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飛機上，以激動的心情敲打出數千文字，以微信的形式分成三段發(fā)給女友，結果正遇上飛機起飛，迅速關機，望著顯示發(fā)送不成功的三段文字，一邊嘆息，一國平復心情。
下了飛機，搭了出租即奔目的地，等到夜深人靜，打開電腦，連上WIFI，明明還顯示在電腦微信目錄里的內容卻在霎那間消失不見。
也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懷念。
奶奶一定收到了我的思念。
重新敲出這些文字，平靜的心情下，肯定已經是不同的內容，甚至幾乎沒有相同的語句，還是按照絲絲縷縷的恍惚的記憶敲打回來，全當是重新整理出來的思念。
奶奶在睡夢中離去，沒有痛苦沒有折騰，正逢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進窗內，在微蒙的光線中，她厚實的靈魂隨光遠去，去到一個沒有病痛、沒有牽掛、沒有分離、沒有寒冷的世界，從此以后，她就像陽光、春雨，讓每一個親人懷念。想起她，滿心的暖與甜。
說起奶奶，總想起她的好胃口。年過九十，還有一付結實的好身體，臉上的皮膚光澤有彈性，說她七十歲，沒有會懷疑。乳房飽滿、乳頭粉紅色，恍若少女，這讓年近六十的姑姑特別羨慕，但凡幫她換衣服，總要摸上一把，贊美她兩句。
胳膊與腿上的肉，尤其是大腿，比我那天天跳舞的媽媽還結實，至于我，根本沒有可比性，每次摸著她如運動員般強壯的大腿，沒事捏兩下，感受到她強勁的生命力。
這當然與她每天運動、良好的飲食習慣有關。
每天早上起來，先摸臉一百下，摸腳一百下，這才洗臉做飯，先榨豆?jié){，沖好雞蛋水，一杯牛奶配饅頭、地瓜、包子類的主食，飯畢再來兩碗豆?jié){，簡直是我一天的飯量。我總勸她少吃點，她只瞇著眼睛笑，不肯答我。
上午一個蘋果是雷打不動的，再來點小餅干、小點心、堅果類食物，當然要配綠茶，從最初的猴王茉莉花茶到最后的龍井、安吉白茶，反正是茶當水喝，從未間斷。
喝了一杯茶，再帶著一瓶熱茶出門，小區(qū)門口的簡易運動場是她常呆的地方，在這里，她結識了一批又一批老年人，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老年人，反正她是總冠軍，同齡人全部去了天堂，唯有她堅守原地，風雨無阻，笑看春風。多少人六七十歲就消失了，好不容易活過八十的，也沒有幾個肯天天出來運動，更別提能自己做飯了。
當然，叔叔嬸嬸們是不肯讓她獨自生活的，每年輪流照顧著，還有兩個當醫(yī)生的姑姑，更是一周幾次地噓寒問暖，及時送醫(yī)送藥。奶奶住過幾次院，都頑強地挺過來，且有越來越強壯的趨勢，胃口更是越來越好。
午飯是主食（尤其喜歡餃子）配三四個菜，雞魚肉蛋配蘸醬菜或青菜，然后就是圍著小區(qū)走、斜著走、倒著走、四處找人說說話，直到累了，回家小睡。晚餐就清淡些，幾乎都是粥配青菜小炒，吃過晚飯，就是她自修的時間，泡腳、搓腳、敲腿，砸背，各種聽來的、看來的養(yǎng)生方式被她隨心所欲地運用，效果都很明顯。
反正她年過九十，還被人當成七十多歲，這讓她相當地得意。當然，水果是從來沒有斷過，除了每天一蘋果，香蕉、葡萄、香瓜、桔子，從來沒斷過。一天當中，除了運動，幾乎都在吃東西，各色零食吃遍，如果全中國評比吃最多零食品種的老太太，她應該能位列三甲，沒辦法，五個兒女、七個孫兒、再加上親戚朋友，誰來都要拎上幾包零食，沒事就寄幾箱過去，總不能讓她吃膩了，總得換些新品種不是？
她的營養(yǎng)一向過剩，從八十年代中的七十斤一直胖到130斤，幾乎是翻番的體重，當然與她的好食量有關。我爸總笑她，“娘，你少吃點，太胖了！你放心，不能少了你的，天天換著樣兒地給你買，你可少吃點，咱不缺哈！”又或者斜著眼睛笑她，“這老太太，就怕吃不著。”
