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出場的薛寶琴以其美艷的立雪風姿給眾多的畫家?guī)砹遂`感,各種手法繪制的《寶琴立雪》贏得了人們的喜愛。這自然得歸功于曹雪芹的神來之筆。對一般的讀者來說,知道寶琴是個美人便夠了。然而,深愛著《紅樓夢》的人們往往睜大審美的慧眼,心里盤算道:薛寶琴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曹雪芹為什么要設計這樣一個人物?
在曹雪芹的筆端,讀者讀到的答案多是模糊的。舒蕪在《說夢錄》里論及幾個主要人物——黛玉、鳳姐、寶玉、寶釵、湘云的出場之后,又特別論述了寶琴的出場。他認為曹雪芹寫“其他任何人物出場,都沒有用過這樣多的筆墨”,“重筆濃彩大涂大抹”,但薛寶琴的形象并未因此鮮活起來,“寫了人物的容貌、服飾、詩才、閱歷,”僅此而已。筆者在認可這一說法的同時,又想替曹雪芹說句話:安排這個“謎一般的人物”在第四十九回出場,又是那樣的隆重推出,決非是多余的,實在是一個苦心的經(jīng)營。
一、“寶琴立雪”的召喚作用
一個妙齡少女,在粉妝銀砌的玻璃世界,披著金翠輝煌的鳧靨紅斗篷,站在山坡上,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盛開的紅梅??曹雪芹描繪的這幅比仇十洲的《雙艷圖》還好看的畫兒,可算是《紅樓夢》中最艷的一幅圖畫了。雖然它沒有“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醉臥”那樣傳神,富有生機,但眾多的讀者欣然接受了它。原因何在? 我以為,“寶琴立雪”之所以能鑲進讀者的記憶中去,不僅僅是因為寶琴有超乎眾釵的美,而很大程度上則在于曹雪芹對于雪、對于雪中人的精心渲染和鋪墊,黛、釵、湘都風采昭然。這場大雪給大觀園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蓬勃朝氣。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白狐貍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如此細致地描述黛玉的妝扮,全部書難找第二處,即便是過生日,作者也只是點明黛玉略換了件鮮亮衣服而已,至于衣服的顏色、質(zhì)地、裝飾則一概不提。這唯一的一次細描,讀者都緊緊地抓住了,借此可以豐富自己對黛玉裊娜風姿的想象。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這妝扮在眾姊妹“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中顯然偏素,而在自來不愛花兒粉兒,閨房也是“雪洞一般”的寶釵姑娘,已是很鮮艷的了。史湘云“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fā)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lǐng)”,她還叫大家瞧她里頭的打扮,“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 小袖掩衿銀鼠短襖,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jié)子長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边@簡直就是個當代的時裝模特,而且是個著獵裝有英氣的名模,她且走且脫掉外套,展示她塞外小子般的英姿。如此痛快淋漓地大書特寫眾釵的裝扮,于整部書中確是空前絕后的。
