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本文是為了回答知乎上的一個問題《人類為什么會孜孜不倦地去探索未知？好奇心的意義是什么？》 參見文末“閱讀原文”鏈接。
好奇心其實是件挺個人的事兒，絕非人類的共同特征。
人類整體進步確可歸功于好奇心，比如馬斯克天天惦記著上火星，特斯拉的股價自然也坐了火箭?？晌覀冞@群凡人何德何能，非得把全人類好奇心的極大值平攤到自己頭上，說我也和馬斯克一樣孜孜不倦地探索未知？
看過馬云馬斯克二馬對話的人就秒懂，兩位都是人杰，一個活在天上，一個活在人間，根本不在同一頻道里。由此可知，地球上少說有一半人沒資格談好奇心。凡夫俗子的好奇心早就被人類自己埋的雷給炸爛了，摧垮了，分毫不剩了。最大的一顆雷叫“社會契約”——就是每個人出賣自己的好奇心，以便從社會換回一點兒可憐的安全感。
《瘋狂原始人》里的咕嚕一家，老爸負責(zé)維護“家庭契約”——天亮就覓食，天黑就鉆山洞。每天講一模一樣的故事。每一代都叮囑下一代“好奇就會死”。咕嚕一家用好奇心換來的安全感何其卑微脆弱，甚至連吃飽穿暖都做不到。
《瘋狂當(dāng)代人》里的你和我，大家一起維護“社畜契約”——天亮就打理工作，天黑就操持家務(wù)。每天講類同的故事，畫虛幻的大餅。每一代都叮囑下一代“好奇就會死”。你我用好奇心換來的安全感何其卑微脆弱，到頭來人人都是引頸被割的小韭菜。
喜歡心靈雞湯的人，往往會高估自己的好奇心。其實，好奇心不過是我們肌體上的肉瘤子。
你舉起手機，好奇這小小的屏幕后面是否藏了機器智慧，能否生出自我意識……別做夢了！最聰明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每隔兩三年就鼓搗出一個現(xiàn)象級移動應(yīng)用，活躍用戶輕松上億，滿屏都是讓你欲罷不能的碎片信息。風(fēng)險投資、流量變現(xiàn)、用戶畫像、智能推薦之類的武器精準(zhǔn)打擊，層層誘騙，分分鐘勾上你，粘住你，清空你……你以為人在星辰大海，其實身處信息繭房。好奇心？不存在的。嗶——肉瘤已割除——嗶——治療完畢。
你哄孩子上了床，嘆口氣，同時想起下個月的信用卡賬單和十年前的初戀情話，你好奇婚姻家庭是不是一樁騙局……別瞎想了！戶口、學(xué)區(qū)、房貸、醫(yī)保、幼兒園和養(yǎng)老院用甩不開的經(jīng)濟紐帶綁住你，套牢你！偽君子和假道學(xué)，父母和親友，教化和倫理各顯神通，遲早把你的好奇心偷出來，丟到地上，踩個稀碎。嗶——肉瘤已割除——嗶——治療完畢。
你好奇這世界那么大，成千上萬個思想為什么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別天真了！你我的安全感不就來自思想趨同、行為趨同嗎？大馬路上人人抬頭看天，那我也抬頭看看就準(zhǔn)保沒錯。同事都換了襯衫西服，那不用問，趕回家換衣服才能保我的工作飯碗無虞。個體行為趨同意識大幅降低了社會契約的實施成本，就像羊群的從眾效應(yīng)大幅提高了牧羊犬的幸福指數(shù)。好奇心？都迷失自己了，哪兒還有什么好奇心？嗶——肉瘤已割除——嗶——治療完畢。
確實，有極少數(shù)明顯推動人類進步的好奇心被社會認可。比如，科普書和知乎高贊答案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幾何學(xué)和邏輯學(xué)的發(fā)展得益于古希臘先賢的好奇心，物理學(xué)的發(fā)展得益于牛頓先生的好奇心，計算機的發(fā)展得益于圖靈老師的好奇心，智能手機的發(fā)展得益于喬布斯的好奇心……但你見過誰家公司雇一百個喬布斯來改變世界的么？這玩意兒是不能扎堆兒的。好奇心多了，世界要炸。
普通人的好奇心廉價而無用，還要小心藏好，省得丟人現(xiàn)眼。
