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桃子剛剛賣出手，五叔的心就像給人一把掏空了似的難受。
今年家里的桃子情況還不錯。雖然說桃子快成熟的那些天下了那么多天雨，但是后來晴了的兩三天，太陽光很硬，自家桃子的甜度還是上來了。桃子個兒大，色氣好，味道甜，今年的產(chǎn)量不錯，頭一遍下就賣了兩萬塊錢（一般的，可以下兩到三次，第一次最多最好）。沒想到，錢還沒遞到自己手上呢，一旁的兒子一把把錢接了過去，還說：“爸，你最近沒啥事情，不用錢么？”
五叔咋都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兒子會來這么一下。村子里賣桃的那么多人都在場，大家伙兒都齊刷刷地看著他。他實在不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兒子啥，就木然地點了點頭。兒子也就沒再客氣，直接把錢裝口里了。就是兒子的這個舉動，就像一把掏空了五叔的心?！约涸诘乩锲鹪缲澓诘孛盍艘荒昴?，臨到收錢的時候了，錢卻進了兒子的口袋。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居然都沒說給他留幾百塊錢，看他平時在家里花不花。五叔就納悶了：兒子簡直就像長了狗鼻子似的，咋知道今天家里要下桃，而且剛好裝完箱子，人家掐著點兒就跑回家來了。一點兒忙沒幫上，剛好趕上收錢的時候。五叔心里的那個堵啊，他就覺得胸悶氣短，腿上走路都沒有一點兒勁兒了，腳就像踩到了棉花似的。
提到自己的這個兒子，五叔的心里就像亂紛紛鬧嚷嚷油膩膩還帶那么點兒臭哄哄的夜市。沒法兒說，真的沒法兒說，五叔想到這個就覺得丟人。
要說自己的這個兒子吧，不缺胳膊少腿，腦子也不比別人差，——甚至可以說還要比別人好，聰明，反應(yīng)快，——可是，狗日的就是個愛洋火，又下不下勢，干啥事情都是二分鐘熱度。都快四十歲的年紀了，成天撲騰著創(chuàng)業(yè)，業(yè)沒創(chuàng)成個啥樣子，把自己創(chuàng)得越來越寒磣了?，F(xiàn)在吧，那個爛蛋樣子，都沒辦法給人說?？粗┑萌四９窐拥?，咋像個把事兒干大了的，其實上丟人死了。反正是，如今經(jīng)常還倒回到家里來在他跟前搜騰錢呢。他六十幾的人了，一天務(wù)勞桃園，種點菜，有時候還給人家?guī)兔Υ騻€工，自己一年到頭不停點兒地忙亂，想弄倆養(yǎng)老錢。哪里想得到，自己的老算盤打得好好，遠不如兒子的計算器摁得快。還真的是日了鬼了，每回總是自己的錢還沒暖熱呢，兒子就能回來，這樣那樣變著法兒的把錢弄走了。所以吧，到現(xiàn)在，自己的兜兒比水洗蘿卜還干凈。
當年一心供兒子念書，想叫他能考上學(xué)吃個輕省飯。狗日的不好好念書，把所有的聰明都用在了堵老師上。那些年，為了兒子的事情，他一個月如果不去學(xué)校四回，那都是大清早自家前院白楊樹上有喜鵲叫了。五叔給弄得，實在都沒有臉面跟學(xué)校門口那個門衛(wèi)師傅見了。說心里話，他都想找個人托個關(guān)系干脆來學(xué)校看大門，或者哪怕搞個清潔，不為別的，就為操心這個不省心的兒子。最后呢，倒騰著給轉(zhuǎn)了幾個學(xué)校，還是以念不動書中途輟學(xué)收場。
啥都沒學(xué)到手的貨，浪蕩了好幾年時間，突然腦子發(fā)熱撲騰著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說實話，兒子要創(chuàng)業(yè)他也不是不支持，沒念下書，要是能掙到錢把日子過好，也是一樣的?？墒?，兒子還是個沒啥本事卻喜歡貪大求洋的性子，一說創(chuàng)業(yè)就要跟人在臨街弄個門面。按照他的想法，在做生意這個行當，他們一家人都是一點兒不懂。先小打小鬧開始，慢慢摸索，慢慢積攢，再慢慢擴大。弄個門面的話，你一天掙錢不掙錢的，得先掏門面錢，水電錢；而且，兒子還要雇人，要當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甩手掌柜的，再加上個人工錢……最要命的是，跟人合伙干的。想一想，自己都頭皮發(fā)緊?？墒牵耋H性子的兒子，咋能擋得住呢？人家踢哩咣啷地就動工了。
