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寧朝華
細想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在一個村子里面，最有名的不是幾個有錢人，也不是村支書，而是村里的傻子。傻子的有名會從他被眾人發(fā)現(xiàn)他傻的那一天開始，延續(xù)下去，比他的一生還要長，而且，傻子的有名，老少皆宜。我堅信，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心里都會住著一個或者幾個傻子。
傻子和瘋子是有區(qū)別的，瘋子是扭曲的，是迷失、偏執(zhí)、錯亂、癲狂，甚至還包含不可控的暴力傾向，但傻子不是這樣，盡管時常被忽略、蔑視、嘲諷，但全然無害，甚至人們還會覺得他有那么幾分可愛，偶爾想起，還有幾分親切與溫暖感，比如，一些頭腦簡單行為可愛的女子，就被我們稱之為：傻白甜。
村子里的小貓，就是一個傻子。
年過半百的小貓，大名很少有人知道，小貓是他出生時爹媽起的賤名。年輕時，小貓個頭接近一米八，在村里一覽眾山小，濃眉大眼，模樣周正，外貌勝過村里大多數(shù)人。小貓常年穿一身灰白的粗布衣服，雙腳要么踏一雙露出腳趾頭的解放鞋，要么光著。從整體上看，小貓比較具有常人的氣質(zhì)。
但小貓是真傻，傻氣還比較明顯。首先，眉目之間缺乏生氣，目光呆滯，表情也只有傻笑和木然這兩種。再就是，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嘴里老是嘟噥著一些模糊的句子。還有，他總是獨來獨往，天才蒙蒙亮，就在村子里晃來蕩去，像一個居心叵測的幽靈，天黑透了，他的影子還會在田埂地頭隱約閃爍，像一個無家可歸的野鬼。
小貓的傻，是后天的。據(jù)村人說，那是九十年代初，二十出頭的小貓在廣東一家工廠打工，傍晚下了工到公共澡堂子里洗澡，洗著洗著，頭頂上的一個電燈泡壞了。管澡堂的大爺人矮手短，夠不著，小貓利用自己的個子優(yōu)勢順手把燈泡換了，結(jié)果是，整個澡堂的燈全滅了，濕漉漉的小貓被電擊倒在地……救活后，小貓就成了傻子。
成為傻子的小貓回到村里之后，除了模樣變傻了，還干過不少的傻事。比如，他沒事就愛追雞攆狗、哇哇亂叫地嚇小孩，常常弄得大屋場里雞犬不寧、哭聲陣陣。以至于后來那些雞呀鴨呀狗呀，只要一瞥見小貓，扭頭就跑。孩子老遠看到他就放聲哭，以便引來大人將小貓驅(qū)走。不過，后來，我?？吹叫∝埜『⒃谝黄鹜嬗螒?，輪到小貓丟沙包時，力氣超大的小貓老是軟綿綿地丟，小孩不躲，他也打不著，隊友責怪他，他就咧著嘴傻笑。
有一件傻事，小貓干得驚天地泣鬼神。有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小貓?zhí)焯祠[著要吃肉，無奈家里太窮，沒有閑錢去給他買肉，小貓就鬧著要將自家的豬殺了吃，爹媽權(quán)當他說的是傻話，沒有在意。有一天，小貓突然操起一把菜刀，沖進豬圈，扯住豬尾巴，用刀在豬屁股上又是砍又是割，可憐的大肥豬，疼得連聲尖叫，一下掙脫小貓，從豬圈里一躍而出，向野外狂奔，屁股上鮮血狂飆，灑得到處都是。豬最后被小貓的爹媽請醫(yī)生打針喂藥治好了，但小貓的傻，自然治不好。
后來，這樣的傻事小貓基本上不干了，就整天在田間地頭閑逛，盯著泥巴，盯著田里的禾苗，像在尋找什么一樣。很多次我和他在田埂上相遇，他朝著我，很深沉地，無聲勝有聲地，咧嘴一笑，笑里，仿佛有很多內(nèi)容，讓我猜不出來。
很快，我就明白，小貓在找什么。
傻子小貓，竟然成了他們家乃至全村最出色的勞動力。扯秧蒔田、割稻打谷、灌溉除草、堵漏補缺……小貓成了無所不能的人，永遠不知道疲憊，永遠不需要使喚，他非常自覺地最早出工，最晚回家，全天的時光與農(nóng)田幾乎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而且專挑重活累活干。傻子小貓，總算找到了他的終極快樂！
小貓有一個弟弟，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有了這么一個特殊的傻子，屬不幸之中的萬幸，以至于后來，人們開始羨慕起小貓那一生都沉默寡言的爹媽了。甚至，有些人家因為“懶”的緣由吵起架來，還會拿小貓舉例“你看人家傻子小貓，都比你強”，被拿來比較的人竟然無可辯駁。
現(xiàn)在想來，也許，農(nóng)家里出來的傻子，就是不一樣，他骨子里有對田地的喜愛，血液里流淌著勞動的因子，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傻勁，怎么干，也不苦不累。所以，我們稱工作賣命的人為“傻子”，似乎恰如其分，不過，這樣的傻，傻得讓人肅然起敬。
幾年前，小貓爹媽相繼去世，一直單身的小貓活得更加寂寞、凄苦了。在外打工的弟弟每年回家一兩趟，將小貓從田里無中生有的稻谷換成錢，交給要好的鄰居，把小貓的一日三餐托付給他們。盡管傻子依然倔強、孤獨、辛勤地活著，但那份傻勁有了異樣，背脊彎下去許多，一米八的身高似乎憑空消失了十幾厘米，須發(fā)蓬亂，衣衫破爛，看見人也不再咧嘴笑，目光愈發(fā)顯得空洞，而且，自言自語得更嚴重了。這樣的小貓，讓人覺得可憐、心疼。
我總覺得，小貓的傻，有很大一部分倒映著我們的童年，簡單、純潔、任性、執(zhí)拗，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不被他人理解的孤獨世界，同時，在失去一種庇護之后，又更容易陷入深不見底的悲涼。
早段時間回老家，又見到了傻子小貓，一臉木然地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我發(fā)現(xiàn)，他蓬亂的須發(fā)已泛起明顯的白色，像落了一層霜，黝黑粗糙的臉皮上卷起了一道道皺紋。我心想，傻子怎么也會滄桑，也會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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