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詩要不沾不脫、傳神寫意
----從對詩人心的思語《藍葉子》的評價說開去
有網(wǎng)友讀了詩人心的思語（網(wǎng)名）的詩作《藍葉子》后，提出疑問：詩歌從頭到尾沒有見到“藍”字，意思是指該詩沒有繪形繪色。這個問題比較天真，原因是不懂得藝術的真諦。
藝術不是再現(xiàn)對象，藝術是表現(xiàn)藝術家觀照事物所產(chǎn)生的情思；藝術不是像不像的問題，藝術是表現(xiàn)得深不深的問題；藝術的真實不是自然的真實，而是想象的典型化的真實；藝術是人化的自然與自然的人化；藝術是虛實相生，特別是詠物詩，要不沾不脫，傳神寫意，重在言情，非復賦物，就是借詠物來抒情。
讓我們來看兩首著名的詠梅詞。
卜算子·詠梅
【宋】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卜算子·詠梅
毛澤東一九六一年十二月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咽菓已掳僬杀?，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缴交€漫時，她在叢中笑。
這兩首詞都是詠物詞，都沒有對梅花形態(tài)的具體描寫，但都以梅喻人。陸游的詠梅詞上闋寫梅的處境和遭遇：寂寞無主，還要加上風雨催逼！下闋寫梅的氣節(jié)操守：無意爭春，即便是零落成泥，依然保持那一份清香！我們從梅花的命運與品格中不僅可看到詞人仕途坎坷的身影，而且讀出詞人像梅花般冰清玉潔的精神世界。毛澤東主席的詠梅詞，結構精致和諧，在塑造梅花形象時，上片重點寫背景，以背景反襯對象，使梅花具有錚錚鐵骨和挑戰(zhàn)精神；下片則濃墨重彩寫對象，突出梅花甘愿隱于百花之中的情操，使梅花具有明媚開朗至剛無欲的品格。一個“俏”字，成為過渡的橋梁，使詞的境界渾然天成。
所以，詠物詩不是像說明文，一定要細致入微地描繪物體。如果這樣做，反而影響詩詞的格調。這里再舉詞史上一個很有名的例子來說明，也可說是當時兩個著名詞人的比試吧。
先看章楶的《水龍吟》。
章楶（1027-1102），字質夫，建州浦城人。是蘇軾的同僚和好友 。
水龍吟
柳花（注：就是指楊花，隋煬帝名之）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再看蘇軾的次韻之作。
依照別人詞的原韻，作詞答和，連次序也相同的叫“次韻”或“步韻”。蘇軾在一封給章質夫的信中說：“《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保ㄌK軾擔心寫不好）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這兩首詠物詞的藝術成就都很高，堪稱經(jīng)典。但詞評名家都認為蘇詞高于章詞。
看名家點評：
王國維《人間詞話》：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
朱弁《曲洧舊聞》：章質夫楊花詞，命意用事，瀟灑可喜。東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呂。徐而視之，聲韻諧婉，反覺章詞有織繡工夫。
唐圭璋等《唐宋詞選注》：此詞是和作。詠物擬人，纏綿多態(tài)。詞中刻畫了一個思婦的形象。縈損柔腸，困酣嬌眼，隨風萬里，尋郎去處，是寫楊花，亦是寫思婦，可說是遺貌而得其神。而楊花飛盡化作“離人淚”，更生動地寫出她候人不歸所產(chǎn)生的幽怨。能以楊花喻人，在對楊花的描寫過程中，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這比章質夫的閨怨詞要高一層。
從描繪楊花的角度講，章詞做到了曲盡其妙。首句“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點題?！拜p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繪出楊花于青青春林中輕盈飛舞之景?！叭珶o才思”引自韓愈《晚春》，詩云：“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崩璨壬鷮憲罨ㄓ芮v一無才華二無心思，不與群芳爭艷，明貶暗褒，實則稱許楊花不工心計，樸素灑脫?！伴e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寫活了楊花。這句承接上句之意，亦為后文打下伏筆。楊花既無心思，即任隨游絲飄落深院，院內雖是大好春光，卻只見房門深閉，隱現(xiàn)閨中之怨?！鞍楹熒⒙勾褂?，依前被、風扶起”，簾上楊花輕輕觸落，一次次快要落地，卻又被風揚起。這句把楊花那種輕盈飄灑之態(tài)寫得極為生動傳神。此句歷來被人稱頌為寫楊花的名句，深得楊花神韻。南宋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說此句“曲盡楊花妙處”，誠非過譽。
