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抒情小詩
前言
有些詩人活著的時候名氣很大，死后漸被人遺忘;另一些詩人生前有名抑或無名，反正身后竟是聲名日隆。徐志摩便屬于后者。當然，徐志摩在當時已是風頭十足，不過那只是詩人圈子里的熱鬧，那時候讀詩的人怕是比寫詩的人多不多少。奇怪的是--這事情是有點奇怪--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徐志摩的作品非但魅力未減，反倒愈來愈吸引讀者，如今更有走俏的勢頭。想來，這里邊肯定有些問題，只是我們還來不及去研究它?，F在大家都挺忙，好多事情顧不上。一位年輕朋友告訴我，他讀高中時就喜歡徐志摩，現在工作了，成了家，還依然喜歡。我問他:徐志摩的詩到底好在哪里?他說就是三個字:真性情。
顯然，徐志摩不是以思想見長的詩人。在“五四”時期若干有代表性的作家、詩人里邊，如魯迅、胡適、郭沫若、茅盾等，各自都點燃過思想的巨焰。他們批判現實，剖析國民根性，或思考現代文明的文化構造。徐志摩沒有這般博大和深邃，然而他的詩卻也是真正的詩。他的動人之處，也許正是因為它真率地表現了某種個人的靈魂狀態(tài)。正如他在詩里直白地唱道，自己是“一只 沒 籠頭的馬”(《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很有幾分可愛的傻氣。既然生就了這樣一副無拘無束的性格，他不能不向往無羈無絆的人生天地，向往自由、愛情和美。
不過，這種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幾乎不著邊際。當時的中國，正處北洋軍閥政治統(tǒng)治的黑暗歲月，世態(tài)的齷齪使得一切美的東西都難以立足。在那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下，徐志摩追求的靈魂自由實在顯得過于奢侈。所以，詩人的愿望十之八九總要落空。熱情燃燒之后，剩下來的只是失望的灰燼。而當詩人再度將生命的熱情投入之時，心里已先有了失敗的孤獨感。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不再是我的乖乖》)，一個“無依無伴的小孩”，仿佛“無意地來到生疏的人間”(《詩》)。這種孤獨感，以及相隨而來的懷疑的陰影，倒是給他的詩帶來了某種哲理的深度。
在徐志摩的詩中，“小孩”是一個反復出現的意象。
徐志摩本來不是學文學的，他寫詩好像是出于一個偶然的機緣。一九二一年，他在英國倫敦留學期間結識了有名的才女林徽因，一見鐘情之下便發(fā)瘋似的追求對方，據說是由此而詩情大發(fā)。盡管他后來終竟未能把林徽因追求到手，但是下在詩歌上邊的功夫卻是沒有白費，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在走上文學道路之前，徐志摩先后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英國倫敦大學攻讀經濟學。大概就在結識林徽因之后，又轉學到劍橋大學。他真正的文學道路可以說是從劍橋開始的，現在已弄不清楚他在劍橋學的是什么專業(yè)，因為他去了那兒便幾乎不聽課。他在一篇回憶文章里寫道，自己在劍橋的生活就是“散步，劃船，騎自行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吸煙與文化》)。如果說，他的藝術靈感最初是被愛情所激活，那么他那種貫注理想而講究和諧的審美趣味，便是從劍橋閑適、優(yōu)雅的環(huán)境中熏陶出來的?？上攵?，這一切跟當時國內的現實情形相去多遠。不過，同樣相去甚遠的是，徐志摩決定放棄學業(yè)而做一個詩人，作出如此超逸、灑脫的人生選擇，跟自己家庭的期望恰好南轅北轍。他出身于浙江海寧的一個富商家庭，父親送他出洋留學是想把他培養(yǎng)成為一個銀行家。
曾有人認為，徐志摩是中國資產階級的代表詩人。這一說法令人懷疑，因為從中國資產階級的精神狀態(tài)上看，何曾有過一頁浪漫的歷史!
徐志摩的愛情生活跟他的詩歌一樣有名。他追求林徽因那一期間，與他的原配夫人張幼儀離異，此事已鬧得沸沸揚揚(不過，他們離婚后仍以朋友相處，這在當時也屬新鮮)，而當追求林徽因不成時，又遇到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陸小曼。陸小曼當時已是有夫之婦，兩人由相愛到結合，少不得也有一番磨難。
這般充滿羅曼蒂克的人生際遇，在詩人筆下多有著真實的記錄。在徐志摩的全部作品中，抒發(fā)愛情的詩歌不但占有相當比重，而且也顯示出很高的藝術造詣。他的情詩并不僅僅在于表現男女之情，而是將愛情與自由的理想結合在一起，大大超越了一般風流才子的情懷。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情詩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流露著無可奈何的幻滅感，甚而對女性的虛榮或是背棄大發(fā)感慨。也許，這跟他自己的實際境遇有關。因為事實上，他并未獲得過真正的愛情。他與陸小曼婚后的生活并非如期望中那般美滿。當然，也很難說這種透著反思意味的作品是否具有別的寄托與象征。詩歌這東西總歸很難鑿實論之，就像晚唐詩人李商隱的《錦瑟》，究竟是不是“情詩”，人們至今還爭論不休。
縱觀徐志摩一生，其失意處不只是愛情生活。他苦心經營的“新月社”終竟未能存在多時，后期的“新月派”也搞得不成氣候。叫人懊喪的事情算起來不是一樁兩樁。詩人對愛情，對文學，對自由，都是一往深情，可到頭來還是喟嘆“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徐志摩一共出版過四部詩集:《志摩的詩》(1925年中華書局初版，1928年新月書店再版)、《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新月書店)、《猛虎集》(1931年新月書店)、《云游》(1932年新月書店)。此外，還有一部分未收入上述集子的詩作。他的詩歌作品目前已發(fā)現的共有二百多首，本書選收的一百二十二首都是比較短小而富于抒情意味的作品。不過，可以說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貌和藝術探索。比如，他所嘗試的將現代口語與中國古典詞曲的長短句式以及歐化句式相糅合的造句形式，在這里的許多作品中都能找見。
本書將所收的作品按內容大體分為四個小輯:
一、“清風吹斷”，為即景抒情之作，或一些詠物小
品。
二、“冢中的歲月”，與人生、信仰有關的哲理詠嘆。
三、“深巷琵琶”，吟唱愛情，或表現其中的酸甜苦辣。
四、“翡冷翠的一夜”，游歷中外名勝的感懷之作。當然，這只是為了閱讀方便所作的簡單分類，各輯之間未必沒有運思和情緒上的交叉。
今年是徐志摩逝世六十周年，出版這本詩集，也含有對詩人的一份紀念。他的卒亡是一樁意外，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他從南京坐飛機去北平，中途遇霧，飛機墜毀在濟南附近，機上連他在內無一人幸免。那年他三十五歲。
一九九一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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