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與妻子胡美琦
撰寫國學著作《國史大綱》、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錢穆先生的一生,都在為鉆研與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不懈努力,稱得上是民國時期聞名遐邇的真正學術宗師。
終生沉醉于文學事業(yè)的錢穆,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照顧自己的家庭。
他的第一位妻子鄒氏,在年輕時便因為難產(chǎn)而離開了人世,孩子也沒能夠活下來。
他的第二位妻子是張一貫。
1929年,34歲的錢穆與她在蘇州成婚,她為錢穆生育了三子二女。
年輕時的錢穆
但是因為戰(zhàn)亂,錢穆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體貼關照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們,曾擔任過小學校長的張一貫,便甘愿將重心轉移到了家庭,一手將他們的五個子女撫養(yǎng)成人。
1949年,錢穆先生與唐君毅、張丕介諸先生共同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新亞書院。
這里不僅成為無數(shù)年輕知識分子啟航的圣殿,也見證了錢穆與胡美琦緣分的起始。
年輕的胡美琦于新亞書院創(chuàng)辦之初便來到這里學習,當時的她,只知道錢穆老師是學校的校長,兩人之間尚未相識。
一年后,她隨父親遷居臺北,帶給了他們更進一步接觸的機會。
錢穆手跡
1952年,錢穆應邀前往臺灣的淡江文理學院進行演講。
誰料,房間的屋頂突然塌陷,掉落的水泥塊不幸砸中了錢穆的頭部,他當場昏厥,被送往醫(yī)院治療。
不幸中的萬幸是,錢穆雖幾近喪命,但終于被救了回來。
出院后,因為當時的政治局勢,兩岸關系十分緊張,他無法回家與大陸的家人團聚,就住在友人徐復觀的家中養(yǎng)傷。
過了不久,錢穆前往臺中的家中繼續(xù)休養(yǎng)。
當時的胡美琦正在臺中師范學校的圖書館工作,聽聞曾經(jīng)的老師受傷嚴重,她匆忙趕往錢穆住處,照顧老師。
錢穆便借此機會,真正地認識了他這位曾經(jīng)的學生胡美琦。
年近60又身受重傷的錢穆,雖然已經(jīng)休養(yǎng)了一段時日,但生活起居還是十分不便,胡美琦便對他事無巨細地悉心關照。
這讓與家人分隔兩地、許久未感受到溫暖呵護的錢穆,深深地感到了一股暖意。
而從小就受到傳統(tǒng)文化熏陶、對國學感興趣的胡美琦,更是為博學多才、知識深厚的錢穆所傾倒。
一開始對于老師的尊敬與崇拜,在朝夕相處中逐漸轉向愛慕。
她愛慕老師的精深學識,愛慕他清香的書生氣質,愛慕他穩(wěn)重的性格、清正的品質。
錢穆感受到了這份燃起的愛意與體貼的呵護,他也同時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清秀懂事、富有才氣的姑娘。
然而,他的妻子孩子還在大陸,張一貫多年照料家庭的苦心讓他難以割舍。
1953年,錢穆在新亞書院
因此,雖他也傾慕著胡美琦,但從未說出口,并始終與她保持著應有的分寸與距離。
胡美琦又怎能不明白錢穆的這份心情,她理解他的苦衷,將深深的情感埋藏在心中。
只是對于錢穆的照料更加細心周到,望向錢穆的眼神中多了幾分難以掩藏的柔情。
直到1956年,兩岸形勢已嚴峻得難以調和,錢穆意識到,自己的歸家之路已是遙遙無期。
時年61歲的錢穆,經(jīng)過數(shù)年的隱忍與掙扎,終于決定向心愛之人表明心跡,向胡美琦求婚!