這樣的好雪,這樣的美景,這樣的艷裝,這般的一群美人兒,讓誰越眾在前,于山坡之上背襯紅梅地立雪,都是一幅絕妙的圖畫。然而,大觀園的真正住戶,都尾隨著賈母慢慢地踏雪而來,獨有才入住大觀園的客人——薛寶琴占了主位,成為立雪的主角。這個構(gòu)圖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握筆的曹雪芹已沒有了選擇主角的自由,此時只能依著眾美的性格行事了。黛玉、寶釵、湘云、賈家三春都是性格鮮明的。我們稍稍地一分析,便可得出結(jié)論。黛玉“嬌襲一身之病”,整日“嬌喘微微”,又且行事心細,自沒那力氣和心思先頭跑去采梅。寶釵自來是“裝愚”、“守拙”最有城府的小大人,如何會丟下賈母和眾人先自跑去采梅呢?湘云最有可能跑在眾人前頭,但她絕不會“立”在雪坡上等著的。倘是她,只會呼姐喚妹地迎過去。所以,作者讓湘云雪中“割腥啖膻”,這才是史湘云的“真名士”作派。再有,迎春懦、探春乖、惜春小,都只會伴著賈母隨眾踏來的,亦不可能跑去“立雪”。而寶琴“年輕心熱”,又長相最美,深得賈母寵愛。她初來大觀園,一無顧慮,讓她“立雪”最為合適。
對于為什么曹雪芹沒能把寶琴刻畫得如主要人物那樣有血有肉,撰文去揣測的學者頗多,我這里且不去評論。梁歸智在《石頭記探佚》中論證“薛寶琴不入薄命司”時認為,“玻璃世界白雪紅梅是一種引文,暗伏寶琴命運獨好”。這或許就是作者大肆鋪陳這場大雪美景的用意之一。我初時以為,寶琴不是薄命司的女孩兒,更不是十二釵中人物,因此作者不必下大功夫去描畫。筆者的這一推測在眾多的非十二釵人物的成功塑造的鐵證面前自然站不住腳。這不像是“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脂批) 的曹雪芹的作風。那么,一個較有說服力的推論便立了起來:薛寶琴是作為一個符號出現(xiàn)的。
一個完美的符號,充當砝碼而已。擔當砝碼的任務自然是越完美越標準。而完美的人是沒有的。霧中看花最美。因此雪芹有意讓寶琴的形象“若藐姑射神人”。作為符號的寶琴不僅可以在命運上與十二釵形成對比——這更便于完成她的砝碼使命,而且,既是參照物(砝碼或叫標準) ,就得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否則就難以發(fā)揮其作用。因此,曹雪芹寫寶琴出場用了比其他任何人都多的筆墨,并且推出白雪紅梅的美景讓黛玉、寶釵、湘云、三春來給寶琴作陪襯。他這一苦心的經(jīng)營的確有深意,這舉動就是一聲呼喊,它在提醒著讀者:注意這位露面晚,卻亮麗異常的園外來人。
二、“求配寶琴”的告示作用
薛寶琴的出場如鳴雷,引起大觀園的騷動,讀者還沒見寶琴的面便知道了寶琴的美。作者通過寶玉、探春、晴雯諸人的評價,寫出了寶琴壓倒眾芳的美,又從探春的話里知道了賈母的特別對待:命王夫人認作干女兒,留在身邊養(yǎng)活。接著,賈母把鳧靨裘給了她,據(jù)說連寶玉也沒給的,還派人傳話給寶釵叫不要管緊了妹妹,因此,寶釵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福氣! 你就去吧,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此外,寶玉也惟恐黛玉見寶琴得寵心里不自在??梢?,這最美、來的又最晚的寶琴確實在大觀園中引起了轟動。而更響的雷鳴接著便來了。
賈母見了“寶琴立雪”的活畫境之后,贊賞個不了。繼而見到薛姨媽便向她暗示,要替寶玉求親。寶玉的親事是大觀園里最敏感的問題。這是賈母代表的賈府長輩第一次主動提起寶玉的親事。雖然因為寶琴已有了人家而作罷,但這一聲雷鳴,把眾多擁黛者和擁釵者嚇出一身的冷汗。虛驚過后,讀者捫著胸口長長地噓了一口冷氣,繼而,便開始了種種猜測。
1 賈母作為薛家的至親,薛姨媽舉家借住其府,不可能不告訴她薛寶琴進京的緣由。小說中交待,“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fā)嫁??他也帶了妹子隨后趕來?!卑闯@?,賈母一開始就應知曉的,但小說有意在提親之時,才由薛姨媽半吐半露地告訴賈母。賈母是已知故提還是果然真心要提親? 這是作者的狡猾還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讀者盡可以憑自己的閱歷和興致隨意猜度。但無論怎樣,賈母這一提,告訴了讀者一個信息:賈母的擇媳標準也就是模樣兒好,性情兒好,而且知根知底。標準便是像寶琴那樣的。模樣兒好不好,一看便知,知不知根底,也不會有什么歧義。而性情兒好,就各人有各人的標準了。賈母的標準既是寶琴那樣的,可知不是公認的溫柔和順。寶琴是“年輕心熱”,聰明外露的。寶釵曾說湘云“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我們這琴兒就有些象你。”可見,寶琴熱情活潑,心無城府。賈母的這一標準,還可以從她的審美習慣得到佐證。
