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林逋,應(yīng)該說詩名勝過詞名。倒不是說他詞寫的不好,而是因為量太少。三百多首詩,vs三首詞,差距不是一般的大。然而若說他最出名之處,莫過于梅妻鶴子這個雅號,傳言他在孤山植梅養(yǎng)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端的是清高閑適,逍遙自在。
根據(jù)《宋史》里記載,林逋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家境貧寒,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然而他小小年紀(jì)便懂得自律自強,一門心思刻苦學(xué)習(xí),發(fā)奮攻讀,終于成了一個有大學(xué)問的人。只是和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不同的是,林逋求知若渴,并非為了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他生性恬淡,對功名利祿嗤之以鼻,對社會上那種阿諛奉承、追逐名利的風(fēng)氣更是厭倦至極。甚至為了躲避世俗紛擾,他干脆就在杭州西湖邊的一座山中隱居起來,過上了悠閑自在的日子。以今人的眼光來看,林逋應(yīng)該是個性格很孤僻的人,除了梅鶴山水,他可能并不擅長跟人打交道。
但是孤僻的林逋卻特別擅長寫詩。同樣是《宋史》里說的,林逋作詩的時候,斷斷不會像賈島那樣,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他常常是不假思索,大筆一揮就寫好了,而且每出必為佳句。但是他還有個怪癖,就是每次寫完以后,自己讀一遍,讀完便立即撕掉。曾經(jīng)有人問他為什么不把詩留給后人品鑒學(xué)習(xí),林逋說:“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意思就是說他隱居深山,都沒指望以詩出名,又怎么會去想名揚后世呢?
他是那樣的喜歡梅花和仙鶴,四處尋訪,只為覓得好的品種,且不管多貴,他都會想盡辦法給買回來,留著自己閑暇的時候,一個人在院子里賞梅花,逗仙鶴。據(jù)說他有只名叫“鳴皋”的仙鶴,每次有客人來訪的時候,如果林逋不在,看門的童子便把“鳴皋”放飛,而這只仙鶴就會跑去給林逋報信,然后林逋便回來會見客人了。能把仙鶴養(yǎng)成信鴿,古今中外恐怕也就林逋一個人了。林逋“梅妻鶴子”的名頭也就是這么來的。
“梅妻鶴子”固然雅,然而足可見林逋的脾氣古怪到了極點,一個大男人,既不娶妻,更不要孩子,比現(xiàn)在的丁克族還活的任性。說句老實話,對于文壇上這個頗具傳奇與浪漫主義色彩的典故,我一直不太相信,因為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個對草木如此多情的人,如何又會對人無情若此呢?除非他是個GAY!但就算這個假設(shè)成立,一個無情無愛的林逋,又怎么可能寫出《點絳唇》和《長相思》那樣繾綣到骨子里的句子呢?我以為很值得去細細揣摩一番。
我們先來看看他的《點絳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毫無疑問,這是一首詠物詞的佳作。點點離愁,絲絲別緒,寄托在萋萋芳草的葉尖,鋪陳在清新空靈的筆觸里,被渲染,被擴散。
金谷,也就是金谷園,西晉第一大富豪石崇在洛陽建造的一座奢華的別墅,石崇曾經(jīng)在他的《金谷詩序》里說,征西將軍祭酒王詡回長安時,他在金谷園里為其餞行。于是“送客金谷”便成了一個典故。人已離去,園自無主,草木卻依舊年復(fù)一年逢春而生,直落得一地荒蕪,滿園凄清。實在是“流水無情草自春”啊,多少人世滄桑、多少繁華富貴,亦都成了過眼云煙。春色于細雨中凋零,但余一地哀傷與惆悵,離歌聲中,長亭渺渺,遠游之人漸行漸遠,惟見草色蒼茫,天涯路遠,怎一個愁字了得?
寫草,看似無情卻有情,寫愁,萬千惆悵還能境界遼闊。這哪像是一個斷了紅塵牽絆、無有男女愛情的男人情懷?
何況還有那首讓人感覺到余味無窮的《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
單從技法上來說,這首小令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出之處。全詞采用民歌中極為常見的復(fù)沓形式,回旋往復(fù)、一唱三嘆,抒寫了一個因愛情生活受到破壞的女子,被迫與心上人江邊訣別的悲苦愁懷。
錢塘江兩岸,山明水秀,風(fēng)景如畫。然而,青山無情,離人有恨,訣別的痛苦,恐怕只有自己能知曉了。一對情到深處的戀人,卻不知為什么樣的力量所阻,欲結(jié)同心而不得。于是,一個行在不愿行之時,一個送于不忍離之際,都只剩下淚眼相看,此恨綿綿。一句“江頭潮已平”,以景語作結(jié),創(chuàng)造出一個雋永空茫、余味無窮的意境。那些真摯入骨的相思愛戀,那種被迫離別的愁苦憤懣,都隱藏在了這漫不經(jīng)心的五個字里。
這分明就是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呀,那個平生只愛草木珍禽的林逋,就算才高八斗,又怎么可能從別人的故事里,體會到如此深刻的情感?
