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窮詩人與富詩人
王維、孟浩然共同開創(chuàng)了唐山水田園詩的極盛期,“王孟詩派”已成為近代文學史研究中的專有名詞。宋代開始有人把二者的詩放在一起討論①,而“王孟”這一稱呼,則最早出現(xiàn)在明代,如明·王世懋《藝圃擷馀》中就有“千載并稱王孟”之說。既然并稱,論家們卻總要再分個優(yōu)劣,“勿以齊名,遂忘責實也”(譚元春語,《唐詩歸》卷八)。筆者沒有做過專門的財產(chǎn)狀況調(diào)查,不過從他們的作品風格來看,說王維是王維是個富詩人,孟浩然比較貧窮,大體應該不錯。當然,這里的“窮富”并非僅指財產(chǎn),也包括境遇含義在。梳理歷代對王孟優(yōu)劣的比較,雖有不少可取之處,但有的也不盡公允,主要表現(xiàn)在使用評價尺度上,存在一定的偏失,此小文就從后人對二者的優(yōu)劣評價入手,談談自己的淺見。
王孟優(yōu)劣論中,優(yōu)王的意見占多數(shù)②。當然,二者互不可替代的藝術特色之比,尚可見仁見智;但優(yōu)王論中有“王能兼孟,孟不能兼王”之說(鐘惺語,見《唐詩歸》卷八),或可有一辨之必要。孟所“不能兼”的部分,一般認為是王維的“貴”與“脫俗”。而事實上果真如此嗎?比較二者的雅俗,最好選取相似的境遇、相同題裁的作品比較??疾橥趺系母芍]詩《獻始興公》、《上張令公》和《望洞庭湖寄張丞相》,③將王維的“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當從大夫后,何惜隸人余”和孟浩然的“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之句對讀,雅俗判然可分。為了更清晰地辨明這一問題,我們還有必要考查一下王維為后人所艷羨的“仕”與“隱”。王維家世并不顯赫,21歲時進士及第,順利地進入仕途,其間雖有一段時間的蹭蹬,但受張九齡汲引復出后,基本上一直沒有去職,即使偽燕時期,也在忙著做官。復京后,自感在正直士大夫前沒了臉面,雖然于《謝除太子中允表》中聲稱要“出家修道”、“奉佛報恩”,以“自寬不死之痛”,但事實上,性格懦弱、貪官戀祿的他并未真的歸隱山林。其后期所謂“亦官亦隱”的“傳奇生活”,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在職官吏的優(yōu)厚待遇和最高統(tǒng)治者的提倡使然。唐自開國以來,官員占田享有很多特權,置別業(yè)成風,甚至“連官階最低的九品校書郎也有自己的別業(yè)或花園” ④。但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嚴密的官僚制度形成與完善時期,官員無故不上班是要挨板子乃至判刑的⑤。唐代官員十日一休沐和其它休假制度,為這種“隱”提供了時間上的可能。因此,“亦官亦隱”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此時的“隱”只不過是在朝官員正常休假的一個雅化的提法,與在野文人的隱居(有唐一代,此種隱居求仕成分多于避世成分)相比,原因和目的都有明顯不同,經(jīng)濟條件往往也有著巨大差異。在此基礎上談“雅”“俗”問題,實在有些牽強。而且初盛唐下層知識分子以“隱”或奔走干謁的方式求得用世,一展抱負,亦是初盛唐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怎可以“俗”論之?
當然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有的論者由王維的仕宦履歷和所謂“隱居”的心態(tài)出發(fā),為他的詩提煉出一個孟浩然所無法具有的審美特征——“貴”,清貴或富貴。似乎孟浩然終生沉淪不仕不是他寶貴的創(chuàng)作資源,而成為詩藝上的天然缺陷,筆者認為這一問題更有澄清的必要。王維雖忙于做官,但官位并不很顯,天寶八年(公元750年),52歲的他才做到了給事中,這是個正五品上的官;“安史之亂”受了偽職,人格上有了污點,但復京后幾乎沒受什么大處分,被“責授”的太子中允,官階是正五品下。同年升遷到左庶子⑥,很快又遷為中書舍人,此職雖被時人視為“文人之極任”,但無非是正五品上,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官。宋代的蘇軾在《上梅直講書》中,對“位不過五品”卻“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 ⑦的梅堯臣大加欽佩,可見宋人眼里,“五品”之官是可以因位不顯而發(fā)發(fā)怨言的。雖然王維在生命的最后兩年做到了尚書右丞,也不過是正四品下的官階,因此,要說王維久居高職,骨子里養(yǎng)成什么別人難以企及的“富貴”氣,是很可疑的。宋·張戒《歲寒堂詩話》曰:“摩詰心淡泊,本學佛而善畫,出則陪岐、薛諸王及貴主游,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故其詩于富貴山林兩得其趣。