賈母可算是小說中最資深有見識的人了。她當著薛姨媽的面夸獎過寶釵,還大張旗鼓地給寶釵過生日。但這并不意味著賈母只喜歡溫柔敦厚有“停機”婦德的淑女。且看賈母的言行和喜好。賈母對“破落戶”鳳辣子很是偏愛。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不僅僅是鳳姐善于奉承,更因為她的能干,鳳姐的風范合了賈母的意。再看從賈母屋里出來的晴雯、襲人和留在身邊的鴛鴦,個個都是人尖兒。第七十八回,賈母聽到王夫人放了晴雯等出去之后,道:“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 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兒、爽利、言語、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笨芍?,要不是王夫人使壞,晴雯的結(jié)局絕不是慘死,甚至會比襲人還會受到賈母的重視。而這襲人,看似“沒嘴葫蘆”,她那溫順背后的精明遠遠不是“服侍誰心里眼里只有誰”,這點已讓最有城府的寶釵看了個真切。寶釵在二十一回里,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痹诘谌?,王夫人從自己的分例中勻出每月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還交待鳳姐,以后凡有趙、周兩位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在場的薛姨媽道:“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可知襲人實在也是個大能人。鴛鴦的為人處世、精明能干更是讀者見識過的。而那聰慧忠心的紫鵑,原來也是賈母處的一個二等丫頭。這幾個人尖兒都是賈母調(diào)教出來的。有其主必有其仆。從這些名丫鬟薛身上自然而然地折射出了賈母的性情來。由此可知,賈母對寶琴的青睞看似突兀,實則不然。它是賈母思想情趣、性格品位的自覺體現(xiàn)。小說中,寶釵一改平日罕言寡語、雍容大度的行止,當眾表露了對寶琴的妒忌。這在寶釵確實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薛家這兩位姑娘一早一晚來到賈府,且后來者居上,一來到便又是偏寵又是提親的。這正說明賈母更喜歡后來的寶琴。至于賈母對寶釵的態(tài)度,小說中沒有明確的表露。只寫到賈母不太喜歡寶釵的“這樣素凈”,不喜歡她表現(xiàn)出來的過于老成。不知這老成的寶釵可讓最有見識的老太太窺見到她的冷漠嗎?
2 黛玉在賈母身邊長大,至少在向?qū)毲偬嵊H之前,賈母沒有任何要她做孫子媳婦的表示?;蛟S賈母太愛黛玉了(脂評曰:“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 ,只當?shù)沼H孫女兒一般,象迎春、探春一樣只等著說人家了,忘了可以做孫媳婦?;蛟S,賈母沒那么糊涂,她不滿意黛玉的性格和多病的身子。黛玉“嬌襲一身之病”,且屬“不足之癥”,整日“嬌喘微微”,醫(yī)者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痹诘谌幕兀?/span>她為寶玉所贈舊帕題詩時,已是這般情形:“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辟Z母后來曾言:“不是我咒他,只怕難好。”這病弱的“美人燈兒”自然難以傳宗接代承繼榮府祖業(yè)。黛玉因病更顯多疑。賈母當眾說過:“我看那孩子太是心細”,“這孩子就是心重些,所以身子不結(jié)實。”甚至說她“怪僻”。在前八十回中,賈母已多處表現(xiàn)出不喜歡黛玉的性情兒了。寶琴的出現(xiàn),照亮了賈母的眼,同時也把黛玉逼到陰影里去了。
三、“寶琴進府”和寶黛愛情