果然是老話說的好，“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眱鹤铀麄兊拈T面房弄到手了，連裝修帶上貨，花了二十多萬。生意要說吧也還行，能混??；但主要問題是兒子是個猴溝子，坐不住。也算是自己的店吧，他自己一天早晚的不著家。見過做生意的，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人家當老板親力親為，他當老板成天務(wù)人。結(jié)果呢，混搭了不到一年，兒子沒把生意做成，生意把他給做掉了。關(guān)了門，低價把門面房給了對方，自己賠得臉像給驢踢了一樣。五叔一看這架勢，趁機抓緊時間趕快給兒子結(jié)了婚。他心說結(jié)婚了，有媳婦管一下，兒子興許能知道過日子，會好些呢。
哪里想到，兒子就像坡上長的野毛毛草，天管不住，地管不住。他這個當老子的都管不住，還能指望個女的能管??？結(jié)婚才兩個月，兒子跟媳婦說得想辦法弄啥掙錢嘛。——又要創(chuàng)業(yè)。
這個兒媳婦吧，真的是萬里挑一的好女子。說話細聲慢語的，走路碎腳小步的，就像個乖巧的小護士。人家都說，五叔家能找到這樣的兒媳婦，羨慕死了。
沒想到，兒媳婦這么好個女娃，攤在兒子這里，真的是白瞎了人家娃了。
兒子吵鬧著要創(chuàng)業(yè)，兒媳婦把彩禮錢都拿出來支持。說是賣什么知名牌子的防盜門呢，攤場不得小。這一次還算可以，有兒媳婦成天在跟前操心著，生意挺不錯的。人嘛，是個啥性子就是個啥性子，真的是沒辦法改，跌個跟頭都沒辦法改。不記性嘛，想問題光朝大里想，不做細致打算。本來一個店鋪就盡夠可以的了，人家趁著兒媳婦生孩子坐月子的時候，鬧騰著又接管了第二家，說是第二個店請個店長代管。等到兒媳婦能放下孩子的時候，第二個店已經(jīng)開業(yè)了。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事變。兒子剛把新店鋪弄好營業(yè)了不到一年時間，人家那里因為城市規(guī)劃要拆遷了。投了一河灘的錢，基本等于白扔了。不要說新店了，第一個店運行的資金都有了問題。本身就是錢緊搞好店鋪裝修，就成了個空手套白狼，只能賺不能賠的事兒，現(xiàn)在一下子就斷線了；搞得五叔把家里搜騰精光，湊了十五六萬贊助過去，也沒指住事兒。因為貨款壓的時間太長了，生產(chǎn)廠家不愿意給供貨了。
生意這事情，就像濕柴燒火做飯，點的時候很難點著，點著了也還不錯。但是，一旦沒柴禾了，滅也就是一會會兒的事情。——五叔兒子的攤子，就這么落架了。
對于兒子這樣的神經(jīng)性操作，兒媳婦抱著月娃子哭著回了娘家。兒子看著賠得光溜溜的樣子，一副霜打的蔫巴樣子，就像鬼把筋抽了。是啊，其實比鬼把筋抽了還叫五叔還糟糕。從此，成天浪蕩開了。一無所會，又游手好閑，這樣的兒子攤到誰跟前都頭大，攤到哪個女人身上都是遭罪。兒媳婦完全沒想到長得蠻像回事兒的老公原來是這么個萬貨。現(xiàn)在呢，家里已經(jīng)弄成了這個樣子，指望在地里摳，那個日子根本就沒有一點兒盼頭?？v是脾性那么柔讓的兒媳婦，也給兒子發(fā)了最后通牒：“再這樣下去，只有離婚一條路了！”
兒子不成器，父母沒底氣。兒子這個爛慫樣子，叫他在村子里實在抬不起頭，他都想把頭塞褲襠里頭。在兒媳婦跟前，五叔簡直就覺得一萬個對不住娃。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像老牛一樣泡到地里頭，或者外邊，用自己成天的忙碌彌補。
后來，兒子總是是找了個事兒：擺了個餐車，賣鹵菜。為了方便，人家小兩口干脆帶娃到縣城租了個房子。他們這么一走，五叔才可輕松了，免得看到兒子那個模樣心里來氣兒?！么踹€算差不多的家當，叫兒子給敗成這個樣子，他一想到就心疼又懊悔。他咂摸了一下，弄明白了：人可以沒本事，但是不能沒頭腦地胡亂來。
有句老俗話，是這么說的：人背霉，嘴生瘡，買個手電不束光?！眱鹤优獋€這攤攤兒，才差不多了又碰到了疫情。有一搭沒一搭地混活，都不夠糊兒媳婦跟孫子的口。兒子這個懶貨，架著在縣城忙的名，把家里的桃園直接扔給了五叔。他難得一回來，就是個兩手不沾陽春水的架勢。連自家的桃園地界估計都鬧不清了。一年桃樹地里的耕除澆水，打藥梳果套袋兒，都是他一手操心在村里掏錢叫人弄的。
不用說，兒子回來就是孫子沒買奶粉的錢了，他得回來在五叔身上摳挖。五叔也真的是沒得法了，攤上這個沒臉貨，要不是孫子跟兒媳婦，他哪能把老本錢拿出來啊。
前一向，聽說兒子被兒媳婦罵得受不了，又想著跑外賣了。兒子能不能把這個事情堅持做下來，五叔這個當?shù)男睦飳嵲谑菦]底兒。
坐在桃園里的溝坎上，五叔常常望著遠處發(fā)呆。他動不動一坐就是半天，他實在不知道自家日子的盡頭會是個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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