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解放鞋

文/粟偉軍

  父親是退伍軍人，穿得最多的鞋是部隊發(fā)的解放鞋。橡膠底，白布里襯，帆布鞋面，軍綠色，穿著舒服，看著精神，經(jīng)濟實惠，經(jīng)久耐用。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家里如果有一雙全新的解放鞋，那是一件很令人驕傲的事。

  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分配到地方人民公社，先是當(dāng)了武裝部長，再后來當(dāng)上公社黨委副書記、書記，雖然當(dāng)了干部，但父親一直保持著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fēng)，衣服是部隊的舊軍裝，最好的也就是母親給他做的中山裝。腳上穿得最多的是解放鞋，好一點的是單位發(fā)的工作皮鞋，就是一種很結(jié)實的靴子，很重，冬天穿在腳上很保暖。

  為了照顧家里，父親總是隔三差五地趕回來，從單位到家里，二十多里，每次都是步行回家。那時農(nóng)村里基本上看不到車，連自行車都很稀少。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道父親走壞了多少雙鞋子，磨破過多少雙鞋底。父親每次回來，總要帶很多好吃的回家，餅干、糖果、水果等等，還有憑票才能買到的豬肉和咸魚。父親回來的時候，就是我們兄弟最開心的時候，不僅有好吃的，晚上父親還會抱著我們講故事。

  趕上放假的日子，父親就會帶上我和二哥去大山里砍柴。要爬一座山，還要走五里多地才能到。每次動身前，父親總是會把腳上的解放鞋脫下來，換上一雙草鞋或者舊的解放鞋，讓我們也都換上舊的解放鞋。因為山上路滑，有很多石子和荊棘，容易將鞋子和衣服刮破，穿舊鞋子，舊衣服，即使刮破了也不心痛。

  砍柴是一件很累人的活，把山上的柴砍下來，趁著大太陽曬一曬，等柴草稍稍干一點就打捆，然后就地取材砍一根毛竹，把兩端削得尖尖的，往柴捆兩端一扎，挑起來就輕松了。父親力氣大，總是給自己捆上老大的一擔(dān)，估計一百多斤吧，看父親頭上汗水直冒，衣服都濕透，我就知道他肩上的擔(dān)子有多重。但他給我們捆得卻很小，生怕壓著我們。

  啟程往回走之前，父親要我們吃點干糧，喝點山泉水，再三交代我們步子要穩(wěn)，走路不要急。尤其是拐彎抹角的地方，更是要注意不要刮碰到路邊老鄉(xiāng)家的瓜藤。每走一段，感到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不要硬撐著。到了山腳下，先要歇一口氣，然后咬緊牙關(guān)，開始穩(wěn)步向上走，保持抬頭挺胸，均勻呼吸，注意腳底下不要打滑，堅持走到山頂再歇息。然后基本上就能一口氣到家了。

  到了山頂，父親放好自己的柴擔(dān)，就過來幫我和二哥把柴擔(dān)放下來，靠路邊放好，然后坐下來，歇一口氣后，再叫我們喝水。其實，父親比我們累多了，身上的衣服都已經(jīng)可以擰得下水來，可他還是輕松地說：穿解放鞋走路不累。

  這樣跟隨父親一起上山打柴的日子并不多，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跟家里人離多聚少。后來他的工作變動，去了一家礦山當(dāng)?shù)V長和書記，工作變得更加繁忙，回家也就少了，加上我們后來讀書，上了中學(xué)，開始寄宿學(xué)校，這樣一家人就更是難得團聚了。在1985年冬天，一個下雪的日子，父親在單位回來后，去舅舅家喝了喜酒，下午回到家里后，說頭有點暈，想睡一會。母親也沒多想，等他躺下后，就去菜地里摘菜了。就是這一睡，我父親再也沒有醒來，毫無征兆，竟然突發(fā)腦溢血，等我母親回來時，他已經(jīng)失去知覺。

  母親一時間急瘋了，四處找人去喊醫(yī)生，等到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到場已經(jīng)無力回天，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年僅47周歲。天塌地陷，那一刻，我們整個家一下就亂了，慌了，任憑我們哭斷肝腸，撕心裂肺，卻再也喚不回父親了。母親哭啞了，我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呼喊父親。入殮的時候，老人問我母親，給父親穿哪雙鞋？母親顫抖著從柜子里拿出一雙新的解放鞋，說：就穿這雙吧，他喜歡。

  父親最后在哀樂聲中，被抬進那個被鄉(xiāng)下叫作“千年屋”的黑棺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后來我們兄弟幾個都離開了家，母親在父親離世后，于1999年也離開了我們。我們常說：父母在，家就在。如今父母離開了我們，故鄉(xiāng)成了回不去的地方，而我們也失去了家的溫暖，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快樂時光，再也感受不到來自父母的疼愛。

  每每回想父親、母親的點點滴滴，心就會隱隱地痛。前些天在抖音里刷到一個視頻，一個好心的老板，送給一個孤寡老人一塊肉，一雙嶄新的解放鞋。在他替老人穿上那雙解放鞋的一瞬間，我的心破防了，淚水涌出，父親穿著解放鞋的形象就浮現(xiàn)在眼前，還是那樣的真切，那樣的親切。我的耳邊仿佛又聽到父親說：穿解放鞋走路不累！是啊，穿解放鞋走路不累。

  這些年，走南闖北，我穿過各種皮鞋、球鞋、旅游鞋，就是沒有再穿過八十年代那樸實的解放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累不累，總之是再也找不到穿解放鞋那種舒適感和親切感了。有時我真想父親母親還能再回來看看，看看這滿眼的青山綠水，這滿園的瓜果飄香，如今生活好了，我們都不用再穿解放鞋，補丁衣服了，更不用上山打柴了，家家戶戶都用上了天然氣、自來水，還有電飯煲、高壓鍋、冰箱、彩電、洗衣機，以前城里人才有的，如今農(nóng)村家家都有了，連小汽車基本上都是每家一輛了。真的是改天換地，換了人間。

  父輩們吃了一輩子的苦，終究換來了今天幸福的生活。在我們感慨的同時，尤其懷念父母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就像一雙解放鞋，樸實無華，厚實穩(wěn)重，教會我們踏實做人，時刻保持艱苦樸素，心懷善意，熱愛生活。

  一雙解放鞋，留給我們一個時代沉重的記憶，也留給我們一個時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