黛玉因為寶玉的似乎泛愛,總是耿耿于懷。她妒忌寶釵,防范湘云,常常對寶玉誤會和犯醋。因而寶玉和黛玉這兩個同心人卻老在吵架。但在寶玉捱打后,情形突變。寶玉派晴雯給黛玉送去兩方舊手帕,成為轉(zhuǎn)機。這舊手帕是愛情的信物,傳達了來自寶玉的愛情。黛玉在上面題了三首斷腸詩以明情,她從此不再試探,寶黛從此不再吵鬧。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又明白了寶釵的為人并非“心里藏奸”,因而心平氣和地接納了寶釵,并且比別人又好十倍。不久,湘云也說好了人家。從此,一切風平浪靜。黛玉和寶釵“金蘭契”不久,寶琴一行進了賈府。寶琴受到賈母特別的優(yōu)待,連一向大度有涵養(yǎng)的寶釵都感到了心里不平衡。寶釵道:“我就不信,我那些不如你”。湘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該說,卻有人真心里這樣想呢?!边@話明指黛玉。寶玉惟恐黛玉因賈母偏愛寶琴心里不自在,又聽湘云這么一說,正怕黛玉受不了,卻見黛玉并不介意。不僅不妒忌寶琴,反倒異常喜歡她,“趕著喊妹妹,并不提名道姓”,如親姐妹一般。這反常的態(tài)度,讓寶玉大惑不解。在賈母試圖為寶玉求寶琴之后,也不見黛玉有一絲驚慌和不安。對比“贈手帕”之前,黛玉對寶釵、湘云的態(tài)度乃至傳言中的“好姻緣”的反應,可算是“大不似先前了”。原因何在? 當然不光是因為寶琴已許嫁梅家,失去競爭的可能了。我認為,黛玉追求的愛情是最崇高的兩心相依。寶玉贈舊帕,對于黛玉便是一個承諾。黛玉感到了踏實和安全。她不再疑心,因而連妒忌也沒有了。
甲戌本第五回脂評夾批道:“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寶玉對女孩兒的體貼,讀者是見老了的了。他對身邊女孩子的關(guān)照幾乎成為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但小說中卻找不到一處寶玉對寶琴的體貼描寫。寶玉除了在寶琴初進府時發(fā)了一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的感嘆,又在探春說“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這孫子了”之后,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贝送?,雖然寶玉沒少與寶琴一起作詩玩耍,卻并沒有一對一的交流。這個“無事忙”、“情不情”的寶玉對“人上之人”的寶琴一點兒忙也沒幫過,哪怕像給“平兒理妝”之前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那樣的恨怨似乎也沒有過。依筆者的小見識,小說中之所以不見任何寶玉體貼寶琴的描寫,是因為,此時的黛玉已根本不在意寶玉對待其他女孩兒的泛愛態(tài)度了。黛玉已不把這放在心上,讀者自然也不去在意了。這樣子,作家曹雪芹干嗎還去用筆著墨呢?
四、“寶琴入住”與大觀園
大觀園是曹雪芹精心設計的舞臺。為了搭建這個理想的舞臺,作家安排了元妃省親(因而才蓋了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 ,繼而又讓元妃令寶玉隨眾姐妹入園居住以“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這才讓大觀園成為一個有生命的世界。在大觀園這方凈土上,寶玉與眾姐妹、丫鬟們,一度生活得心滿意足,充滿詩情畫意的園內(nèi)生活與污濁的園外世界相比較,可算是人間仙境了。大觀園的的確確給清純的女兒們帶來了歡樂暢快。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大觀園也是充滿了諸多小矛盾的。這是否就證明它不是個樂土? 薛寶琴在“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敝髞淼搅诉@里。她與大觀園的環(huán)境是否相宜,正可作為衡量大觀園理想與否的砝碼。