藏起好奇心，就走向了孤獨。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我一人獨處的時間多。初中開始接觸計算機，不愛玩游戲，就愛編程序。我覺得編程是我和這個世界溝通的唯一窗口。那時并不懂，“窗口”其實是“好奇”的另一種說法。別人家的孩子跟老師學(xué)，按書本學(xué)，我只愿意自己學(xué)。我好奇Apple II里的BASIC程序為何能寫字畫畫，就一頭鉆到6502的機器語言指令集，琢磨內(nèi)存映射和硬件輸入輸出的關(guān)系?；叵肫饋?，那時的我就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呆子。旁人學(xué)編程求個結(jié)果，我學(xué)編程求個原因。這種事事好奇的心理在計算機世界興許算個特長，在人類社會就差不多等于情商低下了。比方說，老師、領(lǐng)導(dǎo)安排個事情，公司施行個制度，別人都遵命執(zhí)行，我卻非要推求背后的邏輯合理性，打破砂鍋問到底。既然做不到“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吃虧碰壁自然就不計其數(shù)了。
時間久了，旁人的路越走越熱鬧，我的路越走越孤獨。
孤獨前行，好奇心有時會上溯先古。
凡事問一下本源是什么，初心是什么，這足以讓孤獨者興奮莫名。比方說，前些時到健身房游泳，看著肌肉男和身材女們在器械上揮汗，我就不由想起自己對語源學(xué)感興趣的那幾年。當(dāng)時最有趣的收獲莫過于，英語中健身房gymnasium一詞源自拉丁語的gymnasium，而后者又源自希臘語的γυμν?σιον，本意是“裸著身體鍛煉”。瞧，好奇心給我?guī)砹四蟮睦_，一走進健身房我就聯(lián)想到裸體。不過這沒什么可害臊的，連《理想國》里的蘇格拉底都認為這事兒極其有趣，他說，“你看其中最可笑的是什么？難道不顯然是女子在健身房里赤身裸體地和男子一起鍛煉嗎？”本科時，我苦讀文獻學(xué)和敦煌學(xué)，但絕非考研或工作需要。那時的我就簡單覺得溯源、考據(jù)、索隱之類的事情特有意思。愈好奇遠古，愈感到孤獨，愈覺得興奮。想來，提倡古文運動的韓愈、柳宗元，領(lǐng)銜文藝復(fù)興的但丁、薄伽丘，他們在言必稱先秦兩漢，事必論希臘羅馬的時候也會有類似感覺吧。
孤獨前行，好奇心有時會直指天穹。
2019年首張黑洞照片發(fā)布時，大眾媒體也就興奮了一周左右。后來有人爭論黑洞項目中的女科學(xué)家Katie Bouman到底做了多大貢獻，才又小小激發(fā)了一波女權(quán)主義輿論波瀾。不過我當(dāng)時的興趣不在于此。我對黑洞成像過程中機器學(xué)習(xí)算法所扮演的角色充滿了好奇心。我埋頭惡補射電望遠鏡和干涉儀的工作原理，閱讀Andrew Chael和Katie Bouman已開源的黑洞項目源代碼，理解其中的正則項獲取和使用方式。這段經(jīng)歷于我而言并無價值，唯一的收獲是我對夜空的敬畏又多了一層。后來與我們家小朋友一起用廉價天文望遠鏡觀星時，我總有幻覺，看見繁星連接成傅里葉變換和樸素貝葉斯公式。小朋友長大后，他會不會因人類的短壽和渺小而無比悲傷？星空下，我恐怕得清楚地告訴他，人類在數(shù)百年里構(gòu)建的知識體系居然可以指導(dǎo)我們認知宇宙深處——這是人類最值得驕傲的事情。這種好奇心只有一代代傳承下去，孩子們才能從金錢或宗教里跳脫出來，孤獨而自信地成長。
孤獨前行，好奇心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詩意。
屈原說，“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古詩十九首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p>
鮑照說，“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fù)坐愁？”
辛棄疾說，“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p>
北島說，“被理性肯定的夢境 / 是實在的，正如 / 被死亡肯定的愛情。”
對你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有詩意該多好呀，有機會享受孤獨該多好呀，有平凡而真誠的好奇心該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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