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中有一類女強(qiáng)人，總以其光彩一面示人，而竟使旁人以為那再自然不過。她們于人前殺伐決斷、談笑自若，把一切人事都關(guān)照得妥帖，而至于脂粉釵環(huán)一類似與她們無緣。那樣一種干練與周全，使她們自己也覺得合該如此。倘若你身邊就有這樣一位女子，能于一種私密的機(jī)緣下，有幸親近時，卻發(fā)現(xiàn)她可能手捧一本漫畫笑得咯咯不止。又或于某個人去樓空的深夜里，便是她自己經(jīng)過一面鏡子時，端詳著已剪短的云鬢，感慨也許上面該有一朵花兒的。當(dāng)染指柔腸繾綣，方覺把身心成全了別人，只剩給自己落寞的剪影，流光轉(zhuǎn)盼，淚眼已洇向青燈照壁，如為風(fēng)雨侵蝕的墻，密密匝匝圍住的，是一朵為心事濡染的玫瑰。
《紅樓夢》里就有這樣一朵玫瑰花。便是賈探春。
探春是帶刺的玫瑰，連賈府的小廝們都心知的。至于千萬熟稔紅樓的讀者，更是了然于胸，自然不必我來復(fù)述一遍。然而我每讀紅樓至探春，覺其動人處，反不在其精明強(qiáng)干，卻為其精明強(qiáng)干下的隱忍與柔軟而惻隱與不忍。一如往往最光鮮的外表下，藏著最荒涼的景致，最懂事的孩子心里，埋伏下最多的委屈。
且說那日得知寶玉出門，探春要寶玉為她捎買的，不是別個，竟是諸如小竹籃小香盒小風(fēng)爐一類的小頑器。何時最見真情真性？大概是獨(dú)處的時候。想必這樣的小頑器，正是一個人時摩挲撫弄的東西。慰人心者，并非奇貨珍玩，而是人間煙火。
想那時探春，抖了錢而述說時，該有怎樣的嬌憨。
這錢還是幾個月來攢下的?？上氲靡?，閨中女兒一腔柔腸，是如何密織于若蛛絲兒的凡常日子。而于翹望中，要網(wǎng)羅的，便是不為人道的小情思、小意趣。終于等到寶哥哥，當(dāng)她比劃著時，仿佛那些小頑器正在眼前。是一份唯有他們兄妹間領(lǐng)會的默契。他們是親人，是知己。
作為投桃報李，探春給寶玉做鞋。做鞋事小，情誼可貴。但這份溫情，卻成為探春被指摘的口實，這是后話。
可見曹公筆墨之旖旎，常于閑處而淡著一筆，一個人的另一面，已驚鴻一羽而皺了一池春水。
余韻延綿處，從寶玉向邢岫煙。
寶釵在與邢岫煙的交談中，得知探春為怕人家皆環(huán)佩玲瓏而獨(dú)邢岫煙敝衣素履，便以玉相贈。古人之于玉器，除裝飾，還有寄寓在里頭。想探春之于邢岫煙，除了體諒，還有基于其人品心性而生的一份珍重的吧？
這份細(xì)致，唯懂得者能體察。
探春是有心人，她周到體貼；但正如那些慣于成全他人者，煩心事兒輪到他們自己身上時，卻要獨(dú)自承受。
于是，荒涼便是注定。
之于探春，是無可回避的生命之殤。
探春之殤，正來自她的生母趙姨娘。娘與姨娘，一字之差，卻相距萬里。趙姨娘是妾也罷了，更有一個猥瑣不諳人道的兄弟賈環(huán)，于是兩廂交加，一幕幕狗血劇便要輪番上演。
所謂卑微者，便是最容易被激怒者。憤怒往往是為面子。沒有里子的人，自然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于是，為一雙鞋，為二十兩銀子，為一瓶薔薇硝，趙姨娘都要風(fēng)風(fēng)火火鬧一場的。鬧無非自傷的結(jié)局，她并非沒有領(lǐng)教過。但她仍要來的。來了不免一霎風(fēng)一時雨，而終為風(fēng)欺雨淋的卻往往是她自己。來了又去，帶走的不是天邊的云彩，而是親者痛仇者快。