“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的寶琴,在西海沿上陪伴父親販貸,見過洋人,背得洋小姐寫的中國詩。這是一切姐妹包括寶玉都無法想象的。在那個時代,這種經(jīng)歷對一個少女來說更是罕有的。而這位見多識廣的巨賈閨秀一進大觀園,很快便與眾姐妹和契起來?!皩毲倭⒀?、“黛、琴共戰(zhàn)湘云”(聯(lián)句大戰(zhàn))、填詞作詩、猜謎、游玩,一系列活動中,寶琴是那樣的自由隨意。這表明,這個頗有閱歷的奇女子很快便融入了大觀園的世界,一點兒看不出這位“游仙香泛絳河槎”的好運姑娘與大觀園的世界有何沖突。大觀園所特有的情調(diào)、特有的人際關(guān)系、特有的生活模式與那個時代少有的走過十之五六停天下的少女是那樣的和諧。寶琴加入大觀園,如小溪入江,自然得所。
寶琴的加入證明,大觀園的世界確實是個理想的王國,是女孩兒生活的凈土。它是十二釵們的理想王國,也是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這些“陪客”的理想世界。大觀園是作者精心設計的美好樂園,用以寄托其美好的理想。然而,大觀園后來被抄檢了,敗落了。理想隨之破滅。這大觀園的興衰及作者理想的破滅,正是《紅樓夢》悲劇構(gòu)成的又一線索。五、寶琴與祭宗祠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蒙古王府本有回前總批。批曰:“‘除夕祭宗祠’一題極博大,‘元宵開夜宴’一題極富麗。擬此二題于一回中,早令人驚心動魄,不知措手處。乃作者偏就寶琴眼中款款敘來,首敘院宇匾對,次敘抱廈扁對,后敘正堂匾對,字字古絕。檻以外檻以內(nèi)是男女分界處,儀門以外儀門以內(nèi)是主仆分界處,獻帛獻爵擇其人,應昭應穆從其諱,是一篇絕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賈蓉為檻外傳蔬人,用賈芷為儀門傳蔬人,體貼入細。噫! 文心至此,脈絕血枯矣! 誰是知音者?”讀完不由你不叫絕,此批書人真雪芹知音呀! 這段批語幾乎涵蓋了敘事學上所謂視角即誰在看,看到何人何事何物,看者與被看者的態(tài)度,要給讀者何種“召喚視野”諸多問題。其中,除“看者與被看者態(tài)度”這一條外,其他都可以細細分析一番。曹雪芹寫寧府祭祠是從寶琴的視線來寫的。這便是一種上佳的選擇。祭宗祠是賈府一年中最神圣最莊嚴的活動,其子孫全得參加,自然不能選擇賈氏來作為敘事視角。黛玉、寶釵進賈府有幾年了,每年都應參加此項活動的。要以她們誰個為視角寫祭祠,就不用等到第五十三回的這次祭宗祠了。從作者的精心安排來看,這一次的祭祠大有深意。選取初來乍到第一次參加祭祠的寶琴為陌生視角,敘事效果最佳。且寶琴是個見多識廣的豪門千金。她所看到的這等排場,怕是在薛家也是難見的。而兩處“衍圣公書”和多處御筆,薛家怕也難有。這正能顯示賈家比做為皇商的薛家更優(yōu)越更顯赫的門第。
作者讓寶琴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言語不表任何態(tài)度,看起來有悖一般的敘事原則,但這正是其妙處。初來乍到的薛寶琴不好評品賈府的人事,但讀者了解賈府。薛寶琴不知道的,讀者知道。讀者被這莊嚴神圣的祭祠活動“召喚”來的“視野”是何等的開闊! 看到“分昭穆列班立定”的賈府子孫,那樣的虔誠地面對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yè)”的祖宗們,真是可笑。那荒淫無恥的賈赦、賈珍們就立在隊伍里。那同樣無恥的賈蓉還是檻外傳蔬人?!拔淖州叀?、“玉字輩”、“草字輩”的正宗繼承人還有可以讓賈族祖宗放心的嗎? 神主是“看不真切”的,看真切的怕只有神主們掙下的名聲和家業(yè)了,而這名聲正在一日日地敗壞,家業(yè)正在一日日地耗費。這些個只會窮奢極侈的敗家子,既防不住“高標見嫉”的外界,又無能力維系“內(nèi)里蛀空”的內(nèi)里,賈家的大廈已處處是裂縫了,正吱呀呀地呻吟著呢! 讀者為冥間的賈府創(chuàng)業(yè)者一大哭。