胡美琦終于等來了這一天,愛慕老師多年的學生,終于可以與傾慕之人名正言順地相愛相伴。
錢穆手跡
胡美琦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錢穆的求婚,兩人的感情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考驗與沉淀,終于修成正果,水到渠成。
雖然如此,但兩人的年紀相差了足足34歲,起初有許多人對他們的感情并不看好。
但當時兩人卻并未躊躇,四年的相處已經(jīng)讓他們明白,彼此正是最為契合自己的靈魂伴侶。
兩人成婚后,錢穆為此作對一幅:“勁草不為風偃去,枯桐欣有鳳來儀”。
自比枯桐的錢穆,終于等到了胡美琦的降臨,枯木逢春猶再發(fā),27歲的胡美琦宛如為他晚年的生命新添一抹嫩綠的枝丫。
沉醉于欣喜之中的兩人,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錢穆對胡美琦鄭重地說:“不希望你是一個只懂管理家務的主婦,希望你做一個懂得我、了解我的知己”。
一心鉆研學術的錢穆明白,與胡美琦結婚后的他,仍將投身于文學事業(yè),將大量的精力付諸于研究學術之中,如若胡美琦不能夠理解他這份心情,便不能和美長久地相處下去。
他從16歲起,便開始在無錫讀小學時,從此開啟了為人師表、教書育人的教師生涯。
1930年,錢穆發(fā)表了成名作《劉向歆父子年譜》,使他極高的才華與廣博的學識被眾人發(fā)現(xiàn)。
也因此,他受到顧頡剛的賞識,被推薦到燕京大學,成為了國文講師。
自此,錢穆便一心鉆研國學,輾轉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齊魯大學、武漢大學等高校。
在北京大學任教時,他與一同教書的胡適都十分出名,他們所教授的國文課受到極高的贊美與歡迎,與胡適并稱“北胡南錢”,享譽校園。
錢穆授課
可以說,錢穆的一生都在不斷地為鉆研學術、教書育人而延續(xù)著。
對于將國學視作生命的錢穆來說,他必然希望他的愛人也對國學抱有同樣的熱愛,能夠理解他的這份付出,并與他一起為國學的鉆研做出努力。
而作為從年輕時便在新亞書院學習,而后又晝夜照顧錢穆的胡美琦,又怎能不了解丈夫的這份心?
兩人婚后,她將錢穆的這份期許,做到了極致。
晚年的錢穆,白天在素書樓,為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的弟子們上課,晚上回到家中,還要堅持寫作。
胡美琦對于丈夫的日夜操勞十分心疼,她曾在《錢穆:息念與發(fā)憤》一文中描述過錢穆這忙碌的生活:
“我和賓四(錢穆字賓四)剛開始共同生活時,他整天在學校,有應付不完的事;下班回家一進門,靜臥十幾分鐘,就又伏案用功?!?/strong>
眾人都勸胡美琦每天限制一下錢穆的寫作時間,不要讓年事已高的他太過勞累,損害身體。
而胡美琦明白,丈夫的刻苦雖讓她心疼,但這是作為錢穆來說最為中意的,也是唯一的生活選擇。
胡美琦深知錢穆“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的心胸抱負。
所以,她對大家的勸告雖然十分感激,但從來沒有限制過丈夫讀書寫作的時間。
胡美琦曾說:“我逐漸懂得一個學者,不止屬于他的家人,也是屬于時代,而又不止是現(xiàn)時代,更要屬于未來。
因此,我從不敢把賓四視為我私有,我想我的使命在如何完成照顧他的責任,使他能有更大的貢獻?!?/strong>
她如此說,也如此做。日日夜夜,胡美琦讓錢穆安心地在國學的海洋中徜徉,而她不僅負責處理好家中的大小事務,還為錢穆的文章執(zhí)筆、與他共同研究國學。
1977年,82歲的錢穆胃病復發(fā),身體狀況惡劣,次年,以讀書寫作為生的他失去了視力。
胡美琦深深地明白,視力對于用生命鉆研學術的錢穆來說是多么重要,不能讀書撰文對于錢穆來說,無異于丟失生命。
于是,她便義不容辭,成為了丈夫的雙目。
她為錢穆讀書,為錢穆執(zhí)筆。錢穆失明后,所有的文章都是由他口述,由胡美琦一字一句寫下然后發(fā)表的。
她和錢穆一起在大學任教,不僅為他執(zhí)筆,自己也堅持學習寫作,發(fā)表了《中國教育史》等作品。
錢穆深受感動,他找到了這位真正理解他、無條件愛護他、滿足他一切期待的知己。
也許面對愛情,最重要的便是懂得。
錢穆與胡美琦雖然年齡相差了許多,但她懂得他的所愛所求,也同樣像他一樣熱愛著他的事業(yè)、他的文學。
這份懂得,已經(jīng)足以彌補兩人之間年齡的差距,足以讓他攜著她的手,漫步余生時光。
胡美琦手跡
1980年,在寫給小女兒錢輝的信中,錢穆直白地表明了他對于胡美琦的愛與感激:
“我此數(shù)年來,雙目失明,但還能寫稿,都由你繼母先謄正再改定。若非她,我此兩年亦不能再寫此許多稿”。
