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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的中間長著一棵幾百年楓楊樹。
一個(gè)樹杈朝東,一個(gè)樹杈朝西。
每年秋天,楓楊樹葉子還沒有落盡,樹杈中間就落了兩只黑鸛。
它們拍打黑色的翅膀,有些憂傷的私語,如同河南曲劇里的梁山伯和祝英臺,憂傷的對唱。
村莊不知道今年秋天飛來的黑鸛,是不是去年的兩只,也不知道去年飛來的是不是前年的兩只。
村莊只知道,每年飛來的黑色鸛鳥,是一個(gè)家族的。
村莊知道,這個(gè)家族的黑鸛,留戀這棵楓楊樹和楓楊樹下邊的村莊。
有一個(gè)秋天,駐隊(duì)干部老唐說:鸛鳥都是白的,飛到你們村莊的兩只是黑的。你們村莊的人心,也是黑的。
村莊的老年人說:我們村子還有人當(dāng)專員呢,還有人在云南當(dāng)副省長呢?
老唐說:留在村莊里的,都不是專員,都是社員。在村莊楓楊樹下端碗喝稀飯的,都不是省長,最大的是隊(duì)長。
落霞把楓楊樹鍍上一層金子的傍晚,兩只黑鸛飛回來,在樹杈上一邊舞蹈,一邊憂傷的對唱。
老唐舉起獵槍,扣動扳機(jī),噗嗤一聲,一只黑鸛落在地上。
另一只黑鸛,繞著楓楊樹飛了幾圈,沿著村莊的河流南飛,再也沒有回來。
直到楓楊樹干枯倒掉,樹杈上再也沒有黑鸛的影子出現(xiàn)。
老唐的老婆那年秋天最后一天死了,村莊說:老唐打死的黑鸛,是母的。假若是公的,死的就是老唐。
這就是村莊的生命哲學(xué),簡單的像一,復(fù)雜的像萬。單純的像水,蒼茫的像霧。
92
穆大頭的爺捕魚,穆大頭的爹捕魚,穆大頭也捕魚。
穆大頭的生活,泡在村莊的河流里。
他的房后,有一片小竹園。他捕魚的扁筐子,是竹子編的;他裝魚的魚簍,是竹子編的。
趕魚的竹棍,是他隨意砍下來的一根斑竹。竹竿上,印著湘妃的眼淚。
穆大頭的扁竹筐放在河流的浪花里,斑竹棍驅(qū)趕河流里的小魚走進(jìn)竹筐。
他抬起竹筐,浪花歸于河流,紅色花翅魚和鱸魚,歸于魚簍。
穆大頭捕魚賣魚,但是穆大頭是村莊里的窮人。
他爺捕魚的時(shí)候,有了一點(diǎn)錢,他老爺就病了。
他爹捕魚的時(shí)候,有了一點(diǎn)錢,他爺就病了。
他捕魚的時(shí)候,有了一點(diǎn)錢,他爹就病了。
村莊說:穆大頭手里的斑竹魚棍,每天哭呢。
村莊說:你看穆大頭捕的魚,每一只眼睛都鼓騰騰的,看著他呢?每一條魚都不想死啊,穆大頭把睜著眼睛的魚裝進(jìn)魚簍的時(shí)候,魚在詛咒他呢?每天都被幾百個(gè)生命詛咒,人能不生病嗎?生了病不花錢嗎?因此村莊里捕魚為生的人,忙碌幾輩子,都是窮人。
穆大頭沒有兒子,他死了,村莊里捕魚為生的人,就消失了。
村莊的河流里,沒有水了,穆大頭就是兒孫滿堂,也不能捕魚為生了。
穆大頭的宿命,是一個(gè)家族的宿命,也是一個(gè)村莊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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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春天,日被鬼子來了,村莊的人們離開村莊。
1945年秋天,日本鬼子走了,村莊的人們回到村莊。
跟人們一起回到村莊的,還有荒涼。
野兔在院落里,和歸來的主人對視,不知道院落是人的還是野兔的。
野雞在院落里,和歸來的主人對視,不知道院落是人的還是野雞的。
那年秋天,野兔跑的很慢,村莊的孩子都能逮住野兔,成為荒涼村莊的饗宴。
那年秋天,野雞飛的很低,村莊的女人都能抓到野雞,成為饑餓村莊的晚餐。
那年秋天,狼坐在山崗上嚎叫,給村莊一個(gè)背影,但是從不到村莊里來,騷擾人們寧靜困苦的生活。
甚至狼把野豬和草鹿追趕到村莊里,讓村莊的人們度過一個(gè)荒涼的季節(jié)。
甚至殘忍的豹子,在戰(zhàn)爭之后的秋天和冬天,也躲在橡樹林的深處,不在村莊附近出沒。
戰(zhàn)爭把村莊蹂躪了一遍,狼就不會再來蹂躪荒涼的村莊。
戰(zhàn)爭把村莊踐踏了一遍,豹子就不會再來踐踏荒涼的村莊。
野獸在某些特殊的歲月,是通人性的。
野獸在某些特殊的季節(jié),比發(fā)動戰(zhàn)爭的人類柔情許多倍。
戰(zhàn)爭把村莊的生活撕碎之后,假若野獸也來撕碎村莊的生活,那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啊。
野獸選擇了與戰(zhàn)爭相反的方法,不知道是天空告訴野獸的,還是大地告訴野獸的,就連野獸們自己也不知道。
