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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分類》
202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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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依然約定每周一次在茶室外相見,不過我們默契的選擇在更晚的時間??赡芤膊凰闶悄?,只是在我們上次分別時,我說我下次還是晚一點(diǎn)等茶室里人走了再過來,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沒有問他那么晚回家會不會不方便。
白天我上班的時候,周圍人來人往,參加會議,寫報告,同事們一起吃飯,在這樣熱鬧又有序的時間里,他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但是當(dāng)我下班時,獨(dú)自開車,尤其是快到家時,就無法自控的想到他,他笑的樣子、仰頭的樣子、他的肩膀、手指、眼角、分開的嘴唇,我沉默的想著他,停車、上樓、做飯,然后和丈夫面對面吃著飯,我早已沒什么話說,他會說他公司里的一點(diǎn)事情和手機(jī)上看到的新聞,我聽著他說,看他毫無所覺的夾菜、塞進(jìn)嘴里,咀嚼、咽下去,我想從什么時候起,對于我,這個男人成了一個塑料假人,他的言語動作不再讓我感覺到他有血肉和情感,我無法再對他有任何感應(yīng),我和他成了這個房子里兩件會說話的家具。
當(dāng)夜晚沉沒得更黑更深,月亮脫離地平線,爬越所有高樓頂端,月光像幽靈一樣漫在窗臺上,我睜著眼,反復(fù)想他,想和他以后怎樣下去。我想不出,不是他的原因,是我,我無法面對自己即將來臨的衰老,我更無法想象讓一個年輕男人日夜看著、忍受著我生出白發(fā)、皮肉松弛、散發(fā)出衰老的氣味。我和他是一條沒有出口的路。月亮越升越高,照著城里夜行的動物和人,我裹緊了被子,蜷縮起來,丈夫裹著他的被子,在床的另一邊,張著口,睡得很安靜,沒有聲息,似乎連呼吸都沒有。
今晚,我又來到茶室,臨近十點(diǎn),樓里已經(jīng)關(guān)了燈,黑沉沉壓在浮蕩的路燈光中,他依然坐在樓梯底端,很安靜的坐著,兩只手垂在分開的膝蓋間。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他靠過來,斜倚著我,我靠著墻,承受著他,他的臉是冷的,手在我的手里也是冷的。
“你等了很久嗎?”
“是啊,我沒有其他事情做,一直在等你?!彼膬芍谎劬N近了,看著我,路燈光從墻外斜照進(jìn)來,只照出他的下半臉,眼睛在黑暗里,沒有光,映不出我的影子。
我搓了搓他的手,希望把他手搓熱一點(diǎn)。他抽出手,說:“過會兒就好了?!?/span>
“我再繼續(xù)說我和她的故事吧,今天說完就好了?!?/span>
“沒關(guān)系,我不介意?!?/span>
“我怕以后來不及講?!?/span>
我低下頭,不知道說什么,誰知道我和他還會見幾次面呢?也許有一天他就不來了,或者我不來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八檬洲D(zhuǎn)過我的臉,他笑著呢,眼睛彎彎,眉毛也彎成弧線?!甭犖抑v吧。“
“后來,我每周都會去見她,她周末要陪她兒子和丈夫,我就找出借口,在下午的自習(xí)課請假去找她,老師知道我是自己管自己的,我媽不靠譜,老師不知道我的請假理由是真是假,只是警告我要為自己負(fù)責(zé),多為未來打算。大人們都這么說,好像未來這個東西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看他們活的樣子,就知道他們沒有認(rèn)真想過自己說的話,他們自己也沒有找到未來啊??傁胫獮橄乱惶齑蛩?,卻根本不知道下一天是下雨還是打雷,也許還沒有今天好。我只能看住我現(xiàn)在有的這一天。
