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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淑芳
端一小碗玉米糝子湯,我圪蹴在窯前的土堆上吸溜著。一粒麻雀翅膀扇起的土坷垃在窯面磕絆一下,跳跳蕩蕩飛進我的碗里,滾燙的玉米糝立馬洇透土塊。為了搶救我的湯,我迅疾地挑了一筷子,這顆來自窯面的土坷垃久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酥軟通透,在熱湯里的融化速度比我的筷子更快??粗S亮湯水里的一小片土灰色,我咧了咧嘴,不敢哭出來:鍋里的湯全家人已經(jīng)舀過一茬,只剩下一點干鍋巴,母親正在鍋邊揮舞著鍋鏟。母親有吃樹皮的經(jīng)歷,對糧食有著刻骨的熱愛。她鏟鍋底的聲音不止刺激耳膜,更主要的是扎進心里,激起我同樣珍惜糧食的回聲——我把自己倒湯的意念掐死。之前有過一次類似遭際,我伏在窯前核桃樹根看一只毛毛蟲上樹,一只雞以跳高的姿勢朝我手里的玉米面饃狠狠啄了一下,厭棄雞嘴上的泥,我順勢把饃扔給了雞。母親放下一捆青柴草,遠遠走過來,一腳將我踢翻……
我怪自己的臆想里游走才忘了母親的警告:不準(zhǔn)蹲在窯前吃飯。窯頂縱橫交錯盤踞著楸樹苦楝樹和各種雜樹,各樣藤蔓鬧哄哄糾纏其間,我仰臉看到過松鼠在苦楝細枝上的炫技,或單臂旋轉(zhuǎn)或雙腳倒立無不熟練敏捷。一條黑蛇笨頭笨腦在枝葉間爬行,突然失足掉落進窯院。我尖叫著跑開了,此后在感冒高燒的夢里,我大汗淋漓的窒息里,那條蛇又出現(xiàn)了……
大人上工后空下來的窯院,我的臆想和螞蟻、屎殼郎、一朵紫紅的兔耳朵花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我暢想窯洞上面的境況,好奇心驅(qū)使順崖邊曲里拐彎的小路爬上去,撥開酸棗刺的遮擋,半斜的坡地上原來是孤魂野鬼的居住地:楸樹柏樹參差掩映中,墳堆的荊棘上掛著新舊錯綜的白幡紙。我只看了一眼,脊背的汗毛就噌噌豎起來。回身緊跑幾步,涼颼颼的陰風(fēng)恰似要追到腳面上來?;袒倘豢s在窯邊核桃樹下的秋千上,半天才摁住打鼓一樣狂跳的心。核桃樹歪側(cè)著身子,一根粗牛皮繩半截洋槐樹棍綁成的秋千是我終年的家。秋千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我不知道。
我的用處是給姥姥充當(dāng)眼睛。她的眼一日更比一日地看不見東西了。草兒,來給我穿針,草兒,來給我拿接水盆……我隨著她的召喚急急而去。喂鴨、拐線、搟面片,麥面少玉米面多的面片攤在案板上,她一片一片地撿起,姥姥擰著小腳陀螺一樣做家務(wù)的影子,拓在我童年的世界。跟著清晨雞鳴的引領(lǐng),她洗漱罷就開始拾掇窯里的角角落落。土炕上卷起的薄褥子下面,是一張被汗?jié)n浸潤的油光發(fā)亮的舊席,姥姥的笤帚一遍遍清掃姥爺從田野上蹭來的草屑和塵土。土炕上溫?zé)岬耐帘惑灾銚P起,夾雜身體腥臊的土味兒,濃烈到嗆鼻。我蜷縮的位置被姥姥的清掃隔過,卻被她揚起的土腥味兒攪擾了酣夢。不情愿地翻個身又縮進被子,心里嗔怨她怎么這么少瞌睡。