轉頭就笑得眼睛彎成新月，對著我們嘻笑，“你奶奶可怕死了，就怕死了以后啥也吃不到了，你看看，天天不住嘴，像小孩！老小孩老小孩，咱家就是把你奶當成小孩養(yǎng)。哈哈哈！”我聽得出爸爸聲音里含著的得意與安慰，至少他有能力讓自己的母親任性地活著。當然也有著告示的意味，你們聽好了，我老了，你們也得對我好點，不許不讓我舒服，不許干涉我咋活著。好吧！咱家人都是有性格的，只要開心活著就好，愛咋咋地。
我一直以為她至少可以活到99歲，甚至長生不老。沒想到，清晨醒來，涂抹了臉，換好了衣服，正準備上班，接到爸爸的電話，奶奶竟然走了，留下無邊的遺憾與思念。
我在奶奶身邊長大，父母忙于工作與應酬，貪圖省事省心，我?guī)缀跏窃谀棠碳页耘c住。爺爺睡炕頭，奶奶挨著他，然后就是我與未出嫁的小姑、大姑。等到大姑出嫁了，小姑去讀大學，剩下我們仨，但凡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是我過了手才輪到別人。弟弟妹妹漸漸長大，卻沒有一個人有如我般在奶奶家橫著走，說一不二。
那時家里的條件一天好似一天，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想吃什么都能買到，姑姑們都出嫁了，叔叔家的孩子亦讀了小學，沒誰需要照顧，奶奶與爺爺過上了悠閑的小日子，奶奶終于如愿過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睡到自然醒，喝茶、運動、種花、種菜。
孩子在身邊時，她睡得比誰都晚，醒得比誰都早，要收拾好家務，整理好爺爺上班要用的服裝鞋帽，孩子們上學要整潔地出門，早上起來準備一家人的早餐，備各人要帶的飯盒，哪怕晚上十點睡覺，早上四點半肯定要起床的，爺爺六點就要出門上班，孩子們六點半就要上學了。北方的上班、上學時間真早啊！偏偏冬天的太陽起床又晚，別說六點半天還沒亮，四點半幾乎是漆黑一片，還總停電。奶奶的眼睛都是那些年害得，遇光就流淚，不過好在她夠強悍，流著流著就習慣了，反正不礙著她出去四處看。
奶奶很喜歡新奇事物，看到我們用手機，她也想要一個，大家把淘汰下來的手機給她，玩了幾天，她便厭了，因為她總是拔打陌生人的電話，至于存在通訊錄里的家人，更是被無數次地撥通，卻只有雜音，沒人說話。當然是她不小心碰到了，這樣被批評了幾次，她立即棄了手機，破口大罵，“啥破玩意兒！聽不懂人話，一點也不好使！”
還是電視聽她話，隨便她怎么按，不停變換著頻道，卻從不惹人嫌。哪怕聽不到聲音，光是看著五彩繽紛的畫面，已令她滿意，一邊是滿屋沸騰的電視演出，一邊是她歪在沙發(fā)上打盹，當然，她從來沒有睡著，她只不過是神游了一會兒。反正電視是不能關的，我想，她心里還是寂寞。
世界這么大，家人這么多，雖然不停來看她，可是真懂她、明白她心里想的、要的、向往的能有誰呢？孩子們都孝順，不過是變著花樣地給她吃、給她穿，但是能與她溝通的，并沒有。
父母與子女血脈相連，卻是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誰也不知道對方想什么、要什么、愛什么。只以自己愛的方式對待對方，便覺得自己盡職盡責，是個合格的家人。
奶奶熱愛旅行，但凡聽說誰要去哪個陌生的地方，她總心癢癢的，恨不能自己親身前往。年過七十，她才去到北京、深圳、杭州，并且在山東定居下來。但凡離開故土，多少年輕人還牽掛懷念，不適應新環(huán)境的生活，奶奶完全沒有這個概念，她到哪里都能活得舒坦自在，認識一幫的新朋友，哪怕對方小她三十歲。