那個隱居孤山長達20年的林逋,恐怕怎么也不會想到,千年以后,《宋史》中有關(guān)他的記載,會給后人帶來些許疑慮,更至于惹出筆墨官司來。譬如關(guān)于他的出生地,有人持“錢塘說”,有人則認為他出生于黃賢,雙方各執(zhí)一詞,莫衷一是。最后,“黃賢出生,江淮游歷,孤山隱居”的觀點,得到了學(xué)界的普遍認可,這場爭執(zhí)暫告一個段落。再譬如,余秋雨曾經(jīng)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說過,林逋不但有愛,而且有妻有兒,結(jié)果引發(fā)了他和《辭?!肪庉嫿鹞拿鞯墓P墨官司,并以余秋雨敗北收場。我不知道金文明究竟是以什么理由駁倒了余秋雨,但是隱隱中我卻覺得余秋雨的觀點也許并沒有那么站不住腳。
《宋史》中說,“逋不娶,無子。教兄子宥,登進士甲科。”梅堯臣在他的《林和靖先生詩集序》:“先生少時多病,不娶無子。諸孫大年能掇拾所為詩,請余為序。”
從這兩則記載看,林逋“不娶無子”確實言之鑿鑿,但按古人喜歡以過繼的形式來延續(xù)香火這個習(xí)慣來看,“無子”未必就是“無后”,當(dāng)然,“不娶”恐怕也不能證明林逋“無愛”了。
出于好奇,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則在杭州孤山和奉化黃賢都有流傳的關(guān)于林逋的民間故事。故事中說,林逋青年時喜歡到處游玩。 某次途經(jīng)孤山一處梅園時,認識了一個叫梅云的女子,氣質(zhì)超群,獨與老父相依為命。這樣的美貌,自然引來諸多王孫公子上門提親,但卻都被梅老先生設(shè)在門口的一副擇婿上聯(lián)拒之門外,這個上聯(lián)的內(nèi)容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林逋《山園小梅》里的句子:疏影橫斜水清淺。梅老先生有言,只要誰能對得出下聯(lián),就可以入住梅園。林逋行經(jīng)此處,看到這個對聯(lián)時頗感興趣,略加沉吟便說出下聯(lián):暗香浮動月黃昏。其實他并不知道那是梅老先生的擇婿聯(lián),直到被梅老迎入梅園,方才恍然大悟,又見梅云氣質(zhì)出眾,容貌脫俗,自然喜出望外。
才子佳人,原本當(dāng)順理成章結(jié)為連理,與梅老先生在梅園共享天倫,可是偏偏當(dāng)時一個縣令的兒子也看上了梅云,且這小子不走尋常路,抓了梅老,要梅云以身相許才會放人,梅云無奈之下只好答應(yīng)。
梅云出嫁,梅老被釋放而歸。得知女兒為救自己嫁給一個衣冠禽獸,憤懣交加,竟含恨而終。梅云得到消息,向縣令兒子請求回梅園守孝三天,就在這三天里,她見了林逋最后一面。那天晚上,梅云在林逋面前拿著剪刀剪開自己的衣服,告訴他,她在出嫁之前為自己做了一件全身密封的衣服,不用剪刀無法脫掉衣服。也就是說,她依然是清白之身,她只屬于林逋一個人。兩人度過這最后一晚,梅云便回到縣令家,但是卻在當(dāng)天以自殺的方式證明自己對林逋的忠貞。林逋為了紀(jì)念這個美麗剛烈的女子,從此獨守梅園,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了。
這則故事的來源是林逋研究學(xué)者——出版過《林和靖和西湖》的鐘嬰教授。鐘嬰教授向來治學(xué)嚴謹,且曾受人邀請到黃賢村考察,能夠公布這個故事,想來是有一定說服力的。
和這個故事呼應(yīng)的還有一個細節(jié)。林逋死后自然也就葬于孤山,宋王朝南渡之后,變杭州為都城,皇帝下令在孤山修建皇家寺廟,規(guī)定將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遷出,但惟獨留下了林逋的墳?zāi)?/span>。南宋滅亡之后,有盜墓賊料想林逋是大名士,且如此受皇家看重,墓中的珍寶必定極多,于是就去盜墓。不過讓他失望的是,墳?zāi)怪?,陪?/span>林逋的,除了一只端硯和一支玉簪外,別無他物。
一代名士,以端硯作為陪葬誰都能夠理解,但一直被標(biāo)榜為終身未娶的林逋,放一個女子所用的玉簪就令人費解了。林逋之墓,為自己生前自造于孤山之側(cè),選址朝向均有自己主張,陪葬的物品當(dāng)然也是有所遴選。將玉簪陪自己同穴,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這玉簪的主人在林逋的內(nèi)心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分量。
從《長相思》到這個流傳于民間的傳說故事再到這樣一個因盜墓而引出的史實,我們看到的就不僅僅是一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逋了,他更應(yīng)該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多情才子。梅可愛,鶴可愛,又如何抵得上那個可以讓他摯愛一生的女子?梅妻鶴子,未誤相思!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