窯內(nèi)的腳地疙疙瘩瘩絆住她的笤帚,她的笤帚在那些土疙瘩上彈跳著,土疙瘩平白地浪費她本來不多的氣力。窯門前通往院子口的土路,她先用大掃帚劃拉一遍,再用小笤帚掃一遍,一根小小的柴棍,也彎身去撿。腰彎的次數(shù)多了,她微微駝背。最后她拿抹布開始抹盆盆罐罐?;砜诘拇执鸥?,掉漆的桌匣,沒蓋的瓦甕她待它們一視同仁,她像它們的親人。每天她的抹布抹上同一個豁口,彈掉相同的灰塵。抹過的盆罐在清晨照進窯洞的第一縷光里,在后窯暗淡的反襯中,發(fā)出微微亮光來。
迎著晨曦她抱柴燒火,姥爺在干活之余拾得柴總不夠她燒。姥爺每次拿起繩鐮往山上走時總是黑喪著臉,罵罵咧咧。為了減少罵罵咧咧發(fā)作的頻率,姥姥抱柴總是小心翼翼,絕不像我拖泥帶水撒一路。她先用麥秸燃著火苗,慢慢添上小樹枝,等火勢大了再加斧頭劈開的樹干。陰雨天柴火濕,費了幾根柴火還是明明滅滅,她埋頭用嘴去吹。突然吹著的火苗轟一聲竄出灶門,燒燎了她的白發(fā),她額前的白發(fā)在火光里飛了一下就不見了,驀地歸于黯然的沉寂。
炎夏的上午,陽光低低地伏在窯面,窯洞里纏綿的煙火從煙囪里出得很慢,大部分都集聚在窯里,一直將后窯頂聚滿了。我和姥姥站在濃煙里,她一邊流淚一邊咳。她說煙囪不通了,拿出一個麻布袋,往灶里多填點柴火,然后用麻布袋猛打灶火口,讓火勢把煙囪沖開。灶火口撲出的火苗力道兇猛,把小腳的姥姥閃了一個趔趄,旋即她又手提麻袋撲上去。她矮小的身體在打火時迸發(fā)無窮的力量,我站在暗黑的后窯,遠遠看著她和火苗搏斗。
姥爺下工回家,對著渾身柴灰頭發(fā)蜷縮眼睛紅巴巴的姥姥說:你是做飯哩,還是哭飯哩?他說得沒錯,一年四季我看見姥姥在灶火角,總是邊填柴火,邊提起衣角擦拭嗆出的眼淚。
姥姥來自八十里外的大戶人家,早年上過私塾,四大名著的詩詞全部會背。她曾給我講述她童年的盛況:讀書至深夜時,有丫鬟送來紅棗蓮子羹。在家人的呵護下,她成長為一個琴棋書畫皆通的大家閨秀。然世事流轉(zhuǎn)家道中落,她輾轉(zhuǎn)嫁給姥爺。姥爺雖是村里大戶人家,但到他手里時,家產(chǎn)不過是村邊兩孔棲身的破窯。住了窯洞的姥姥詩詞底子全然泯滅,一雙會寫梅花篆的小手用來縫補、在灶間蒸煮一家的飯食,一個日頭連著一個日頭,一個日頭后面是無數(shù)個日頭。
讓姥姥眼睛變成流淚機器的絕不僅僅是柴草燒出的煙火。
姥姥相繼生下一個個女兒時,姥爺先是陰沉著臉,再是長久的沉默,有空就到村邊牲口房老孫那里串門子。他的玉石嘴煙鍋伸到老孫的煙鍋跟前接火時,吐出悠長的咳和嘆息。最后是脾氣暴躁,家里的鐵桶、小凳子、鍋碗瓢勺不管絆不絆路,礙不礙事,對他好像都很礙事,他總會冷不丁讓它們響起刺耳的聲音來。連家里的狗都不敢靠近他,當(dāng)它們有響聲的時候,第一個發(fā)抖的人是姥姥。姥姥越來越膽小,姥爺咳嗽一下,她的肩頭就縮一下。摔碗是姥爺?shù)哪檬趾脩?,在那個碗里無物可盛的年代,我家卻要消耗珍貴的毛票用來買碗。
更要命的是——我也是女兒。母親是姥姥最小的女兒,滿十九歲時招贅了一個外地男人。父親來自多兄弟的豫東平原,逃荒落居本地,對招贅的事深惡痛絕。何況他受到出閨的大姨實實在在的鄙夷。大姨說,有本事就說下媳婦了,何必去人家家里?母親撲上去和大姨撕扯一起:人家有本事了,誰個來養(yǎng)活你的父母!
