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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我們村里很封閉，以前交通極為不便，去一趟芭蕉鎮(zhèn)上，翻山過水要走半個多鐘頭。村里的小學條件極差，校舍簡陋，師資嚴重缺乏，校長只能去請村里讀過書的來當教師。大概在2007年，學校停辦，孩子們都去了鎮(zhèn)上讀書。七年小學，教過我的老師換了一撥又一撥，多是民辦教師。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當屬李老師和楊老師。
李老師初中畢業(yè)后來學校教書，年紀不大，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家住在三隊李家院子，過路上下必經(jīng)之地，卻極少見過。我還記得，第一堂課，她走上講臺，面對我們這一班野孩子，話語神情間，流露出羞澀。一顰一笑，都帶著少女的純真。我們對她有很深的好感，因為她不嚴肅，不打人，常常面帶微笑。在她之前的一位語文老師，也姓李，小學文憑，是非常嚴肅的，動不動過竹鞭子打人。我們很怕她，偶爾路上遇到，都遠遠躲開。
李老師是從幾年級教我們的，教過些什么，已然忘卻。有一件事，令我感念至今。好像是從二年級起，班上開始選少先隊員。第一批只有十個名額，大家不記名投票，有點民主公選的意思。我滿以為自己可以選上，瞟眼一看，見同桌竟寫了一個成績完全不如我的同學，不覺輕蔑一笑：他也能選上嗎？結果，我落選，他選上了，內(nèi)心的沮喪可想而知。而次年的再選，我卻風光了一回。
新選的少先隊員，要在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舉行宣誓儀式。那幾年的兒童節(jié)，也辦的有模有樣。節(jié)日當天，全體師生在操場里有各種活動，然后放假，每人還可以免費領到一份禮物，其中有老北京方便面這樣高檔的快餐食品。我不知道李老師是出于何種考慮，要我作為新選少先隊員的代表，上臺發(fā)言。這么一件小事，于小小年紀的我，實乃無上的光榮。
李老師也是當著大事的認真，她親自寫了一份發(fā)言稿，讓我背下來。同學們都在教室里背書的自習時間，以免我受干擾，她特地叫我到辦公室，然后關上門，留我一人在里面背發(fā)言稿。好幾次，通過眼角余光，我看見她在窗外徘徊，卻沒發(fā)出一絲聲音，好像生怕打擾了我。
曾經(jīng)的教室
面對那張紅紙黑字宣誓時，我是認真的，自豪的，感覺自己加入了某個神圣的行列。初中的第一批團員，我被選上，又是面對紅紙黑字的宣誓，我依然是認真的，自豪的，熱血暗涌，肅然起敬，感覺自己加入了某個神圣的行列。然而，當那一塊紅布被慢慢撕開，一切都在悄然中發(fā)生了變化。我選擇掉隊，開始通過文學自我啟蒙，最后走到了完全不一樣的路上。
小時候，我從沒想過，到某一天，自己會那么執(zhí)迷于作家夢。如果說作文便是寫作的開始，對我的寫作第一個發(fā)出批評和表揚的，是楊老師。他中專畢業(yè)來學校教書，二十出頭，風華正茂。當時我們應該讀四年級，教室在二樓第一間。聽聞要來一位學歷高的教我們，都很期待。上課鈴響后，大家闃靜無聲，等著他的到來。少頃，一陣皮鞋聲輕快響起，來了！他一身白襯衫，頭發(fā)偏分，陽光帥氣，談笑間極有風度。
他的板書特別工整漂亮。如今想來，一筆一劃，有隸書風范。班上很多人模仿，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多次獲得書法獎。上初中后，老師也表揚過我的字?？上С踔械睦蠋熤v課太快，以我那種工整的寫法，做筆記完全跟不上，只能鬼畫桃符，越寫越差。
楊老師帶來了很多不一樣的教學方法。我當時是體育委員。以前上體育課，大家只在操場里瞎玩。他一來，開始了真正的體育課。我需要整隊，然后帶領大家做廣播體操。廣播體操我們都不太會做。畢竟校長請來的體育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天。學校沒有廣播，每天早上，需要體育委員站在旗臺上喊操。我和高年級的一個體育委員先是輪流，后來他們畢業(yè)，便只剩了我一人。每天早上負責喊操，不用做，時間一久，我?guī)缀醪粫隽恕?/span>
楊老師哪里知道實情！他見同學們的動作都不標準，一個個胡亂伸胳膊踢腿怎么行，必須來一次糾正。于是，他要我單獨站在最前面，背對所有人，由他喊口令，我做出標準動作，帶領全班。天啦，那該是何等的煎熬與尷尬！他喊出一，遲遲不喊二，我們久久定在一個動作上。我看不見任何人，想偷學一下也不行，只能硬著頭皮做出“標準動作”。他會進隊糾正不標準的，倒是從沒有糾正過我。
那年春節(jié)，我隨二姨去了趟恩施城里，看到了十五的龍燈。開學后寫作文，我便寫了這件事。當時班上有三個作文不及格，我名列其中。我的不及格，主要是沒認真，春節(jié)玩得嗨，心還沒收回來。上課期間，他叫我們到操場里。早春時節(jié)，陽光甚好。他坐在旗臺邊。一個成績向來很差，他略說了幾句，便揮手叫他進教室了。輪到我時，他表情及語氣皆嚴肅，一句一句指出其中問題，絲毫不留情面。好勝心強的我，當著他還頗為不服。
未幾，他又安排我們寫一篇關于春天的作文。寫之前，他特地帶我們?nèi)ド缴嫌瓮嬗^察。爬上學校后面的龍家坡，視野開闊，頗可一覽眾山。樹木發(fā)出新葉，鳥鳴山野，田間地頭，農(nóng)人正忙。這次的作文，得到了他的表揚，并作為范文，當著全班朗讀，要大家學習。至今記得，文中有兩處細節(jié)，他大為贊賞。一是寫到野雞的叫聲，二是寫到寒冬過后春回大地魚兒破水而出。從他，我是第一次知道，好的作文，需要精彩的細節(jié)。
老學校
新世紀之初，村里人紛紛放棄耕田務農(nóng)，出門打工。李老師和楊老師也先后離開學校，聽聞去了武漢等地。別后十余年，一面未見。我上初中，上高中，讀大學，走出山城，四處奔波，從此家山萬里，歸程無計。偶爾回家，總會去學?？纯?。三間兩層的磚瓦校舍，空空蕩蕩，曾經(jīng)的校園，野草青青。
2019年春節(jié)期間，終于見到李老師。他們?nèi)野嶙咭讯嗄?，回來給祖墳送亮。迎進家里坐了坐，聊了聊，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漂亮。是年冬底，她聯(lián)系我，說當年的小學校長重病住院，問我可否組群，春節(jié)期間一起去看望。孰料，一場疫情，把所有人堵在咫尺天涯。轉眼又是一年，回到家，問母親，她說，已經(jīng)去世了。嗚呼！
鎮(zhèn)上的火花中學，我們那一屆畢業(yè)后，成為小學。村里一位高我多屆的師兄，在那里任教。去年在蒼山夜語上，他見我出了本關于故鄉(xiāng)的書，便加我購買。一本小書，家鄉(xiāng)人要看，何須購買。我說，等我回來，親自送一本。前幾日，他拿到書，發(fā)了朋友圈。楊老師看見了，通過他聯(lián)系上我。告之近日在老家，期待有空一聚，共醉溪山，再話當年。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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