但這次不一樣。探春暫為理家，成了名副其實的當(dāng)權(quán)派。趙姨娘心中，焉不有趁機(jī)出口惡氣的想法。她兄弟趙國基不愧趙家人，踩著點(diǎn)兒就死了。死就死了，還死出個二十兩銀子的落差。死人的卑微落實在活人心上，趙姨娘豈肯善罷甘休。便為不蒸饅頭爭口氣，也要鬧它一鬧。但趙姨娘一腔烈焰，卻迎來親閨女一盆涼水。這下子趙姨娘不干了。不干了的趙姨娘，唯有一張嘴是大殺器。她說探春是揀了高枝的雀兒。
難怪趙姨娘要鬧，眼見前幾日襲人的娘去時，不就得了四十兩的撫恤么？且襲人左不過是個準(zhǔn)姨娘，倒把自己這正牌的姨娘給巴巴兒壓了一頭。
況且人家主子都要拉扯奴才的，自家閨女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趙姨娘要鬧，鬧得是滿腹委屈；探春針鋒相對，對的卻是顧全大局。
趙姨娘鬧的忒不像話，逼得探春說，她眼里只有老爺太太，其他人一概不知；又說她只有個九省檢點(diǎn)的舅舅，卻不知還有個舅舅叫趙國基。
探春這話非但讓趙姨娘下不來臺，亦讓多少讀者寒心。無論怎么說，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就算為娘的再不堪，一點(diǎn)薄面總要給的。
況鳳姐托平兒帶話：再添補(bǔ)些也使得。
親親不過娘舅，隔隔不過肚皮；再說規(guī)矩不也是人定的？
趙姨娘找誰說理去？
說不過女兒，更講不過理，一口惡氣出不來，只好攢著。這就等到了幾個戲子。
話說為一瓶薔薇硝，趙姨娘一個耳刮向芳官拍過去。她忘了芳官一干人是戲子。演戲正是她們的專業(yè)。于是文的武的粉墨登場，一場戲下來，倒把趙姨娘頂了個人仰馬翻。爛攤子別人懶得收拾，自家人闖了禍還得自家人了卻殘局。這可又一次苦了探春。探春有自己的格局，不能當(dāng)面失了身份，只好背后對姨娘說，那些個小丫頭子們，原是些玩意兒，喜歡呢，和他們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
可恕者不是恕人，正是恕己；恕己是為自尊，而自尊者人尊之。
探春一片苦心，趙姨娘再愚鈍，也該領(lǐng)悟了些兒吧？
而于探春，過往那些隱忍與擔(dān)待，更向何人道呢？
就說那二十兩銀子的事兒吧。
趙姨娘指摘探春胳膊肘往外拐，但常言道向人向不過理。襲人她娘那四十兩，是按規(guī)矩，且由王夫人做主的。雖襲人作為準(zhǔn)姨娘，這標(biāo)準(zhǔn)的確存著曖昧，但代理終究滅不過總經(jīng)理的次序，況且這里頭還存著幽微難言的人情世故呢。
王夫人待探春，雖面上淡淡的，但心里卻疼她。原因大家自然心知肚明，皆因趙姨娘所為屢次讓她寒心。因了這一層，關(guān)系就有些微妙。這恰是探春的為難處。但探春對王夫人卻一貫恭敬有加。想當(dāng)初老太太因為大兒子賈赦納妾的事，而遷怒于王夫人時，探春挺身而出，為王夫人仗義執(zhí)言而將尷尬化解。
探春認(rèn)王夫人為母親，而不知趙姨娘這個親娘，固然因禮法之故，卻也是她于夾縫中的籌謀周全。
探春深知趙姨娘愚鈍，連探春寶玉之間的親情都要吃醋的，加之兄弟賈環(huán)每每不爭氣而惹是生非。但自己身為庶出，便是平常，一句多話也說不得的，況作為代理家事者而于大庭廣眾之下。
想那時探春處境，吳新燈家的一干人心懷叵測；而鳳姐說添補(bǔ)亦可的話，一來自己落了好，二則正可量得探春深淺。但這些并非關(guān)鍵。關(guān)鍵處在于背后還有王夫人瞅著。王夫人賞給襲人她娘四十兩，本是兩可之間，可到底有身份壓著，倘探春徇了私情，置王夫人顏面何存？
