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斧頭
文/劉述濤
父親手上的這把斧頭,足足有八斤重,誰拿在手上都沉甸甸的,一般地人掄得起,揮不動,更無法像父親那樣運(yùn)用自如,進(jìn)退有度。父親從十三歲學(xué)木匠做徒弟起,到他八十歲過完生日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都掄著這把斧頭,一路劈出我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向往。
父親做木匠的工具很多,有刨子、鋸子、鑿子、鏟子,還有曲尺、直尺、魯班尺,刨子也分為長刨、短刨、中刨、圓刨、扁刨,鋸子更是一樣,分長鋸、短鋸、寬鋸、窄鋸。但父親卻唯獨(dú)對斧頭情有獨(dú)鐘,萬分看重,從不輕易讓人使用,就算我是兒子,有時想拿起父親跟前的這把斧頭劈點(diǎn)什么東西,父親也是指著另外一把銹跡斑斑的斧子對我說,你就用它吧。
有一回,父親不在家,鄰居來借斧頭,說是家里買了豬足,菜刀砍不動,就想到父親這把鋒利的斧頭,母親順手借給了他。父親一回來,聽說自己的斧頭竟然被借去砍了豬足,連對母親說了三句,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什么都能往外借。要借也不能借這把斧頭,這把斧頭可是我吃飯的家伙,你難道會不知道?
原來,木匠的斧頭,廚師的菜刀,不能動,不能借,不能摸,是真的。
現(xiàn)如今,我仍清楚地記得,父親手里的這把斧頭,比別的木匠或是捻匠手里的斧頭重,也更寬,尤其是斧背,平平整整,翻轉(zhuǎn)斧背,就可做錘子用,這把斧頭的鋒口也足足有五寸寬,是單向開鋒,這樣在砍木板,削木頭時,就只能夠砍出一個平面,而不至于毛毛糙糙,凹凸不平。
在那些年,父親起早貪黑,揮動著手里的斧頭,他大汗如雨下。父親給人打嫁妝,幫人建房子,用的全是這把斧頭。在七八十年代,家家戶戶蓋的還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磚瓦房,木匠屬于建這類房子的絕對權(quán)威,小到一扇門,一扇窗,大到棟梁,房梁,都必須要木匠一手一腳制作出來。人們將木匠請到家里,除了好酒好菜招待的正餐之外,到了中餐之前的一個多小時,還得來一頓閑餐,也就是“點(diǎn)心”,給木匠補(bǔ)充能量。人都知道,木匠手里的斧頭劈正一點(diǎn),家和事興,劈彎一點(diǎn),家不和,事不順,弄不好,一家人還爭來吵去。尤其是新房的大門,更得講究。而我的父親,他手里的斧頭從來都是一視同仁,讓誰都很用心。父親說,人心正,斧就正。
要建房子,首先要先下料,知道這一堆木頭,哪些是門窗料,那些是梁檁料。無論多大多小的一棟房子,需要多少木料,都在父親的心里裝著。父親將木頭扛起,放上木馬,拿起墨斗,將墨錐往木頭里一扎進(jìn)去,然后左手拿著墨斗,右手大拇指將畫線用的竹簽牢牢地將墨線按在墨倉之中,讓墨線沾滿墨汁,一路走線,走到木頭尾處,右手拿起墨線,輕輕一彈,一條筆直的墨線,就清晰的印在木頭上。父親放下墨斗,拿起斧頭,雙手緊握住斧柄,一下一下橫著劈,很快,一根木頭,就有了形狀,有了梁子的樣子。蓋房的木料,講究榫卯,用斧頭的地方多,用刨子的時候少。父親身材瘦小,卻能將一把斧頭,上下?lián)]舞,左右劈劃,運(yùn)用自如。
做家具,同樣需要用斧頭來給板材修邊,將一塊一塊的板材的邊角劈平劈直。父親沒有手里的板材高,他就站上木匠凳,將木板對著自己,三下兩下,就將一塊木板劈好,然后用刨子刨上幾下,一塊光滑平整的木板就出來。
斧頭看起來十分笨重,尤其在我小的時候,想要舉起,都很難。但在父親手里,卻是舉重若輕,用斧頭劈竹釘,也是再順手不過。只是,我也試過,我拿父親的斧頭想要劈出竹釘,卻是斧頭在手上沒輕沒重,劈出的竹釘忽大忽小。而父親,劈出的每一眼竹釘,都大小如一,齊齊整整。父親愛用竹釘,愿用榫卯,愿用木拉手、木雕花,而非像另一些木匠人,隨著鐵釘、拉手、合頁、鉸鏈出來,整個家具,都是這些東西。
父親手里的斧頭好用,除了鐵匠師傅對這把斧頭的火淬得好之外,還是父親磨斧頭的功夫也好。他蹲在磨刀石面前,手里的斧頭一來一去的磨,一磨就要老半天。磨好的斧頭,鋒利無比,尤其是能看到刀鋒發(fā)出讓人膽怯的光芒。
父親的斧頭,從它到了父親的手上,就沒有放下過,它劈出了我們家紅火的生活,也劈出了我們七個孩子,結(jié)婚用的家具,出嫁用的嫁妝。一直到父親八十歲,他還掄起斧頭,給我們每位兒女制作了一張長凳,一張板凳。
如今,父親早已經(jīng)不在了,但他用斧頭和汗水劈出來光明大道,我們卻一直在走,并且走得越來越穩(wěn)當(dāng),越來越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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