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的詩也絕非規(guī)行矩步,而是惝恍迷離,任憑精神的自由釋放與想像的振羽飛揚,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似真實幻的寫意而非寫實的詩世界
唐代,是中國詩歌史的黃金時代,也是中國書法史的黃金時代。張旭與懷素,就是唐代先后閃亮登場的兩大“草圣”,因為他們的草書出神入化,加之行事浪漫脫俗,時人稱之為“顛張狂素”。不過,懷素不見有詩流傳,張旭則不僅以“書”鳴世,而且也以“詩”名世。
如果我們今日要為張旭填寫履歷表,則已不知其生卒之年,只知他是蘇州吳(今江蘇蘇州)人,活躍在開元、天寶之世。他初為常熟尉,只是一名區(qū)區(qū)科級干部,后來進京提拔為金吾長史,故世稱“張長史”,那在唐代雖然是“從六品上”的官職,相當于現(xiàn)在的廳級官員,但對于張旭卻是何足道哉,李白早在《猛虎行》中就說過“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云世莫知”了,而杜甫的名作《飲中八仙歌》,也以三句詩為他作了傳神的速寫與特寫:“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睔v史上如恒河沙數(shù)的官員早已煙消云散,而張旭其書其詩不是仍然傳誦至于今日嗎?
唐人李肇《國史補》記載張旭:“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揾水墨中而書之。天下呼為張顛。醒后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fù)得?!边@,頗近于今日所謂之“行為藝術(shù)”,但今日之“行為藝術(shù)”,多半是欺世盜名的鬼畫符,而張旭“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李頎《贈張旭》),“有時凝然筆空握,情在寥天獨飛鶴。有時取勢氣更高,憶得春江千里濤”(皎然《張伯高草書歌》),乃是發(fā)自肺腑,字如其人。張旭之草書如此,其詩作又當如何?在中國諸多門類的藝術(shù)中,“書”與“詩”的關(guān)系親密有如姐妹,張旭的書藝與詩藝是否有相通之處呢?
張旭的詩名為書名所掩。他能詩文,當時與賀知章、包融、張若虛齊名,號稱“吳中四子”。其作品多已不存,僅《全唐詩》錄存六首,《全唐詩續(xù)補》補詩四首,均為五、七言絕句,但無論從數(shù)量與質(zhì)量而言,都堪稱鳳毛麟角。清代的黃生在《唐詩摘抄》中說,張旭的三首絕句“盛唐高手無以過也”,其一是有張旭手跡世稱《春草帖》的《春草》:“春草青青萬里余,邊城落日見離居。情知海上三年別,不寄云間一紙書?!逼湟粸椤渡街辛艨汀罚骸吧焦馕飸B(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v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結(jié)句使人想起王維《山中》的“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真是何其相似的靈心妙想。其一則是那首更為有名的題目或作“桃花磯”的《桃花溪》了: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桃花源,在湖南省桃源縣西南,古屬武陵郡,隋唐為武陵縣境,相傳晉代陶淵明所寫《桃花源記》與《桃花源詩》即為此地,宋代改名桃源縣??癫葜?,其內(nèi)在精神在于自由與寫意,此詩即是如此。陶淵明的詩文所描繪的,本來已是烏托邦式的想像與理想的境界了,張旭的詩也絕非規(guī)行矩步,而是惝恍迷離,任憑精神的自由釋放與想像的振羽飛揚,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似真實幻的寫意而非寫實的詩世界?!短圃娙偈住返木庍x者清人孫洙說此詩“四句抵得一篇《桃花源記》”,雖然言之過譽,但也可見張旭詩之青出于藍。狂草之法,其外在狀態(tài)表現(xiàn)為靈動與飄逸,此詩何嘗不是如此?全詩布局錯綜有致,筆法輕靈,以頗具神秘色彩與朦朧之美的寫景開始,繼之以若隱若現(xiàn)終未點明身份的問者的詢問,問者自問,漁人是否作答,如何作答,均以不了了之,留給讀者以廣闊的聯(lián)想與想像的審美再創(chuàng)造的余地,如同他神逸莫測的草書。
唐宋以來寫桃花源之詩多矣,但想超越張旭談何容易??梢员让赖氖桥c張旭同時代的李白,其《山中答客》雖非實寫桃花源,卻也是虛取桃花源的意境:“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南宋末年的志士與烈士謝枋得,有一首《慶全庵桃花》:“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桃花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彪[居的他表現(xiàn)的是決不仕元之意,與張旭之詩異曲而同工。
唐文宗時,詔以李白詩歌、斐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臺灣名詩人余光中說他一部分詩在散文和評論中,我以為,絕句是張旭的另類一絕,其草書之妙,也草入了他的絕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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