作者越是寫得嚴肅、莊重,讀者越是感到可悲可嘆。細心的讀者或許在這神圣的祭祠活動中已聽到了賈氏祖宗的嘆惜聲,哪還用等到第七十五回的“夜宴異兆”時!熟讀《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在這“極博大”的祭宗祠和“極富麗”的元宵夜宴之后,賈府再也沒有什么輝煌了,緊接著便是大大小小、主主仆仆之間的種種矛盾的激化。俞平伯把第五十四回看作是《紅樓夢》上、下部的分界線,道理亦在此。六、懷古絕句與十二釵寶琴以古跡為題,作了十首新巧的懷古絕句,內(nèi)隱十物。這十物,書中人物無一人猜對一個,歷代的紅學家也攪盡了腦汁猜個不了?,F(xiàn)在,一般的研究者接受了以十首詩預示九個人物命運的說法。蔡義江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中認為,十首《懷古絕句》是《紅樓夢》的“錄鬼簿”。一首《赤壁懷古》是總說,后九首分別說賈元春、李紈、王熙鳳、晴雯、賈迎春、香菱、秦可卿、金釧兒、林黛玉等九人的命運。這九人在前八十回中早卒或作者預示過她們后來將死。
梁歸智在《石頭記探佚》中論及薛小妹的懷古詩時,則認為十首懷古詩分別暗射的九個女子是正冊十二釵中寶釵、黛玉、湘云(她們已分別有自作的詩謎預示了) 以外的九個人。無論依哪種說法,薛寶琴的懷古絕句確在預示著一些人的命無論依哪種說法,薛寶琴的懷古絕句確在預示著一些人的命運。作者借寶琴來吟誦,而不是書中的主角寶、釵、黛,也是別有用意的。寶琴是大觀園中的陪客,不是當事人,以“旁觀者清”的理論推去,有道理。(當然,這是曹雪芹的有意安排,寶琴也未必“清”)。
寶琴從小隨父行商,見多識廣,借古跡懷古寫詩順理成章。而懷古絕句中的一些古跡,如蒲東寺、梅花觀,均來自傳奇,到哪里親歷去? 可知這又是寶琴的“編造”,即是曹雪芹的“編造”。借古詠懷是文人的常用技法。古跡雖有真有假,但詠懷者對社會的深刻認識或?qū)θ松姆词s是真切的。曹雪芹深諳此道。他特意選用詠懷詩這一體裁來記敘他筆下人物的品質(zhì)屬性并借以預示人物命運,實在是用心良苦呀。我們知道,借史詠懷最具滄桑感。作者用這一體裁營造的悲劇氛圍與整部作品的悲劇格調(diào)很是和諧。這便是大手筆。而贊嘆之余,讀者的心頭依然苦澀,為預示著的悲劇人物,愴然而涕下。
雪芹呀雪芹,連本應快快樂樂的猜謎游戲,你都讓它暗藏著凄涼,實在是太“下手”了。而該“下手’時就“下手”,這又是你曹雪芹的作派。在判詞、曲賦、燈謎、酒令花簽等手段之外,又有這組懷古絕句,對于窮索后四十回情節(jié)的讀者來說,無疑又是一個福音。
從以上對懷古絕句的解讀可知,曹雪芹借寶琴之筆預示人物命運的技法,是精心籌畫的??梢?,寶琴這個人物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中也大有用處。我們在讀《紅樓夢》時,總是覺得它里面發(fā)生的事是真的,人物是真的。讀者對它的要求和反應是那樣的歷史,以至于不允許有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推測起來不合情理(或似乎不合情理) 的人物、事件出現(xiàn)。人們對薛寶琴形象的不滿意(以為不成功) 正出于這一要求。
其實,這應該說是讀者的自誤。他們把寶琴當真人來討論了,并且各自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或趨向來規(guī)范人物,要求人物與其協(xié)調(diào)。所以出現(xiàn)責怪曹雪芹沒把薛寶琴寫好的怨言,甚至指出是敗筆。倘若跳出“真人”的討論圈子,正視人物的建構(gòu)性質(zhì),便會明白,曹雪芹并沒有完全把薛寶琴當作“人物”來看待,而是將她視為“文本符號”,用以完成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筆者起初也不滿意曹雪芹對寶琴形象的處理。在讀了一些學人的責難文章之后又為曹雪芹感到委屈,試圖為他討個公道,卻又無從下手,終于未能如愿。這篇文章,是在接受了寶琴這一“若藐姑射神人”的形象之后,猛然悟出的。于是,把寶琴視為曹雪芹的“建構(gòu)”,正視她的功能性質(zhì),從六個方面來分析人物在小說中的功能。這一解讀,到底離雪芹先生的真意尚差多遠,很難遽下判斷,只有靠眾多的讀者去研讀原著以縮短其距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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