但凡天氣好，奶奶就要去海邊閑逛，當然，多數是叔叔嬸嬸推著輪椅前往，走一會，坐一會輪椅，年紀太大了，她走不了太多路了，何況去海邊的路上上下下的，有不少臺階。每當看著海的深處，一望無際，波瀾壯闊，奶奶總不肯離開，她太喜歡大海了，這海的盡頭是什么呢？她坐過大輪船，癡迷得不行，恨不能自己是個海員，走遍天涯海角，探索世界的秘密。一呆就是小半天，曬得叔叔嬸嬸墨汁般黑，她自己也是蜜糖般的臉，但她不怕曬，只是怕冷。然而這個冬天，但凡出了太陽，她總催叔叔推她去海邊，這大海的盡頭啊，到底是什么呢？
海邊負責洗手間衛(wèi)生的劉姐，每看到奶奶來，都主動過去幫她解褲子、站在旁邊與她說話，幫她穿褲子。她太胖了，年過九十以后，走路有些困難，緩緩進了洗手間，沒人幫忙，褲子脫下來就難以穿上，叔叔又不方便進女廁，來了三兩次，劉姐就主動幫忙，因為她太喜歡我奶奶的性格了，笑容又燦爛，說出的話又甜，哪像九十歲的老太太呀，明明是六七十歲受過教育的高級老太太，哪能不幫忙呢？能幫上忙，簡直是她的榮幸。你看，都是會說話的人??！
奶奶年紀越大，越有一顆孩童般純真的心，見誰都親，見誰都笑，那笑容燦爛，眼神真誠，讓你以為見到最親的家人、最真的朋友。
有一天，女兒陪我去辦事，找不到停車位，我就打開車窗，拜托保安幫我看看，哪里可以停車，本來緊閉著的道閘緩緩打開，保安指著角落讓我停那里，我忙連聲道謝，車未停穩(wěn)，女兒就嘆息，“論找停車位，我最佩服我媽，也沒誰了。每次都能讓保安幫到忙，你真牛！”車未停穩(wěn)，先轉頭望向女兒，一臉認真地講給她聽，“你知道什么原因嗎？因為我的笑容真誠，眼神懇切。大家都在求他找位，可是多數人氣勢凌人，雖然是在求，但那里的敷衍與假裝，別人是聽得出來的。但凡你真誠，對方是感受得到了。”話音未落，突然想起奶奶，奶奶到哪都有人幫，有朋友，與她的真誠是分不開的。而我，但凡得到幫助，一定是她言傳身教的結果。
每次來看奶奶，總忍不住靠在她結實的大腿上撒嬌，哪怕什么也不說，光是挨著她，就能得到無窮的力量。有一次陪她閑聊，講起她的好胃口，就逗她，“奶奶你是怕死了以后沒得吃，所以才吃個不停嗎？”那一天的奶奶格外認真，說她是餓怕了。
年輕的時候幾乎沒吃飽過，那時候她就發(fā)誓，但凡怕有得吃了，非吃個任性不可，能吃多少吃多少，非把餓著的時候補回來不可。聽得我眼濕鼻塞，依在她懷里半天不肯說話。家里五個孩子，一個老人，卻只有爺爺一個人工作，雖然爺爺工資高，可是也是捉襟見肘，一到月底就沒了余糧。本來她可以出去工作，可是太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太，偏偏前三個都是男孩子，個頂個地淘，老太太捉住一個，就不見了另一個，而且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光靠老太太哪里搞得定？老太太還得照顧自己的女兒呢。那時小姑奶正讀初中，六爺爺剛參加工作，怎么辦？奶奶只好呆在家里，沒事打個零工，當然是辛苦活，挑個煤、挖個菜、幫居委會做點事，每個月能賺個十元錢，夜半要笑出聲來。緊接著又有了大姑和小姑，這個家是日漸強盛。
然而錢總是不夠用，糧食總是不夠吃，怎么辦？奶奶先收緊了自己的肚皮，先讓爺爺與太奶吃飽，然后就是孩子們，剩下了湯湯水水才是她的飯。偷偷地養(yǎng)了雞、喂了豬，雞生了蛋，可以補老人、丈夫、孩子的身體，她是絕不肯吃的。待到年底，殺了豬，這年才能過頭兒，否則哪有錢買肉？
什么是家？房子里喂了頭豬，這才是一個家該有的模樣。養(yǎng)雞喂豬當然好，可是得有糧食喂養(yǎng)??？怎么辦？孩子們去上學了，她就四處找食，荒地里的野菜雜草樹根，還有秋收后的菜地，挖土豆，撿玉米、砍白菜，累得她直不起腰來，可是一想到未來可期，她又生了無窮的力氣。
家里的后院被她種滿了菜蔬，這是一家人整個夏末初秋最好的新鮮菜蔬與能量補充。終于熬到了孩子們工作、結婚，生活越來越好，爺爺也提前退了休，孫兒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但是日子越過越從容，她終于可以吃飽，她覺得這個世界太溫柔美好，每天睜開眼睛，都是喜悅與滿足。