性別是家人敏感的神經(jīng),也是我替父母昭雪的機會。可我如此讓家人深深失望。他們對我性別的期待我不知道,上世時扯著洪亮的嗓門向世界宣召,沒有奶吃的夜晚也理直氣壯地喊叫,父親拿舊套子悄悄塞了耳朵,然后呼嚕打得震天響。母親靠著冰冷的墻壁,看我的每一眼都含著無盡的哀怨。姥爺一貫地陰沉著臉,大清早拿起繩鐮朝后山走去,天空陰沉沉地要下雨,山上一片綠,誰也不知道他去后山干什么。姥姥在灶前吹著一股濃煙,她燒給母親下奶的黃酒滾水,火太難燒,吹火吹得嘴巴發(fā)困發(fā)麻,眼淚流了一波又一波。
沒人稀罕我,我終日在炕上躺著。眼睛時而倒映姥爺?shù)臇|窯,那些破樓板上的灰條條不停地搖擺著,忽而向西,忽而向東。父母的西窯糊著報紙,又黑又大的那幾個字有時候顛倒,有時候搖晃。顛倒是我踢騰地擰歪了身子,搖晃是我做了噩夢,身上卻沒有落下安撫的輕拍。
按著窗臺站起來,我看到破窗戶紙后面被核桃樹劃成斜塊的天空,和天空走過來的一片云。云的顏色越來越暗,云塊越來越多,轟隆隆的響聲在窯頂炸開,窯面刷刷落土,窯跟前落了一堆,瞬間被涌進院門的急流帶走。土不停地落,水不停地流。父母唧唧囔囔地說話,他們擔(dān)心窯洞會塌,我卻希望雷雨來得再猛烈些,猛烈的雷雨中,我囚困于窯洞的逼仄和憋悶就打開了一條縫,像雷電瞬間照亮天空。
姥姥的眼前全然黑暗。父母帶她去縣城醫(yī)院,帶了她這一生中唯一的一張照片回來:一絲不亂的盤發(fā),素凈的黑衣黑褲,打著白色的綁腿,看不見的眼睛還彎出笑意。后來姥姥就成了這張照片。她最后的日子不斷地吃蛇皮卷大蔥,那是鄰居告訴她治眼睛的土方。盡管她如此地害怕和厭惡蛇,可是她一次次咽下蛇皮。彌留之際,她緊縮手臂不肯穿壽衣,眼睛對著我們的方向,明澈的眼睛里流下了淚水。那一刻,我想她是看見了,看見了人世的一切。如果有來生,我祈望姥姥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它們不再用來承載淚水。
多年過去,我總是不忘徘徊在窯洞前。窯頂?shù)臉淠鞠∈枇?,堪比一個老年人光禿禿的頭頂。藤蔓們無枝可依,伏在地上,地皮也沒能蓋住。堅守的幾棵樹一副病入膏肓凋敗萎黃的姿容,窯面溜下來的土更多了,尖形的土堆幾乎埋沒窯門。有個地方還落下了一大塊,把窯面的棱角懸成凌厲的危勢。我家搬走后,有戶人家在窯洞里圈牛,滿院都是牛踩地皮的踢踢踏踏和牛鈴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后來牛沒有了,窯前空遺一根拴牛的木樁和一大片牛糞。牛糞上的蒼耳和狗尾巴草前赴后繼來勢洶洶,已經(jīng)涌滿窯院。在草和土的圍剿中,窯洞只剩下窯門上的一個洞。遠遠看著那兩個寥落的小洞,我不敢相信那里曾盛下過姥姥、姥爺、父母的酸澀歲月和我的寂寂童年。
我低頭在草里尋了一遍,也不見了那曾經(jīng)紫紅的兔耳朵花。
作者簡介
石淑芳,筆名山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中國作家》《莽原》《山花》《雨花》《當(dāng)代人》《天津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散文選刊》《臺港文學(xué)選刊》等近百家雜志。出版有散文集《長在山間的文字》,長篇小說《山女的世界下著雨》入選《長篇小說選刊》,多篇作品入選全國年度選集和高中語文試卷。獲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yōu)秀獎、奔流文學(xué)獎、延安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河南文學(xué)期刊獎。個人事跡被《新華每日電訊》、光明網(wǎng)、中國作家網(wǎng)等眾多媒體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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