他還囑咐女兒,“黃棣出瓜子,勿忘帶一小包給你后母一嘗”。
可見,他的心中感念妻子的悉心陪伴,并時時將她掛在心頭。
在錢穆生命的最后兩年,曾經(jīng)的學生秦照芬博士擔任他的秘書。
秦照芬說,看到師母對先生照顧之細心用心,她忍不住要哭。
對于錢穆的飲食穿衣、起居工作,胡美琦無一不親力親為,貼身照顧。
當時的歷史學界,許多人都羨慕錢穆先生這位周到到極致的賢內助,為他們夫妻的攜手與共、伉儷情深感到無比地動容。
眾人一開始不太贊同的態(tài)度,都隨著兩人相濡以沫的情感化為祝福與贊美,錢穆與胡美琦的師生忘年之戀,成為了史學界一段為人稱頌的美談。
兩人在工作鉆研之余,共同追逐山水,過著安貧樂道、悠然自得的安逸生活。
真正默契之人,從來無需過多的語言。錢穆從不要求胡美琦什么,而她早已一切都為他備好。
兩人的生活雖然簡單,卻充滿了溫情的浪漫。
錢穆熱愛自然,喜歡在自然中得到身心的放松,緩解工作的壓力與疲憊。
因此,他們最常居住的兩處住所:香港九龍郊外沙田半山舊居、臺北外雙溪素書樓,都可以望月,可以觀海。樓前有長廊,寧靜而幽然。
空閑之時,兩人攜手出游,登上香港山頂共看夜景。
落日時分,他們望著斜陽從海平面降落,金黃色的光芒灑落蔚藍廣闊的海面,將天地萬物都渲染出柔和的光芒,如同他們對視時,眼底的溫情脈脈。
他們一起去九龍鄉(xiāng)村漫步,體會愜意的鄉(xiāng)間生活,無論是冷是暖,是陰是晴,都能品味出別樣的快樂。
錢穆喜愛圍棋,但因為與人對弈太過費時耗神,胡美琦便常常為他擺譜。
錢穆欣然:“勝也好,敗也好,只有如此?!背翋炓埠茫老惨埠?,只要有她。
胡美琦最愛聽丈夫吹簫,每逢月亮高掛的夜晚,他們便關掉所有的燈光,任月光肆意地灑在身上,錢穆便開始吹簫給妻子聽。
錢穆手跡
月光清冷,簫聲悠然,胡美琦看著心愛之人為她演奏,感到塵念頓消,滿心舒暢,這一生終是如此值得。
夫婦二人漫步長廊,品茶讀書,開懷暢談,這成為了胡美琦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錢穆去世后,她發(fā)表的《樓廊閑話》,深深地懷念著與丈夫這柔情似水、琴瑟相諧的相愛生活。
他們相知相伴,相依相守,談人生、談學問、聊美景、聊萬物、恬淡自適,別無所求。
1990年,95歲的錢穆在胡美琦的陪伴下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在生命的最后三個月,胡美琦為他執(zhí)筆,寫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篇文章:
“今僅舉天下二字,包容廣大,其涵義即有,使全世界人類文化融合為一,各民族和平并存,人文自然相互調適之義?!?/p>
胡美琦
這篇文章表達了錢穆對中國文化的最終信念,對儒家天人合一理論大徹大悟的欣然快慰。
至親都早逝的錢穆,活到了95歲高齡,這與胡美琦多年的呵護陪伴、支持鼓勵密不可分。
先生走后,胡美琦再未改嫁,她一直潛心整理錢穆著作。
將多年來與先生朝夕相處的談話、接觸中所感悟到的國學內涵,進行深入地思考和整理,編撰自己的國學書籍,傳播兩人共同的國學理念。
在她的心中,早就埋下了為先生的追求而努力的信念,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堅守,不僅是出于婚姻的關系,更是出于對丈夫的了解與認同。
當初吸引她的,是錢穆的那份博學多才,他對文學史學的追求與熱愛,而這也必將成為維系他們之間感情與默契的那根最堅固的紐帶。
2010年,81歲時的胡美琦
多年以來,對國學的探尋早已融入她的血脈之中,即便先生已經(jīng)遠去,她仍將延續(xù)著先生的精神,為之不懈追求。
2012年,83歲的胡美琦離世。
在這之前,她矢志不渝地為國學而思考作著,將他與錢穆共同的傳統(tǒng)文化理念向世人傳播。
胡美琦死后,錢穆的子女對于這位用一生照料陪伴父親的繼母充滿了感激。
他們將胡美琦的遺體接回大陸,與錢穆合葬在一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這段忘年之戀就此畫下了句號,雖未生同時,胡美琦卻用她的一生寫下了對于錢穆無悔的追隨,永恒的愛戀。
而他們兩人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對儒家文化禮儀仁愛的推崇,對現(xiàn)代自由文化的傳播,至今還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國學史學學者,跟隨著錢穆大師與妻子的腳印,更加深入地探求。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