祖父說:野獸屬于村莊的一部分,村莊荒涼了,野獸的生活也會荒涼。野獸也是一個(gè)生命,它們對于轟炸村莊的飛機(jī)和攻打村莊的炮聲,同樣充滿了恐懼。它們也渴望村莊里有人的聲音,村莊里有谷物的香味。
正因?yàn)槿绱耍迩f在1945年秋天,才彌漫了一縷溫存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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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有一個(gè)自然定律:山荒人不荒,人荒山不荒。
山荒就是山上的一切都荒涼了,野獸騷擾村莊,果樹不結(jié)果實(shí)。
人荒就是田野的一切都荒涼了,野草覆蓋院落,千村魔鬼唱歌。
山荒人不荒,就是山上的一切都荒涼了,而村莊富庶。
人荒山不荒,就是村莊的一切都荒涼了,而野生動物繁多,野果滿枝。
大地的和蒼天總是讓人類在縫罅里生存,每一個(gè)生命都不會因?yàn)闉?zāi)難徹底滅亡。
1945年秋天,日本鬼子從村莊消失,村莊荒涼了,山崗沒有荒涼。
山楂樹上的山楂壓彎了樹枝,野棠梨堆滿枝椏,粗皮梨樹掛滿黑紅色的梨子。
村莊的女人們一會兒就摘滿了自己的籮筐,孩子們的褲袋也裝滿金黃的果實(shí)。
就是被稱為北方芒果的八月炸,金色的果實(shí)綴滿村莊的道路。
就是夏天在落葉里生長的蘑菇,潔白的小傘綴滿村莊的樹林。
就是院落外邊那些野百合,也在秋天開出紅色的花朵,讓人們順著花朵在大地里挖掘出潔白的百合。
就是秋天河流里的紅花翅魚,也在浪花里跳躍,讓村莊的孩子們摘下一朵浪花的同時(shí),捉到一條小魚。
大地野生的豐稔,掩蓋了戰(zhàn)爭摧毀的小麥和稻谷。
山崗自然的碩果,覆蓋了戰(zhàn)爭帶給村莊的荒涼。
祖父說:只要大地存在,山崗存在,村莊存在,田疇存在,每一寸土地都會給人類一份饋贈,彌補(bǔ)戰(zhàn)爭給人類帶來的匱乏。不用給大地磕頭,大地也會撫慰人類的創(chuàng)傷。
1945年冬天,村莊出生了16個(gè)兒子,那就是大地和人類的給予村莊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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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的人們有自己關(guān)于生命的哲學(xué),黑格爾也不能破解。
村莊的人們又自己關(guān)于宿命的理論,海德格爾也不能理解。
村莊有一份《參考消息》,說希特勒的家族沒有后代。
村莊的人們說:老天爺長著第三只眼睛,讓惡人都沒有子孫。
《參考消息》說:墨索里尼和情婦被吊在米蘭的廣場上。
村莊的人們說:狂人自己不上吊,別人也會吊死他們。
《參考消息》說:日本的皇室生育能力不強(qiáng),生育了也是公主。
村莊的人們說:天皇讓日本的男人殺了亞洲的很多男人,天皇就不容易生出男人,算是對自己屠殺的贖罪。
村莊是土地的村莊,哲學(xué)是土地的哲學(xué)。
村莊是土地的村莊。宿命是土地的宿命。
村莊說:一棵大樹,下面不但沒有小樹,也沒有小草。
村莊的哲學(xué)說:竹林由于稠密,只有落葉,沒有花朵。
村莊的石匠說:石頭砸碎了石頭,還是石頭,不是樹木和花朵。
一個(gè)村莊的存在,超越了所有的戰(zhàn)爭,也超越了所有發(fā)動戰(zhàn)爭的狂人。
僅僅一片土地,就是村莊的永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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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俊義,河南省西峽縣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藍(lán)淇河,淇河藍(lán)》;長篇小說《民間的別司令》、《第七個(gè)是靈魂》;散文集《撫摸漢朝》、《岑寂的村莊季風(fēng)》、《月亮領(lǐng)著靈魂走》等。長篇小說《第七個(gè)是靈魂》獲得2013莽原長篇小說獎;詩歌《中國的微笑》獲《人民日報(bào)》舉辦的詩歌征文一等獎;散文《伯在黃土里等我》獲《北京文學(xué)》2015——2016重點(diǎn)優(yōu)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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