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子玉老弟與您聊史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
《史記》，一部皇皇巨著，他耗盡了太史公司馬遷一生的心血。歷代以來，人們把最高的評價、最華美的辭藻都給了《史記》以及他的作者司馬遷，它位列《二十四史》之首當(dāng)之無愧。
讓我們把目光拉回兩千多年前那場決定司馬遷一生命運(yùn)的一次朝會。
高坐于上的大漢天子劉徹此時正震怒不已，說起話來甚至已經(jīng)到了咆哮的境地。底下的文武群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皇帝把目光瞄向自己。
是呀，一生好大喜功且極其好面子的劉徹能不震怒嗎？李陵投降匈奴了，他實(shí)在是想不通身為將門之后（李廣的孫子）的李陵真的是一點(diǎn)骨氣也沒有。就算你已經(jīng)盡力了，就算你只是暫時向匈奴投降再做別計，但是你的頭顱已經(jīng)向低賤的匈奴人低下了。你可知道，你此舉打的是我劉徹的臉，是我大漢江山的臉。
▲李陵
李陵，你不配活在這個世上，你甚至不配姓李，丟你爺爺?shù)哪槨h武帝的架勢是恨不得立刻將李陵的皮給趴了。
大殿之中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劉徹粗重而急切的呼吸之聲讓諸臣不寒而栗。
偌大的舞臺只剩下劉徹一個人在表演，他需要發(fā)泄，他需要傾訴，他把目光落在了當(dāng)朝太史令司馬遷的身上。
“司馬遷，你如何看待此事”，劉徹其實(shí)也就是想找個人說話，一個人的表演總顯寂寞枯燥，而他想得到的答案也無非是“李陵該死”這四個字。因?yàn)楫?dāng)李陵投降的消息傳來之時大家都這么說。
可是司馬遷不同于流俗，他認(rèn)真了。
“陛下，微臣覺得李陵投降絕非那樣簡單”，當(dāng)司馬遷說完這第一句，朝中已經(jīng)嘩然。司馬遷用余光掃了一下漢武帝，武帝和剛才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是用眼神怔怔的看著他，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據(jù)微臣觀察李陵這個人不但有勇有謀，且彬彬有禮有國士之風(fēng)，他善待士卒，平常所想的只是如何報效國家，這次他僅率領(lǐng)五千步卒卻突遇兵力十倍于己的單于主力，李陵身先士卒與匈奴大戰(zhàn)十余日，所殺敵人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自己的五千步卒。臣以為援兵不至而李陵軍又傷亡慘重，李陵選擇投降似乎只是權(quán)宜之計，他一定會等待機(jī)會再次報效我大漢皇帝”，司馬遷說的是滔滔不絕，他沒有注意御座之上臉色已經(jīng)發(fā)紫的皇帝劉徹。
他似乎忘了他和李陵并沒有多大的交情，他不知道真話是要說的，但是得講究場合。如今漢武帝雷霆之怒，群臣皆落井下石。司馬遷他這是上與皇帝針鋒相對，下與群臣為敵，他簡直是在以一己之力與整個輿論在抗?fàn)?/span>。
而他僅僅只是一個太史令而已。
▲太史公祠
“你放屁，你膽敢替李陵求情，拉下去”，劉徹完全喪失了理智，以至于失態(tài)，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
司馬遷還沒來得及辯解，武士已經(jīng)上前將他死死的摁住。他被投進(jìn)了暗無天日的大牢。
他將面對的是慘絕人寰的腐刑（宮刑），皇帝這是要從身體和精神上羞辱自己，滅掉自己。
墻倒眾人推，而司馬遷這堵墻本來就是貧窮與慘淡并存。平時既不結(jié)交權(quán)貴又不斂私財?shù)乃揪筒荒苷归_自救（漢朝是可以用錢來贖罪的，李廣和張騫都贖過）與他救，甚至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求情，說上一句好話（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報任安書》）。
他現(xiàn)在就是瘟疫，人人避而遠(yuǎn)之。他只能忍受獄卒的刀鋒毀滅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yán)。
▲司馬遷受宮刑，《漢武大帝》劇照