什么是煩惱？戰(zhàn)爭、分離、吃不飽、穿不暖、無處可居，這才是煩惱？至于愛情、當官、發(fā)財，這是世人貪心的奢欲。
過了九十歲的生日，她的胃口越來越小了，飯量幾乎只有原來的一半，平時能喝兩碗豆?jié){，現在勉強才能喝上大半碗，雖然還是每日一蘋果，可是其他零食漸少，哪怕孫輩變著花樣海淘寄來的食品，她也不再有好奇心，吃上兩口就放下了，姑姑與嬸嬸就生了驚，全家召開了家庭會議，覺得必須帶老太太四處走走，萬一有了變故，也不讓老人留下遺憾。
17年，在叔叔嬸嬸的陪伴下，奶奶去了北京、杭州與深圳，各住了兩三個月，與孫輩日夜相處，除了故鄉(xiāng)，其他孩子生活的地方，老太太又走了一圈。
其實，我們不是怕老人有遺憾，而是不希望自己有遺憾，至少她活著的時候，我們盡了孝心，表了愛意。人生于世，不就是這樣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人生一大悲劇，那我們就不讓這悲劇存在。只要自己有能力，絕不留下遺憾。
18年是個奇妙的年份，仿佛有征兆一樣，五個兒女先后陪伴在她身邊，七個孫輩輪番來看望她，常常是這個剛走那個又來，老太太乍喜乍悲，見了誰都要緊緊握住你的手，摟著不肯松開，親了一下又一下，隔一會兒又要親上一口，喜得家人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她自己也不停地掉淚，擦了還有，擦了還有，反正誰來她都掉眼淚，喜悅與悲傷同在；誰走她都掉眼淚，悲傷與喜悅同在。
新的一年啟了篇章，二叔月初剛回北京，大姑訂好了陪她過年，我亦安排好陪她過元宵，突然傳來她離去的消息，全家人一時茫然，不肯相信她真的離去。
清晨五點她醒來，三叔聽了動靜，問她怎么了？她說有點不舒服，叔叔說馬上陪她去醫(yī)院，幫她換好了衣服，接了電話的小姑與姑丈開車過來接她，人還沒到，她又睡著了。三叔沒打擾她，準備早餐，等到小姑過來，她已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一臉安祥，就像睡著了一樣。當兒女與孫輩從四面八方趕來，望著殯儀館里包裹嚴實的她，依舊如同睡夢中，大家爭著撫摸她的臉，依舊緊實柔軟有彈性，就像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樣，眼淚像掉了線的珍珠不停滴落，然而她依舊沉睡，不肯搭理我們。我想，她是真的厭倦了日復一日重復單調的生活，想要好好地休息，不再想吃美食，看美景，與摯愛的親人依偎。
好在沒有遺憾！
這一生，我們總是要用悲傷去面對失去。失去愛人，失去親人，失去勇氣，失去動力。好在每一次失去都讓我們成長，成為更加成熟與無欲的自己。
奶奶這一生，遇到無數困難，年少生活優(yōu)裕，作為地主家的大女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剛剛嫁人，東北解放，失去雙親。帶著兩個妹妹，頑強地把她們倆個帶大，并嫁與同樣英俊可靠的人。她一生辛勤，養(yǎng)大五個兒女，帶大七個孫兒，每一個都善良可靠，誠摯待人，她這一生，除了母親，就是奶奶、姥姥，我時常想不起她的名字，想象不出這個名字下的她也曾年輕美麗，也曾羞澀可人。
冰棺緩緩合上，我撫摸著那緊閉的門，蹲下身靠近著那門上的標簽，那里有她的名字，她最后停留的地方有她的名字：陳淑芳。
思念如同春草，漸行漸遠漸生
珍惜親人，誰也不知道明天與意外，哪一個會先來。
這個春節(jié)，聽父母的話，不爭不辯，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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