下闕一轉，“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泵廊诵褋?，卻怪春衣上沾落的楊花似雪?！袄C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欲碎”，閨中繡床上漸漸被楊花所覆，只見片片楊花結成香球隨風翻滾，卻又倏忽破碎。此句以景寫心聲，楊花迷離易碎，閨中少婦的心情又何嘗不是這般迷離惝恍呢？此句深意在“才圓卻碎”，暗喻人難長久月難長圓，情碎心亦碎?！皶r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碧а弁ィ灰姉罨h落空中水面，蜂兒仰粘，魚兒輕吞。楊花都能為蜂魚所愛，而閨中人卻只能形只影單，寂寞凝眸?！巴屡_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闭屡_走馬，典自《漢書。張敞傳》：“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使御吏驅，自以便面拊馬?！闭屡_，又暗含離別之意。美人遙望，不見章臺路上正走馬的郎君，只余清淚盈盈，雙眸似水。
章楶此詞，言辭精美絕倫，楊花之態(tài)寫得輕靈生動，極為傳神，不愧為詠楊花名作。
蘇軾的詠楊柳，上闋主要寫楊花（柳絮）飄忽不定的際遇和不即不離的神態(tài)；下闋與上闋相呼應，主要是寫柳絮的歸宿，感情色彩更加濃厚。全詞不僅寫出了楊花的形、神，而且采用擬人的藝術手法，把詠物與寫人巧妙地結合起來，將物性與人情毫無痕跡地融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寫得聲韻諧婉，情調幽怨纏綿，反映了蘇詞婉約的一面。
章質夫的柳花詞已經(jīng)以其摹寫物態(tài)的精妙成為一時傳誦的名作。步韻填詞，從形式到內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約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經(jīng)達到很高的藝術水平的情況下，和韻要超越原唱實屬不易。蘇軾卻舉重若輕，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即物即人，兩不能別”。
詞的上半闕意在寫物，描寫楊花的隨風飄零和若即若離。詞的第一句便道出了楊花的本質，似花又不是花，無人憐惜，任其飄零。第二句賦予楊花以人的情感，“離家”本是無情之舉，但它“傍路”又露難舍之意，道是無情卻有情。第三句采用擬人的手法，將楊花比作思親的少婦。纖細的柳枝，猶如思婦離愁百結的柔腸；鮮嫩的柳葉，仿佛思婦欲開還閉的嬌眼。描寫細致生動，楊花飄忽迷離的狀態(tài)躍然紙上。第四句承接“有思”，少婦為何而思，原來是為遠方的夫婿。夢中與夫婿重逢，卻被黃鶯的啼叫驚醒，如果讓人不惱怒！此句化用唐人金昌緒之詩《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font>
詞的下半闕旨在抒情，感嘆春光一去不復返的遺憾、惜春之情。柳絮飛盡，已是暮春時分，百花凋零；恨春光不再，表惜春之情。晨雨過后，柳絮化作浮萍——不忍看著它消逝，只能借此聊以自慰。春色留不住，終是離去，二分歸于塵土，一分歸于流水。仔細看來，池上的浮萍不是柳絮，卻是離人的眼淚，照應了上半闕關于思婦的遐想，思婦久候良人、良人卻杳無音訊的幽怨呼之欲出。值得一提的是“春色三分”的描寫獨具匠心，將時光量化的手法并不是蘇軾首創(chuàng)，如“天下三分明夜月，二分無賴是揚州?！北闶墙?jīng)典名句，但并不如蘇軾的寓意靈活巧妙、別出心裁。
全詞寫得聲韻諧婉，情調幽怨纏綿。此詞一出，贊譽不絕，名聲很快超過章的原作，成為詠物詞史上“壓倒古今”的名作。
對比兩首經(jīng)典名作，可以發(fā)現(xiàn)蘇詞主要的特點是沒有執(zhí)著于對楊花的描繪，如果不這樣做，是很難超越章詞的。蘇詞采取了虛實相生的方法，側重于寫情思，一切景語皆情語，更具神韻。
所以，詠物詩如果只停留在詠物上，無論寫得怎樣曲盡其妙，總是意義不大，境界不高。詠物詩要“體物肖形，傳神寫意”，“不沾不脫，不即不離”。就是說詠物詩既不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不滯于物），又要切合所詠之物的特點，著重表現(xiàn)事物的“神韻”，表達作者的情思。心的思語《藍葉子》做到了這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