受刑之后的司馬遷整日恍恍惚惚，有時候出門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人間。他不再去祖宗的陵寢給他們上香掃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不完整，沒有臉面去面對他們。每當(dāng)想起自己所受之刑即使是寒冷的冬季，汗水也會立馬將全身的衣裳浸透。尤其是當(dāng)李陵真正投降的消息傳來之時，他感覺自己簡直就是笑話般的存在。
他真想一死了之，他覺得活著，一分一秒，都是掙扎，他沒有勇氣面對這世俗的流言蜚語。
每每痛不欲生之時，父親臨別之時的言語總在他的耳旁響起，他答應(yīng)父親要整理天下史籍，寫一部前無古人的皇皇巨著。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不，我不能就這樣死去”，夢中的司馬遷突然坐起精神陡增，“我的先祖從上古直至周朝都擔(dān)任著太史這一神圣的使命，我的祖上司馬錯曾經(jīng)作為秦之大將一舉拿下天府之國巴蜀，我不能讓祖先的光芒在我的身上黯然失色”，司馬遷披上衣裳，站在窗前。
▲司馬談，司馬遷父親
他想起了周文王，他想起了孔子，他想起了左丘明。是呀，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在極其困難與恥辱之中義無反顧的攬起了大任，讓《周易》、《春秋》、《左傳》橫空出世，世代流傳。
李斯、彭越、韓信，哪一個又不是功在千秋位列王侯，而卻死得極其狼狽。比起他們，自己所受之罪真算不了什么。
他默默的坐在了案前，研好墨，在竹簡之上寫下了《太史公書》的第一個字，第一句話。
從此他把自己幽于糞土之中，為往圣繼絕學(xué)。
公元前91年，一部人類歷史上的巨著誕生了，從軒轅黃帝一直寫到了當(dāng)今圣上劉徹。包含十表、八書、十二本紀(jì)、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從廟堂寫到江湖、從帝王寫到平民、從高官寫到游俠，禮、樂、歷法、天文、水利、財用無所不包、無所不含。
司馬遷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夢想，他的名字注定永垂青史。
他把正本藏到了名山之中，副本則留在京師私藏了起來（藏之名山，副在京師——《史記.太史公自序》）。
他怕了，自從受宮刑之后自己雖然位居中書令的顯赫地位，但永遠(yuǎn)都是與世俗同流合污，他不發(fā)一言，他不想卷入任何紛爭，他只想靜靜的寫他的書。
如今書成之日，他更怕，他怕自己的心血一朝被極其自負(fù)的劉徹一把火給燒了。所以他悄悄的把它藏了起來，等待有緣人將他公布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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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車輪開到了漢宣帝的時代。
侯府之中，平通侯楊惲手拿竹簡，他讀著讀著就忘記了吃飯，忘記了睡覺，他想不到的是世間竟有如此巨著，如此饕餮盛宴，而作者竟是自己的外公司馬遷（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為春秋——《漢書.楊惲傳》）。
▲楊惲，司馬遷外孫
當(dāng)他終于讀完全書的時候，他睡不著覺了，他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想著外祖生前所受之屈辱淚流滿面，他敬佩外祖之毅力、之才華、之忍辱負(fù)重。
他更理解外祖在寫成此書之后為什么沒有選擇公布于世，而是悄悄的藏了起來。漢武帝的時代已經(jīng)遠(yuǎn)去，如今的天子身上雖然流著他們老劉家的血液但是秉性不同，他自信當(dāng)今圣上一定會選擇將這部巨著展現(xiàn)在天下人的面前。
他要讓世人記住司馬遷這三個字，讓《太史公書》（也就是《史記》）代代流傳。
楊惲做到了，沒有他我們今天讀不到《史記》，沒有他，我們或許不會聽說司馬遷這么個人。楊惲是他外祖的隔代知音。
有些人在世時就已經(jīng)名揚(yáng)天下，而有些人在死后才被世人所熟知，如梵高、如司馬遷。
司馬遷，你生時受盡屈辱，但你死后，無數(shù)人捧起了你的書，就如現(xiàn)在的我，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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