她并不像我這樣時刻想著她。我上課的時候、寫作業(yè)的時候、下課的時候心里都是她。但我覺得她沒有那么想我,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不像我只有她。但是沒有關(guān)系,愛總是不平等的,我寧愿是我愛她更多一些。我每次約她見面,她都不會當(dāng)天見我。愛讓人自卑。她每次猶豫、拒絕,我都很害怕,她以后再也不會見我了,我窮,沒本領(lǐng),還是那樣的家庭,我撒了那么多謊,她要是知道我真實(shí)的樣子一定更嫌棄我。“他說著,臉上還帶著笑,不過只是嘴角翹起,眼睛卻空空的睜著。
“我只能小心翼翼的猜測,繼續(xù)撒謊,裝作不在意。在和她見面的時候,我還是她要的陽光勤奮上進(jìn)好男孩,不拖泥帶水,干凈,聰明。世界上最糟糕的欺騙就是騙你愛的人,糟透了,因?yàn)樗悄阕钤敢狻⒆钕胍拐\相對的人。”
“所以我從來不瞞你,我剛認(rèn)識你,就告訴你我厭煩撒謊了。但是你沒有嫌棄我?!彼粗遥瑢⑽业囊恢皇仲N到他的臉頰上,他的皮膚光滑清涼,鬢邊的頭發(fā)伏在我的指縫間。他微微轉(zhuǎn)臉,唇觸在我的手心,柔軟的、潮濕的印在我的皮膚上,一股空虛的渴望兇猛的涌上來,我遏制不住的攥緊左手,右手重重的壓住他的唇。
他笑出聲,挪開我的手,我狼狽的把手在衣服抹干。
“可惜我遇到你太晚了。”
他繼續(xù)說下去?!耙?yàn)樗叶昧伺?。我和她第一次在一個賓館,是她選的,我看過那種片子,但是進(jìn)了房間,我緊張的身體發(fā)僵,又要發(fā)抖,走路都走不穩(wěn),還怕她看出來,還好她關(guān)了燈。她教會了我?!?/span>
我不想聽這些,但是沒有打斷他,聽著他說。
“我以為我得到了她。我們更親近了。她會說一些撒嬌的話,說她胖了,老了,我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她的年紀(jì)、她的身體讓我覺得很溫暖很舒適,她的溫柔、篤定是我最喜歡的,她永遠(yuǎn)不會像我媽、像我那些女同學(xué)那樣毛糙、失態(tài)。她會問我喜不喜歡哪個女孩,哪個女明星,會說她小時候的事情,也會提到她家里,她那個笨蛋兒子的事情,但她從來不提她老公,她很注意這個。我想她是不是對她老公內(nèi)疚。其實(shí)我不在乎那個男人,我也不對他好奇。她不會和我結(jié)婚的,我也不需要和她結(jié)婚,結(jié)婚只是一種形式。
我反復(fù)的告訴她我愛她,我一遍遍親她的胳膊和腿的內(nèi)側(cè),那些地方有淡青色的血脈,血在里面流,流到她的臟腑里。她也很喜歡。我會忍不住用力吮吸,如果可以,我想要她的血、肉和骨頭都是我的,或者讓我進(jìn)到她的血里肉里。如果我能是她的一部分,我就可以永遠(yuǎn)和她在一起了,隨時隨地和她在一起。她不愿意和我說的事、她不愿意讓我看到的生活、她不愿意讓我進(jìn)入的家,我都可以聽到、看到、隨意進(jìn)出了。
可惜我們每次還是要分開。我還是不知道她住在哪棟樓,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每周她有一個多小時是我的,而我時時刻刻都是她的?!八麅芍桓觳步徊娲钤谙ドw上,頭歪靠在胳膊上,睫毛遮住了眼睛,我伸手過去觸摸,但他并沒有流淚。是我的幻覺。
“我也沒有她的照片,我們在一起沒有拍過照,她很謹(jǐn)慎,我理解,她不像我一無所有。但是沒有照片,我也記得她所有的樣子,她在我心里的樣子比相機(jī)拍出來的更真實(shí)。我不能變成她的一部分,只能讓她變成我的一部分,我的身體不是我的,是她的,她時時刻刻都在里面,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呼吸里面,在我那么多沒有說出口的念頭里?!?他笑了笑,眼角彎起微翹的弧線,“我以后再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了?!?/span>
“她和你分手了?”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分手了,但還要聽他說出來。
“是的。”他的臉轉(zhuǎn)了一下, 埋在胳膊交叉的地方,肩膀聳起,橫成一條直線。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又開口:“在她過生日的那天。她生日在五月份,快到夏天了。我們見面的時候,她無意中提起來,她說下周是她生日,她兒子給她準(zhǔn)備了一個特別用心的禮物,一個她很喜歡的畫家的手繪絲巾,她兒子知道她喜歡那個畫家,找了好久,從韓國的網(wǎng)站上買到了,送給她。她說的時候,頭枕在我的胸口,她喜歡我的胸口,她說就像女人兩扇美麗的肩胛骨一樣。“
