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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是如何,一步步淪為“小丑”的?
江昭和
>《待分類》
2021.06.02
關(guān)注
這是屬于我們的時間,就我和你。
托德·菲利普斯導(dǎo)演的電影《小丑》,最近在朋友圈強(qiáng)勢霸屏,幾乎零差評的成績令人咋舌。
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收入囊中,豆瓣上也收獲8.8分的佳績。
電影的成功,拖賴多種因素的加持,但最值得一提的,必然是
杰昆·菲尼克斯
對于“小丑”這個人物的絕佳演繹。
事實上,有
希斯·萊杰
在《蝙蝠俠:黑暗騎士》里的傳神演繹珠玉在前,后人想要在這個角色身上大放異彩實屬不易,然而杰昆·菲尼克斯依舊以自己的走火入魔般的演技,驚艷和打動了無數(shù)觀眾。
以至于網(wǎng)上甚囂塵上地猜測,來年的奧斯卡影帝,杰昆·菲尼克斯絕對是最有望的競爭選手。
為了詮釋好小丑這個邊緣化的角色,杰昆·菲尼克斯將自己“折磨”得骨瘦如柴。
你完全無法將他和《Her》當(dāng)中,那個戴著眼鏡、穿著粉色襯衫走在繁華街上,頗有幾分呆萌的男人劃上等號。
有一幕他背對著觀眾捯飭鞋子,瘦骨嶙峋的背影看得人揪心惻隱,肢體甚至已近乎于扭曲病態(tài)。
然而,這種貧瘠消瘦的狀態(tài)并非刻意為之,而是與人物的生存境遇息息相關(guān)——
和身患疾病的母親相依為命、在街頭扮演小丑來謀生、靠著服用各種藥物來維持正常、住在令人怨聲載道的公寓樓里、時時遭受來自外界的打壓折磨……
一個飽受身心摧殘的人物,就這般勢不可擋地出現(xiàn)在觀眾眼前。
杰昆·菲尼克斯的瘦,是小丑那濃墨重彩、怪異夸張的化妝后的,又一層“裝扮”。
然而,油彩涂料可以清洗干凈,臃腫肥大的服裝可以脫掉,只是這被人生折磨得干瘦貧瘠的肉身,卻是時時刻刻如影隨形。
當(dāng)然,一如波伏娃所言,女人不是生而就是“女人”的,只是被社會所規(guī)訓(xùn),而不斷強(qiáng)化自身“女性”的社會形象,于是一步步地“成為了”女人。
小丑也并非生來就是小丑的。
電影以層層推進(jìn)的方式,細(xì)致詳實地展現(xiàn)給世人,一個將扮演小丑當(dāng)作工作、視為樂趣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一個由內(nèi)而外,真正散發(fā)迷狂詭異氣息的小丑的。
*
較之于尋常人,亞瑟顯得古怪而疏離,所以時常被稱為“freak”。
做的是一份在街頭扮演小丑招徠顧客的工作,卻遭受路過的頑劣少年們的戲弄和毆打;
被同事以“為著自己的安危著想”的理由而算計,隨身帶著以求自保的槍支卻在給孩子們做表演的時候掉出,引起了恐慌因此失去賴以為生的工作;
一直以來執(zhí)著追求的,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單口相聲演員的夢想,被自己引以為偶像的“行業(yè)大腕”嘲諷和唾棄;
相依為命的母親,原來只是自己的“養(yǎng)母”,收養(yǎng)自己卻未盡到為人母的責(zé)任,任由繼父無所不用其極地虐待自己而“置若罔聞”……
如果說起初的亞瑟,只是借由“小丑”的皮囊行走人間,以此尋得立足于這座大城市的一席之地,完成身為人子贍養(yǎng)母親的使命,那么經(jīng)歷這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亞瑟內(nèi)心搖搖欲墜的堡壘終于徹底崩塌,“小丑”的血液開始在內(nèi)里徹底地涌流,覆水難收。
這種“由外而內(nèi)”的轉(zhuǎn)變,借助亞瑟的幾段舞蹈,得到深入人心地展現(xiàn)。
最初的亞瑟,在街邊舞蹈,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zé),只是一種分所應(yīng)當(dāng);
而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觀眾看到他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舞動,那種顧影自憐的迷醉,那種忘我專注的投入,那種靜默憂郁的美麗,詭譎而神圣;