想來探春苦心，正是以看似不近人情的防衛(wèi)，為趙姨娘提供著庇護(hù)。
若探春公開與趙姨娘站在一起，將使趙姨娘母子三人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人因探春好，看在她面上，于對待趙姨娘與賈環(huán)方面尚有些許顧忌，若不然呢，則想見二人處境更可堪憂。
于此觀照下，再看探春所為，深明大義固然是其本色，卻也難說她的隱忍不是另一種姿態(tài)的擔(dān)待與周全。
身為庶出，探春不單要為自己正名，亦以一種難為人道的強(qiáng)硬姿態(tài)，使趙姨娘與賈環(huán)庇于其羽翼之下。而她表現(xiàn)愈冷，實則愈熱。
想那日薔薇硝事件后，探春與人言，趙姨娘是受了小人“調(diào)停”。
知母莫若女。探春對于趙姨娘，實際從來都是上心的，否則怎會識破他人慫恿。
而至于私下說貓兒狗兒可恕，已純?nèi)皇悄概g的體己話了。
而就日常來說，趙姨娘與探春母子之間的互動想必亦不可少。那日趙姨娘破天荒竟來探視黛玉，黛玉一望便知是趙姨娘看過探春后的順?biāo)饲?。黛玉能一口斷定，可見趙姨娘來了不止一回兩回。
可見，探春母子之間于私下始終保持著一定程度的互動。只因不為人道的難處，而要呈現(xiàn)一種復(fù)雜糾纏的局面。可惜趙姨娘無法領(lǐng)悟，而探春又何能明言。
如此想來，趙國基撫恤金事件中，李紈曾言——
“也怨不得姑娘。她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的出來?！?/span>
這無心之語竟戳中探春心事。概因李紈孤兒寡母處境，許更能設(shè)身處地吧。但探春必定要斷然否認(rèn)的。
她維護(hù)的是規(guī)矩，更是王夫人的權(quán)威。
她駁回的不是李紈之語，而是心上荒涼的糾纏。
紅樓女子個個難逃悲劇的命運(yùn)。而這悲劇到探春這里，卻因其格外堅強(qiáng)與懂事而被人忽略被人誤解。就如那場中秋夜宴，一干人皆已散去，唯年邁的老太太強(qiáng)打精神撐起整個家族的門面，而那時陪她的，便是探春。探春是荒涼的清醒者。她深知家族隱患，當(dāng)初抄檢大觀園時打在王善保家臉上一巴掌，已表明心跡。
想來那響亮的一巴掌，非但于家族命運(yùn)是提醒，更打出她歷久隱忍下的委屈。
于探春心性而言，若歲月從容，她是甘于做個擺弄小竹籃與小風(fēng)爐的小女子的，她不乏小兒女遐思情態(tài)，閑來練練書法，起個詩社，詩酒年華，莫不靜好。
而那日不得已說出若為男兒身，定自有一番道理的話。不是真要建功立業(yè)，是隱身于悲絕后的寒涼之語。
她是老鴰窩里飛出的鳳凰。但鳳凰終究是老鴰抱出來的。想當(dāng)初趙姨娘指摘探春揀高枝時，可曾想到常為鳳凰回眸處，卻是當(dāng)初那個寒窩。
現(xiàn)在，鳳凰真要揀了“高枝”而去，老鴰將要失去最后的庇護(hù)。
于一帆風(fēng)雨而路三千中，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于清明江邊，天各一方時，拋卻所有世俗牽累，終于卸下心頭防衛(wèi)，可以放聲呼喊一聲娘親了。想必那聲娘，是呼喚著趙姨娘，更是喊給自己。于聲聲呼喊里，便把過去多少沒喊出的娘，都補(bǔ)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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