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草房子》300次印刷的時候，我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一個人永遠也走不出童年”?，F(xiàn)在想起來，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童年向我提供了大量的寫作資源，二是童年培養(yǎng)下來的情感、審美以及其他的種種，都可能在一生里發(fā)揮作用。正因為有這兩層意思，“童年”這個詞對于作家來講是非常重要的。
《小尾巴》寫的是我大妹妹，一個很真實的故事。我的大妹妹很奇怪，媽媽不管去哪兒，她都一定要跟著。媽媽有的時候要去做一件事，一個小孩在旁邊跟著，還要分心照顧她，是很累人的。所以媽媽不讓她跟著，但大妹妹不答應，不屈不撓地跟著。有一次，又是媽媽剛走，她就跟著。媽媽很生氣，讓她回去，她不回去，媽媽生氣地用手一推，她就從高高的鐵架子上滾到水面，然后滾到水里面了。她水淋淋地從水里爬了起來繼續(xù)跟著媽媽往前走。我小時候經(jīng)?？吹酱竺妹煤芾仟N的樣子，但是沒有辦法，她必須跟著媽媽走。
等到大妹妹長大了，當我媽媽需要她跟著走的時候，她反而不跟著她走了。媽媽很傷心，她好像丟掉了什么東西似的。這是一個很真實的故事，但小說寫出來的時候，就不是這么簡單了。
童年是我這樣的作家非常重要的創(chuàng)作資源，我所有的作品，一定和我童年生長的那個地方有關。我生活在水鄉(xiāng)地區(qū)，我的老家稱之為水網(wǎng)地區(qū)，可見那個地方河流有多少。大河小河縱橫，老家?guī)缀跛械牡胤蕉际呛退嘘P。水給予了我人生的啟示，水給我文字上一種干凈感，我是在水邊長大的，一個水邊長大的人不干凈，你覺得都對不起水。這些在我人生的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里一直在發(fā)揮著作用。
我這幾年到處在講短篇意識，走到哪兒講到哪兒，只要逮到一個場合，我就講短篇的意義。捷克有位非常有名的短篇小說家叫斯維拉克，他和他兒子都是搞電影的，而且他們的電影還獲得過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獎，父子一個得了獎，一個提了名。他對短篇和長篇有個非常有意義的定義，他說短篇小說家像一個園丁，長篇小說家像一個農(nóng)夫。他沒有貶低長篇，他只是告訴你，短篇小說必須是很精致的寫作，而長篇小說是大面積種莊稼，不可能所有地方都精致。他很準確地概括了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作為兩種不同寫作方式的區(qū)別。
我看過他的短篇，非常好，記得他有一個短篇叫作《追蹤記》。書里講有個記者住在公寓里，公寓里沒有辦法洗澡，必須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洗澡。有一天他來洗澡了，剛剛要進淋浴房，老板娘過來跟他說能不能商量一下，讓那個人先洗，那個人穿了一身雨衣。記者有一點不太樂意，可是老板娘很客氣地跟他商量這件事，他就答應了?？赡莻€人進了淋浴房幾分鐘就出來了，水淋淋地出來了，出來之后就往前走，他覺得那個人好奇怪。出于記者職業(yè)的心態(tài)，他開始跟蹤這個人，想看看這個人到底要去哪兒。
這個人去了一個酒吧，酒吧老板好像知道他要來，已經(jīng)把一杯酒準備好了，他拿起酒一飲而盡，轉(zhuǎn)身又出去了。記者就對老板講，他沒有交錢，老板說你不要管閑事了。聽到老板這么說，記者更覺得奇怪了，馬上又去追蹤那個人。那人又進了下一個酒吧，一連跟了好幾個酒吧，那個人終于對他講：你為什么要跟蹤我。記者說：“非常抱歉，我覺得你很獨特，就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于是他們就坐下來喝酒，喝著喝著，兩個人慢慢就進入情況了。他告訴記者，他有五個孩子，可是老伴已經(jīng)去世了，他要把這五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把他們培養(yǎng)成人才。但他有一個嗜好，喜歡喝酒，可是每當他喝一杯酒的時候，他就會想道：如果這杯酒不喝，就可以給女兒攢下交學俄語的學費；如果那杯酒不喝的話，就可以給女兒買一件衣服。但他沒辦法管住自己，于是就把自己弄得水淋淋的，突然出現(xiàn)在酒吧。酒吧里的人有的正要付錢離開，看到有人水淋淋地走進來，心想外面下了大雨，那就不著急，坐下來繼續(xù)喝吧。這樣酒吧的生意就增長了。記者對他講：“你這樣不地道吧，你在騙人。”他說：“我沒有騙人，我從來沒有說過外面下雨了?！?/p>
他們兩個人當時有契約，記者不能把這個故事對他人講，但現(xiàn)在為什么又能講了呢？小說開頭寫的是五個孩子為一個人守靈，那個死去的人就是這個人，現(xiàn)在這個人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記者就可以跟大家講這個故事了。
這個短篇，難道閱讀效果不比我們一般的長篇小說效果更好嗎？我有一個非常極端、非常個人化地判斷一部長篇好壞的辦法，就是看能不能從這部長篇里選出一篇篇短篇來。如果不能，那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長篇，因為好的長篇，一定可以節(jié)選出一篇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說。
我做過實驗，從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里至少節(jié)選了五個短篇，從雨果的《九三年》里頭也節(jié)選了，后來有兩篇還選入了高等語文教材中的外國小說欣賞里。后來有些人不知道這是從長篇中節(jié)選的，以為這就是短篇，還把它收錄到各種各樣的短篇集子里面。福克納以長篇聞名，但是別忘了，研究福克納短篇的人并不少于研究他長篇的人。?？思{自己也說：短篇比較難寫，長篇比較容易寫。他說：長篇小說可以放大量的垃圾，而短篇沒有這個空間。
我不是說長篇小說不行，因為我自己本來就是寫長篇的，我只是說我們能不能在寫長篇的空隙之間，來操練操練短篇。在我看來，短篇是練就寫小說的功夫的，是基礎功。這次“年輪典存”叢書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是從我十本短篇集里面挑選出來的，希望大家能夠喜歡這些短篇。
（原標題：童年與我的短篇意識）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