及至電影的最后,身著“盛裝”的亞瑟在城市高樓間的階梯上舞蹈,那樣的無所顧忌,那樣的自在獨行,全然不去顧及周遭的一切。
此時此刻的亞瑟,已經(jīng)與“瘋狂迷亂”的小丑水乳交融,無法分割。
他的舞蹈,越來越恣意灑脫,越來越鬼魅迷情,他的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欲望,得到了盡情的釋放。
這種欲望,裹挾著愛與恨的滾滾洪濤,飛流直下,一瀉千里。
就像《黑天鵝》里的娜塔莉·波特曼。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座水庫,日久天長地蓄積貯存美好與邪惡的能量,敵進(jìn)我退,此消彼長。
總有一些人,內(nèi)心的水庫,一生也不會抵達(dá)某種極限,但還有一些人,一旦能量到達(dá)了臨界點,就會瘋狂肆虐,毫無退路可言。
在他當(dāng)街舞蹈的那一刻,渾身的每一個細(xì)胞仿佛都寫滿了邪惡與癲狂,但是這種邪惡與癲狂,卻讓人感受到了某種迫人的氣勢與悲壯的美感。
當(dāng)他身受重傷躺在車上的時候,哥譚市的人民猶如面對一個神祇般地將他簇?fù)恚瑹o望如螻蟻般的平民在這一刻尋覓到了他們內(nèi)心的風(fēng)向標(biāo),捕獲到了奔騰而迷狂的內(nèi)心最安全的發(fā)泄口。
那一幕,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香水》的最后一幕——
一整座城市陷入了某種迷狂的境界,男男女女赤身裸體,瘋狂交媾,肉流成河。
而他站在人群中央,是身上散發(fā)異香的無冕之王,誰曾像他一般,讓如此多人忘乎所以,神魂顛倒。
哪怕他是個潛入少女房間,用斧頭將其砍殺的罪惡魔鬼。
一個是極致的美的化身——收集處女的氣息,從而創(chuàng)造出人世間最圣潔最銷魂的香水,哪怕這每一滴香水的背后,都是血腥和罪惡;
一個是極致的恨的化身——
是對整個社會貧富差距懸殊到恐怖的“恨”,是對虛榮偽善人心邪惡的“恨”,也是對自身境遇的不堪卻又望眼欲穿的無能的“恨”。
他們都起到了“火星”的作用,點燃了人們長久以來壓抑在內(nèi)心的偏執(zhí)渴望,于是因勢利導(dǎo)地編織了這樣一場場畫面悲壯而宏大的“黑暗狂歡”。
當(dāng)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怪異地傾斜扭曲,當(dāng)人們謹(jǐn)小慎微持守的道德尺度遠(yuǎn)遠(yuǎn)無法企及社會默認(rèn)的冷酷嚴(yán)苛的法則,就容易誕生“小丑”這樣的人物。
這是一種必然,更是一種悲哀。
*
從一個本性善良,天真而執(zhí)著的中年男人,到一個殺人不眨眼,狷介癲狂的“魔鬼”,電影講述了一個活生生的小人物,是如何被這個社會的偏見、冷漠、虛偽、無知和毒辣一步步往邊緣的絕路上逼,一步步鞭笞為一個只能以極端方式來自衛(wèi)的惡毒“小丑”的。
比起希斯·萊杰版小丑,幼年時候被父親劃破臉頰而心懷恨意,于是以將城市拖扯入地獄的手段來自我“療愈”、將死亡視為一種華麗的儀式、視毀滅為美的終極體驗,杰昆·菲尼克斯的小丑,更多了令人「感同身受」的人性色彩。
這種「感同身受」,來源于他的小人物的形象特征、他的為了生活忍辱負(fù)重的卑微、他的為了夢想執(zhí)著追求的心酸,還有他的一步步走向“人格”毀滅的悲劇的凄涼。
當(dāng)然,我們身邊未必會有這樣行事乖張、悲劇命運濃稠得化不開的小丑,但是,有關(guān)于社會的虛偽無情,有關(guān)于人性的陰險狡詐,有關(guān)于個體的掙扎與幻滅,我們見得還少嗎?
從“小丑”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生而為人的脆弱渺小、孤單與頹唐。
自然我們都樂意看到,海明威“桑提亞哥”式的人物,無論經(jīng)歷多少磋磨,你就是擊敗不了他,充滿著無限的人格的力量。
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在綿延不絕、周而復(fù)始的風(fēng)雨摧殘里,依然挺立,堅韌不倒?
