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雜談8
藝術生命個體的尊重
——從魯迅后園里的棗樹談起
王德志
魯迅先生在他的散文集《野草》中的《秋夜》一文里,有這樣很有意思的開頭語:“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睂Υ耍腥藦闹凶x出了強調;有人讀出了寂悶;有人竟視為廢話;而我卻于此中讀出了它的美學意義。魯迅先生不是簡單的說自己的后園有兩棵棗樹,而是逐一敘述,可以說在同意強調中體現(xiàn)了一種對植物生命的同等關照,是以物觀物的平等的生命尊重思想。
由此,我自然聯(lián)想到了書法藝術。對個體藝術的關懷與尊重,在藝術領域里恐怕不會有超越書法的了。書法作品中的每個字,都是一個個充滿生命意趣的舞蹈者。正如蘇東坡所說:“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碧铺诶钍烂褚舱f過:“夫字以神為精魄,神若不和,則字無態(tài)度也;以心為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以副毛為皮膚,副若不圓,則字無溫潤也?!边@里的論述,都是要我們把書法以及作品里的字,都當作一個個有生命意味之物來創(chuàng)作,來看待。當做生命體來創(chuàng)作與審視,就是把它們作為一個個有著自己特性的那“一個”,而不是俗話說的老綿羊的孩子—白一色。因為藝術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同樣的一個字,寫法千篇一律,與藝術相背離,也與人們的審美期待相背離,因此也就談不上創(chuàng)造。
一幅作品里同一個字的重復出現(xiàn),如何處理,是頗顯書家匠心的事。一個有造詣的書法家,在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時,會自覺地將生命意識融入創(chuàng)作之中,使其筆下的每個字,每根線條,都極盡變化,給人以美的享受。人們熟悉的書圣王羲之,就強調作書要“點畫之間皆有意”,提出“每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痹诒环Q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作品里,共有20個“之”字,王羲之均寫得字字相異,無有雷同,而不是簡單地復制與克隆,體現(xiàn)了變化之美。人們在欣賞這些字的時候,或可視作是這個字的生命形態(tài)瞬間的一個個的定格。當然,嚴格地說,人們在寫同一個字時,不可能寫得完全一樣,但如果在結構、用筆、用墨上基本一樣,則應以相同視之。人有七情六欲,字有千變萬化,皆隨一時之態(tài),此自然之道也。
同字異構,是書法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的一種自覺的追求與本領。其目的是通過書家運用藝術變化手法的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以豐富書法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滿足欣賞者的審美視覺需要與期待。董其昌說:“作字當熟而后生”。而同字異構亦屬熟后生的手段。這一點從明末清初的書家王鐸與傅山的作品里表現(xiàn)的十分突出。漢字藝術本身也具備這方面的特質。比如,一個字有正字與異體字;一個字可以有真草隸篆行幾種書體;每種書體都有數(shù)種甚或更多的不同寫法。當然,需要提及的是,這些寫法是歷史形成的,是約定成俗的。
因此,同字異構必須遵循約定成俗的原則,不可隨意亂造。否則就會造成“神仙也不識”的現(xiàn)象。還以傅山為例。傅山曾寫過一個《薔廬妙翰》的雜書手卷。這件作品的鮮明特點,就是異體字的大量使用,而且也不乏傅山自造的字,因此被白謙慎先生稱作為“中國書法史上最奇特且最難讀的一件作品。”傅山把當時文人書法中書寫異體字的風氣,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雖然這樣的作品,會讓人們在欣賞的過程中不斷地調整自己的視覺注意力,并以此保持高度的好奇心與興致,但無可否認,如果這樣刻意做作地發(fā)展追求下去,自然會走到事物的反面。書法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不能只是為追求奇特而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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