……喔……”地往后退。白一惡作劇般地笑了,跳下車,對支書說:“支書,別走啊,是我啊,白一。”

支書尷尬至極,連忙扭頭就走。這時,后面的面包車正好停在村支書跟前,書記鎮(zhèn)長從車上走下來,迎面走向老支書:“老支書,你好!”

“啊,是你們啊,我當是誰呢,快屋里請,涼快涼快……”他伸出兩只手,一手拉住書記的手,一手拉住鎮(zhèn)長的手。

白一站在前面沒動,看著幾個人寒暄。寒暄過后,鎮(zhèn)長說:“老支書你忙著,我們還有公務,今天就不打擾你了?!闭f完,二人上車。

兩輛車很快消失在支書的視線里。支書恨恨地罵了一句:“狗戴帽子——充人!”

就在白一從老家回來的第三天,木子不期而至,告訴白一個讓白一不愿意相信的消息:飛飛調到市黨史辦暫時當一個編外人員,黨史辦主任答應兩年內解決編內。白一愣了半天,不說一句話。木子書記心里明白白一此時內心的滋味,“哼”了一聲,嘴角翹了一下,終究沒有說話,呆呆地看了白一會兒,冷笑兩聲,走了。

白一一整天沒吃飯,抽了兩盒“中華”。一年多來,他幾次想找機會向飛飛表白自己對飛飛的美好想法,但又覺得不妥當、不般配。這想法已經壓在心頭好幾年了,因為太熟悉、太親近,親兄妹一般,沒好意思提出,也因為自己有令人生厭的惡習和不光彩的過往,難以啟齒。其實,任他現(xiàn)在的地位,找個像樣的女人結婚是不成問題的。有人曾經給他介紹過,不成,有人自己送上門來,更不成。白一覺得,吃穿都可以將就,但找媳婦不能將就,除了會過日子外,也要愛好文學,理解自己,欣賞自己,否則,自己痛苦,讓人家也痛苦,像陶霞一樣,多難過。他給自己定下條件,一是長相得過得去,二是得愛好文學,三是得有個工作(在歌舞廳工作的不要),最好是醫(yī)護工作者……三個條件看似簡單,但合在一起,就不簡單,甚至有一定難度。那天廣播電視局局長來這里吃飯,無意之中說幾年前錄用的大集體工人編制的編播人員今年全部轉為干部編制,成為干部身份。白一越想這事自己心里越后悔,忽然想起木子曾經敲過他的鑼邊:“飛飛可以做朋友,但不可做妻子?!碑敃r不知木子這話是啥意思,是說真心話,還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反正白一知道木子這人的“毛病”,說話不全說盡,讓你自己猜,他自己也好留有余地。白一心里想,木子這人,只可做事,不可做朋友,做朋友需要推心置腹,做同事才三心二意、兩面三刀。

白一特意從縣城來到市里,找到市委大院,在頂層找到到黨史辦。那個戴著老花鏡的老者告訴他,飛飛已經請了婚假,現(xiàn)在正在和她的新婚丈夫在海南度蜜月呢。

白一呆坐在那個老舊沙發(fā)里,半天沒起來。他對老者說自己是飛飛的老鄉(xiāng),到市來開會,隨便過來看看。從老者絮絮叨叨的話語里,白一得知,飛飛嫁給了黨史辦主任的兒子。

白一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出市委大院的。他感到自己以前太自卑了,太怯懦了,以至于沒有勇氣向飛飛表白內心的愛慕之情,錯過了機會,錯過了美麗的人生。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躺了整整兩天,推說感冒,拒絕一切活動……白一畢竟是歷經磨難的人,他沒有被感情擊倒。隱隱的,他對飛飛產生了一絲恨意,對人生又多了一層理解。