我咬住了下唇,我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這個下流的比喻,我嫉恨這個女人敏銳的觀察和無恥的宣之于口。
“她貼著我的胸口,說的很開心,我心里討厭,我不能告訴她我有多討厭她的兒子,他可以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挠弥腻X給她買一個昂貴的禮物,還得到贊賞。如果我有他的條件,我可以給她比一條絲巾好千百倍的禮物!我不會隨隨便便就在網(wǎng)上搜搜,給她買個東西,我一定要精挑細(xì)選,找個最獨(dú)特、最適合她的禮物。
我想著不管怎樣,我要給她一個比絲巾更好的禮物。我去商場轉(zhuǎn),我本來就很少去商場,去了那些商場才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可以需要那么多東西,她們從頭到腳每個地方都有幾十種東西可以用。除了她,我最了解的女人就是我媽,可是在我家里,我媽所有的東西堆在一起也就那么多,而且都是從廉價小店里買來的。
我放學(xué)后去商場轉(zhuǎn),那么多好東西,首飾都太貴了,護(hù)膚品我也不懂,而且那么小瓶一點(diǎn)兒都不值那么貴的價格。她又不是小女生,不會喜歡文具玩偶這些。
我一直都沒有看到適合她的禮物,我要快點(diǎn)選定禮物,再想辦法找錢。我最后一天晚上在商場看到了她穿過的一套內(nèi)衣,我記得很清楚她穿的樣子,淡紫色的,襯的她的身體像剛落下的雪一樣,她看到我著迷,很驕傲的取笑我。我想也許我可以買一件類似的胸罩,再看著她穿上。
我想象她穿上我給她買的內(nèi)衣,我的禮物會貼著她柔軟的胸脯,聽到她的心跳,她會知道我有多用心,有多愛她,比那個傻瓜絲巾好多了。我越想越高興,激動,耳朵和臉都發(fā)熱。
我拿著那件胸罩,問售貨員價格,那個女人打量我,忍著笑,告訴我價格。我一聽,心立刻墜下去了,我根本買不起,即使我從我媽那兒拿、從舅媽那里借、向認(rèn)識的阿姨厚臉皮借,我也買不起。
售貨員看出來我買不起,問我是不是給女朋友買禮物。我點(diǎn)點(diǎn)頭,她就建議我去隔壁的書城,去買女孩子喜歡的小飾品,她說:'你們學(xué)生,買禮物,不在貴重,重在表達(dá)心意,你給女孩子買這么性感的內(nèi)衣,她也不好意思穿啊,不適合的。書城里有很多小店,東西不錯的,我女兒就喜歡去那兒逛,你買個耳釘啊,或者手鏈,女孩子都喜歡的。'
她笑瞇瞇的說,我覺得尷尬,捏著那件胸罩,放回到衣架上。
我走出商場,走到街上,走到公交站,街上的人都有地方可以去,我去哪兒呢?學(xué)校、家都沒有意義,也沒有人在乎我。學(xué)校是因?yàn)槲沂莻€學(xué)生,所以接受我,我只是上千個學(xué)生里的一個,等我畢業(yè)了,沒人會記得我,我媽只是因?yàn)樗?dāng)年錯誤的生了我,才忍受我,如果沒有我,她還能過得好點(diǎn)兒。只有她喜歡我,哪怕她只是喜歡假裝出來的我,那也夠了?!?/span>
我扶住他的肩,吻他彎下的后頸,他說的我都懂,但我不能向他保證什么。每個人在世上都孤單,越是擁抱,越是渴望,越是空虛。
“我坐在公交站,一趟一趟公交車過去了。我沒有上車,我又走回到商場里。我上了三樓,走到內(nèi)衣部,原來那個售貨員不在了,換了一個售貨員。我假裝看內(nèi)衣,一件一件的看,我的手心出汗,額頭上出汗,我看了一圈又一圈,那件紫色的胸罩還在那兒等我。新的售貨員在看手機(jī),她應(yīng)該沒注意到我。”
我扶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一下,我不敢猜測,我希望他的故事到此結(jié)束了,他可以不用再講下去。路燈光照在我們腳前的地面上,地磚的裂紋里都是陰影,這些交錯的陰影上下左右延展,和黑夜融在一起。在這個廣大的黑夜里,人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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