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屬馬科,《說文解字》定義它“似馬長耳”,在中國人的意識中,驢是愚蠢和無才無德、外強中干的代名詞,與驢子相關(guān)的成語多數(shù)是貶義詞,例如黔驢技窮、黔驢之技、驢唇馬嘴、驢鳴狗吠等等,與駿馬相比,驢子的寒酸是顯而易見的??芍袊奈娜怂坪跖c毛驢有著不解之緣,唐朝詩人鄭綮曾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以驢代步,劣于馬而勉強勝于無,或許本身就是落魄文人地位的一種反映。在中國書畫史上,有這么一位孤標傲世、曠達超俗、白眼向青天的傳奇古怪人物,曾自稱為“驢”,他一生中用過無數(shù)名號,而本名朱由桵(rui)很少為人所知,大家最熟悉的那個名字是——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之印驢形印在國破家亡、改朝換代的驚變中,中國古代文士大夫選擇應對的方式可以歸納為四種:一種是起兵奮起反抗;第二種是死節(jié),用生命給被顛覆的王朝陪葬;第三種是跳出紅塵、逃遁隱匿于山林;另外一種選擇則是屈膝投降,歸順效命于新政權(quán)。通常多數(shù)人會選擇第三條道路,畢竟古代時地廣人稀,又沒有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深山老林里一躲,還是很容易的。十九歲之前,身為寧藩子孫的朱由桵生活相當優(yōu)越的,但隨著清兵南下,幾年間他先后經(jīng)歷父親病故,妻、子被殺的巨變,人生再無樂趣,萬念俱灰、萬般無奈中在23歲“剃發(fā)為僧”,入了空門。
通常人們將八大山人與石濤、髡殘、漸江并稱為畫壇清初“四僧”,不過論及佛學造詣,八大山人無疑是最高深的那位,他32歲就當上了介岡燈社的主持,聚徒講經(jīng),后又到奉新耕香院做了11年主持。他曾有一首詩這樣寫:“高揮大抹惹寒煙,果熟飄香道自然。不似東家黃葉落,漫將心印補西天?!苯栉飳懶?,他想要補的“西天”,不僅是指佛家意義上的西方凈土,也寓含著故國之破碎山河,朝代的興衰更替,自古皆然,既然是大勢已去,無力回天,咒天罵地也于事無補,他只有借筆墨書畫來尋求心靈的寄托,尋得一片心中凈土。
藝術(shù)之偉大就這于這里,它不僅僅在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掙扎與痛苦,而更在慢慢地化解這痛苦?!皯嵖?,憂憤于世,一一寄情于筆墨?!彼ㄟ^“墨點無多淚點多”的書畫,那空靈冷寂蒼涼的寒山瘦水、那單足著地縮頸鼓腹的鳥、那白眼朝天的魚,表達對故國的哀思,宣泄難以言說的遺民情結(jié),釋放心中的悲愴憤懣;從其早期作品剛烈方折的用筆里,我們可以感受得到其間所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對江山易主的無限悵惘苦悶,到了后期則逐漸被禪宗的寧靜與空靈所取代。讀他的畫,你不由自主地會被他作品所迸發(fā)出來的磅礴精神力量所懾服,那是一個蕩盡人間風煙,擯棄世間浮華,直接切入到靈魂深處的真實世界。
他的一生,作品在變,內(nèi)心世界也在變。1680年,在當了32年和尚之后,他突發(fā)癲狂,時而大哭時而大笑,之后撕毀燒掉袈裟棄僧還俗。1681年他在作《繩金塔遠眺圖軸》,署名“驢”,這是我們目前所見他的最早有明確紀年的“驢”款畫作。除了使用“驢”外,還有“驢書”“驢屋”“驢漢”“技止此耳”諸多相關(guān)題款或印章,為什么要以“驢”為號呢,除了有禪宗思想“騎驢覓驢”喻其在現(xiàn)象之外找真實以外,應當還有恨自己當了和尚無力對抗清政府的自嘲和諷喻之意,因為和尚被世俗罵為“禿驢”,而他做了和尚多年,于國無補,是一種驢子般的愚蠢行為。
使用了“驢”號三年后,他慢慢平靜下來,從59歲時開始正式使用“八大山人”的名號,自筑陋室“寤歌草堂”,以詩、書、畫為事,成為一名“不名不氏,惟曰八大”的畫家,情緒由孤憤轉(zhuǎn)為孤傲平淡,作品更趨成熟,最終達到其藝術(shù)成就的巔峰?!鞍舜蟆眱蓚€豎寫緊連起來,既像草書的“哭”字,又像“笑”字;“山人”兩字連寫則像個“之”字。“八大山人”四個字連起來看,即“哭之”、“笑之”,作為隱痛的寄意,表達故國淪亡、哭笑不得的復雜心情。從前的朱耷,如今的八大山人在孤絕氛圍中既經(jīng)歷絕境,又鳳凰涅盤,然后淡然地活了下去。其實,他的出走佛門,絕非是對佛教的厭倦與背叛,而在于尋求更寬更廣的空間,正所謂“修凈土者,自凈其心,方寸居然蓮界;學禪坐者,達禪之理,大地盡作蒲團?!?/p>
八大山人晚年審時度勢,最終放棄反清復明的念頭,但仍不原做奴顏奴顏婢膝的貳臣制造清政府,他選擇如自己筆下的魚一樣,“游”于天地,游走于佛釋道之間,到達精神的“逍遙”“無待”之境,藝術(shù)也臻于化境。1705年8月間,因受風寒他在自己房里安然辭世,享年80歲,在那樣的時代也算是高壽。
他哭過,他也笑過,無論是哭是笑,還是哭笑不得,最終都沉寂于一抔黃土之下。歷史縱然無情,歲月總是慈悲:作為肉身之人,那個命運多舛的怪人已經(jīng)遠去;作為藝術(shù),超凡入圣的八大山人卻生命永恒、燦若星辰,在書畫藝術(shù)史冊中永不泯滅。
書法作品
魚
魚石圖
作者:趙春秋,男,號南山子,中國民盟盟員。畢業(yè)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生院,獲藝術(shù)碩士學位,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畫院教學部主任,文化部青聯(lián)美術(shù)工作委員會委員,中國冰雪藝術(shù)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工作室導師,中國同澤書畫研究院理事,中國冰雪畫研究會理事,中華藝術(shù)研究院秘書長,世界華人華僑聯(lián)合總會畫院副秘書長,中國國際書畫藝術(shù)研究會理事,北京中韓書畫家聯(lián)誼會理事,中華書畫協(xié)會理事,中國工筆畫學會會員,北京時晴堂藝術(shù)館藝術(shù)總監(ji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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