飛飛海南旅行結婚歸來,在市里補辦了婚禮,邀請家鄉(xiāng)的親屬、同事、文友參加。木子公務纏身,委托白一全權代表,白一與王三老師地一起前往。

參加婚禮的人很多。雖然黨史辦主任的職務沒有太大的實權,可畢竟是常與各層面黨政領導打交道,多與他們有人情上的往來,所以,婚禮很風光?;槎Y儀式一,白一看到那位新郎官,像一個高中生的樣子,白臉,嫩皮,黃頭發(fā),是一個地道的黃口小兒的樣子。呸,飛飛這哪里是找丈夫,找男人,分明是找了個小弟弟。小男人的笑,天真爛漫,自然無邪,雖然大學畢業(yè)了,卻還是高中生的胎子。飛飛說話的時候,他聽得最認真,像課堂上聽課的學生一樣虔誠,目光里帶著渴望與夢想。白一真想上前擁抱這個小男人,又想上前狠揍他一頓。飛飛的淚水在飛,話語在飛,靈魂在飛,別人看不清楚甚至看不到,白一卻看得真切:淚水追著話語,靈魂追著淚水,在空中飛來飛去,吵吵鬧鬧,話語把淚水擊碎,靈魂又把淚水高高地舉起,舉成了眾多碩大的透明的玻璃酒杯,高興的話變成了紅色的紅酒,傷心的話變成了黃色的啤酒,各種假話變成了各色的飲料,真誠的話變成了醇厚的白酒。

“舉杯——舉杯——”

“祝賀——祝賀——”

正當人們興高采烈地舉杯祝賀時,飛飛在臺上把白酒、紅酒、啤酒、飲料、咖啡、礦泉水……統(tǒng)統(tǒng)倒進一個大杯子里,大杯子里的酒水變得渾濁不堪。飛飛舉起大杯子,一飲而盡,然后一抹秀口,說了一句在白一看來是驚天動地的話:“各位領導、親友、同事,感謝你們參加我的婚禮,在難得的機會里,我宣布一個決定,那就是,為了家庭,為了事業(yè),我飛飛從今天起,金盆洗手,斷絕與文學的關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名好職員,做一名好妻子、好媳婦,文學是過去,家庭和事業(yè)才是未來……”說著,飛飛的眼淚飛起來。

白一聽到大廳里好像飛進一只鷹,一只兇猛的鷹,追逐著凌空而舞的潔白的鴿子、美麗的鴿子……音樂聲起,鴿子潔白的羽毛紛紛落下……

木子被調往市土地局當了局長,是升是降,沒有人說得清,是禍是福,也沒有人說得清。三個月后的一個春天里,木子受到省紀檢部門調查??h里與木子有關的項目全部報停,凡是木子提拔重用的干部,有的被調查,有的被降職,有的被邊緣化,有的提前被退休,有的被雙規(guī)。

白一先是被被免職,然后是調查,調查后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有其它大的問題,只是給木子捧捧臭腳而已。沒有問題也不會官復原職,他被打回原籍——喇嘛廟鎮(zhèn)。但他并沒有回喇嘛廟鎮(zhèn),他背起行李,消失在都市的繁華,不知所終。

喇嘛廟鎮(zhèn)有人對白一的遭遇感到惋惜,有人對白一遭遇幸災樂禍。白一除了給家鄉(xiāng)帶來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外,似乎從人們的記憶里漸漸消失。

一年過去,有人從省城回來,說在省城看到了白一,白一現(xiàn)在已經極端窮困潦倒,混在省城要飯花子的行列里,說得真真切切,活靈活現(xiàn),這讓有些人高興了好幾天。忽然又有人說,白一在省城靠上的政治背景,當上了省政府某酒店的經理,還給縣長辦過大事呢,說得言之鑿鑿,又讓有些郁悶了好幾天。又有人說在另外一個城市看見了白一,他已經成為一個精神患者,舉著一面白旗,站在交通路口指揮車輛。又有消息傳來,說白一成了省作協(xié)的駐會作家……

只有王三老師還固守的喇嘛廟鎮(zhèn)。喇嘛廟中學升格為縣四所高中之一,王三老師當上了這所中學的校長了。雖為校長,他還教課,還寫詩。教課養(yǎng)家,寫詩怡情。他的學生妻子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奇怪的是這大胖小子剛一張口說話就會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五月半,六月初,高考將近,王三站在悶熱的教室里聲嘶力竭地給高三畢業(yè)班的學生講《高考作文秘訣》,學生們如獲至寶地記著筆記。

王三老師的大胖小子在學校的托兒所里,正扶著窗臺顫顫微微地站起來,把粉都都紅嫩嫩的小嘴兒貼在窗戶的透明玻璃上,蹩了半天,稚嫩嫩地喊出一句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完)

作者簡介

王鳳林 蒙古族,天津市作協(xié)會員。供職于天津市濱海新區(qū)塘沽一中。散文、小說作品見于《天津日報》《今晚報》《塞外》《遼寧日報》《當代散文》《文史長廊》《民族文學》《人民文學》《章回小說》《山東教育》《中國教育報》《中國政協(xié)》《城鄉(xiāng)建設》《渤海早報》《做人與處事》《青年文摘》《散文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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