我們需要桑提亞哥,因為他告訴我們,人應(yīng)該擁有追求個體“精神巔峰”的偉大志愿,但我們也需要“小丑”,因為他讓我們看到,在一整個麻痹困頓、病態(tài)扭曲的生存環(huán)境里面,一個人能夠被打擊、被折磨、被毒害成什么模樣。
仰望高處的繁星璀璨,也要警惕低處的暗黑深淵。
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個人,哪一秒鐘,就會被深淵吞噬。
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個人,就是那個每一次狂笑,都讓人渴望墮淚的小丑。
*
杰昆·菲尼克斯版《小丑》無疑讓小丑成為絕對的主角,因此顯得更加具體、豐滿、立體、深入。
它將“小丑”的逐步淪陷、日趨邊緣化、慢慢被社會所遺棄的悲劇命運敘述得詳盡無比。
人物背后的邏輯性和真實性就像鐵釘一般,一寸一寸往人的心靈深處遁入。
小丑不是生來就是小丑的,影片展示了小丑的前世今生。
當(dāng)然,拖賴菲尼克斯的癲狂般的演技,才涌現(xiàn)和貼合住了影片那濃稠的悲情、殘酷的詩意、決絕的美麗。
而這一切,都是以慘淡晦暗的生存境遇作為底色,再一層一層勾勒渲染。
當(dāng)然,電影還有另一個絕對的主角——人性的罪惡。
電影從頭至尾,都在為“人性罪惡”這四個字“現(xiàn)身說法”——
毫無道德底線地捉弄街邊的小丑、陽奉陰違地對待自己的同事、寡廉鮮恥地調(diào)戲地鐵上的女孩、不顧忌公眾形象地將一個小人物作為大眾的笑料來滿足自身的娛樂需要,而最是一根導(dǎo)火索的,是母親對于亞瑟這一生的摧殘和毀滅......
一生被母親教導(dǎo),要微笑、要為他人帶來歡樂的
亞瑟
,終有一天發(fā)現(xiàn),原來
母親手上也沾著洗不掉的鮮血,還是來自
他
自
己的......
我能夠理解,他為什么選擇用枕頭壓住母親,任她掙扎至窒息而死。
那是洶涌的愛,更是狂暴的恨。
多年的相依為命,原來只是建立在一個謊言之上;
既然選擇了成為小丑,便沒有了退路可言,結(jié)束母親的生命,也是告別她這一生,作繭自縛、無望無由的痛苦。
電影最狠辣的一點,在我看來,是對于
小丑亞瑟身世的“未下結(jié)論”。
我們有理由相信,亞瑟養(yǎng)母的病癥屬實,所以耽于幻想,將曾經(jīng)服侍過的成功男人當(dāng)成自己孩子的父親,那字字懇切娟秀的書信,只是她一輩子渴望超脫的夢的剪影;
但是我們能否這樣假定,有頭有臉的成功男人,仗著自己在社會上的威名,只手遮天,翻云覆雨,捏造事實,篡改證據(jù),和家里的侍女有了私生子卻礙于名聲而棄之不顧?
無論是哪一種,都可以在電影當(dāng)中尋覓到蛛絲馬跡,但是導(dǎo)演只是在鏡頭背后,冷冷審視,閉口不言。
雖然只是前一種,已經(jīng)讓人覺得不寒而栗,但假若
是后者,
那就意味著,
亞瑟親手
殺死了自己
的父母
,而他本就卑微可憐的母親,
就此
死得不明不白
,生前承受的不公
與
寂寞
,
從此石沉大海,再也無人問津
。
幻想揣測,只會讓陰暗更加陰暗,讓悲劇更猙獰。
云端上看廝殺,我暗暗驚嘆于導(dǎo)演的運籌帷幄,卻也窒息于他如此的“麻木不仁”。
就是這樣令人窒息苦悶的社會,就是這樣墮落而可恥的人性。
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當(dāng)中,誰還能真正敞開心懷地綻放笑容?
人們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地坐在劇院里看卓別林,那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渲染偽造的“心酸笑話”,卻對隔著一扇門外的人間,真實而切身的喜樂悲歡置若罔聞。
人性的罪惡,孵育出了這集恨惡于一身的小丑,小丑的惡,又撩撥和召喚出了更多更具腐蝕性的人性之惡。
就是這樣悲哀而恐怖的人性輪回,就是這樣回天乏術(shù)的社會循環(huán)。
*
我們渴望看到這樣的電影,卻害怕目睹這樣的人生。
就像去年戛納金棕櫚的獲獎影片
《寄生蟲》
里那荒唐而悲哀的一家人。
他們?yōu)樨毟F所困,最終因為貧窮導(dǎo)致的劣根性而蠶食,而一步步走進(jìn)一條越走越黑的墮落之路。
它們無一不是擊中了我們心靈深處那最脆弱的一個區(qū)域,讓我們瑟瑟發(fā)抖,讓我們隱隱作痛。
會發(fā)抖,會痛,是因為它不只是藝術(shù)作品,它更是我們都未必能夠全然幸免的真實。
畢竟,在小丑那濃墨重彩、瘋魔狂亂的人生序列里,有多少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的幽暗與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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