如‘興闌鳴鳥換,坐久落花多’,雖不夸服食器用,而真是富貴人口中語,非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比也?!睆埥涞恼f法顯然針對晏殊之論而言,歐陽修《歸田錄·卷二》記載:“晏元獻公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見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也?!彼巍翘幒竦摹肚嘞潆s記》亦有晏殊自矜自家詩句“富貴”的記載⑧。實際上,張戒、晏殊的“富貴”言論用來評論某些特定的詩,或許能有一定道理,但卻隱隱反映了一種庸俗的詩歌價值取向。對王維而言,論者所津津樂道的 “富貴”氣象,更應是《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之類所謂“富貴尊嚴”、“富麗造作”的應酬作品,而不能涵蓋最代表其詩藝水準的山水田園詩,更不能用來反襯孟浩然的“貧寒”。
所謂“富貴”之氣,本不應成為詩歌重要的審美內(nèi)涵,據(jù)此創(chuàng)作或評論,要么流于平庸,要么流于隨意。相對于顯宦富貴、應酬往來為創(chuàng)作提供養(yǎng)分的“富貴說”,“窮苦說”歷來更受到人們的重視,并為杰出詩人的成就所證實,孟浩然也不例外。隨便翻讀一下文學史,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窮苦說”的影響之廣。杜甫《天末懷李白》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的詩句,白居易在《序洛詩》中也嘆息:“世所謂文士多數(shù)奇,詩人尤命薄,于斯見矣。”古文大家韓愈不僅在《送孟東野序》中具體闡述了“不平則鳴”的觀點,還在《荊潭唱和詩序》中寫道:“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蓖硖埔皂n愈承繼者自許的孫樵也說過“所取者廉,其得必多;所取者深,其身必窮”、“杜甫、李白、王江寧,皆相望於窮者也”(見《與賈希逸書》)之類的話。有唐一代,這種祖于司馬遷“發(fā)憤著書”(見《報任安書》)的“窮苦說”,一直綿延不斷,且被賦予更新的內(nèi)涵。到了北宋,大文豪歐陽修更是將“窮苦說”推向一個高峰,提出了自己著名的“詩窮而后工”論⑨;有“小太白”之譽的南宋陸游也在詩歌里多次接觸這一命題,如“韓子未除豪氣在,文章都待不平鳴”(《野興》之二)、“丈夫孰能窮,吐氣成虹 ”(《書悲》)、“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等等。由這些材料可見,真正一流的作品,恰恰來自于窮苦;在皇權專制下的所謂“富貴”,卻幾同于庸俗,在此基礎上難以產(chǎn)生有較高審美價值的作品。
筆者所談種種,并非為“窮苦說”張目,只是用來說明,如真要公正的評判王孟優(yōu)劣,完全可以從其山水田園詩“展示自然界的豐富多彩和表現(xiàn)作家對自然的深入細致的感受”⑩等課題上去討論,但如果誤用評價標準,說王詩之“貴”非孟所能,所“隱”之高尚非孟所比,且超時代條件想當然地非議孟浩然的人格,言其“善作身份”、“未能脫俗”云云,則非筆者所能茍同。
注釋:①宋代《許彥周詩話》云:“孟浩然,王摩詰詩,自李杜而下,當為第一。”據(jù)《詩學大辭典》(羅洛主編),第96頁。②明人李東陽認為孟優(yōu)于王,語見《懷麓堂詩話》,《唐代文學史》(喬象鍾、陳鐵民主編)和《唐詩匯評》(陳伯海主編)引為《麓堂詩話》,誤。③三首詩全文見上古影印版《全唐詩》第285頁、第295頁、第373頁。④此處材料,轉(zhuǎn)引自葛曉音《盛唐田園詩和文人的隱居方式》一文,《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葛曉音著)第93頁。⑤《唐律疏議》卷九《職制律》:“諸官人無故不上及當番不到,若因暇而違者,一日笞二十,三日加一等;過杖一百,十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邊要之官,加一等?!鞭D(zhuǎn)引自《中國通史·第九卷》第965頁。⑥新、舊唐書的王維本傳,作“中庶子”或“太子中庶子”,《全唐詩》、《王右丞集箋注》、《唐代文學史》等書亦采用此說。然《新唐書·百官志》、《舊唐書·職官志》均無“中庶子”一職,史書之誤明矣。今人陳伯海《唐詩匯評》中的王維小傳稱“左庶子”,不知何本。然左庶子,正四品上;尚書右丞,正四品下,幾年升遷,官階反降,亦似不通。在無更新的材料證明前,筆者姑且暫采陳說。⑦蘇軾《上梅直講書》,全文見《唐宋八大家全集》(余冠英等主編)第3442頁。⑧參見《宋人軼事匯編》(丁傳靖輯)晏殊條,第293頁。⑨歐陽修的具體闡述見《梅圣俞詩集序》,《唐宋八大家全集》第1010頁。⑩王運熙語,見《王維和他的詩(代序)》一文,《王右丞集箋注》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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