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孟兄落榜 李白入京
陽春三月,當大慈恩寺的牡丹花漸次開放時,730年春闈便也來臨了。42歲的孟浩然,躊躇滿志地步入考場。
這年春闈的應制詩,詩題是《長安早春》。孟浩然最擅長寫景,看到這個題目,最是得心應手,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下去:“關戍惟東井,城池起北辰。咸歌太平日,共樂建寅春……”
寫罷擱筆,孟浩然勝券在握,認為這次必定榜上有名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放榜之日,孟浩然興沖沖去看榜單,但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卻哪有他孟浩然的名字?
剎那間,滿腔熱血頓時化成一片冰涼,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一顆心更是瞬間跌到了萬丈懸崖的谷底。
孟浩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鹿鳴客棧的,只知道一回到屋子,就仰頭倒在了床上,感覺天地之間一片空茫。
“篤,篤,篤”,門外響起幾聲清脆的叩門聲,“孟兄,在嗎?是我?!痹瓉硎峭蹙S來了。他知道孟浩然榜上無名,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便急急趕來看他。
聽到王維的聲音,孟浩然胸口愈發(fā)酸澀,趕緊清了清嗓子,應聲道:“門沒鎖,你進來吧?!?/span>看到孟浩然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出神,王維什么都沒說,在床邊默默坐了下來。
過了半晌,還是孟浩然先開口道:“我已四十出頭,卻還一事無成。摩詰,我是不是很沒用?”
王維拍了拍孟浩然的肩膀,溫言安慰道:“不,孟兄,英雄不問出路,科舉只是其一,并非唯一,切莫妄自菲薄?!蓖蹙S低頭想了一想,提議道,“孟兄,張大人很賞識你,他若愿意幫你引薦,或許還有機會。”
聽到這個提議,孟浩然原本空茫的眼神頓時有了亮光,忙直起身子問道:“摩詰,你是說,如果張大人愿意引薦,我還有可能入仕?”
“張大人求賢若渴,任人唯賢。以兄之才華,到集賢院謀個差事,不是沒有可能。”“好,那我這便寫首自薦詩,煩你幫我?guī)Ыo張大人,可好?”
“好?!?/span>孟浩然快步走到書案邊,略一思忖,便筆走龍蛇道:“八月湖水平,含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span>
“好一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八百里洞庭的壯闊氣象,躍然紙上,盡收眼底。孟兄,你的這首自薦詩,堪稱山水詩中的上品。”
“摩詰,洞庭雖好,卻到底'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但愿張大人能讀懂我的苦悶,給我一個入仕的機會。”
“孟兄,明日我在集賢院當值,明日午前,你帶上此詩來集賢院,我陪你面見張大人,如此更能表明你的誠意。”
“如此甚好!明日我一定準時赴約?!?/span>
次日,孟浩然如約來到集賢院,王維馬上陪他去找張九齡。張九齡已經(jīng)知道孟浩然落榜一事,見他前來,便招呼他落座。孟浩然趕緊拿出昨天寫好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恭恭敬敬地送到張九齡手上。張九齡一氣讀完,頷首微笑道:“幾日不見,你的山水詩愈發(fā)進益了。”
“多謝張大人厚愛,可惜孟某的《長安早春》,終究入不了考官們的眼。”孟浩然鼓起勇氣,向張九齡訴苦道。
張九齡嘆了口氣,正欲問他有何打算時,忽然下人來報:“張大人,圣人駕到,請速速接駕。”
皇上突然來訪,張九齡和王維都心頭一驚,孟浩然更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王維急中生智,讓他趕緊躲到屏風后面,他和張九齡出去接駕。說話間,李隆基已大踏步走了進來,張九齡和王維連忙跪地迎駕。
李隆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王維,不明白妹妹為何心心念念放不下他,隨即看著張九齡道:“張愛卿免禮平身?!?/span>張九齡忙起身引李隆基落座,李隆基颯然落座:“張愛卿,聽說張相身體欠佳,在家休養(yǎng)有些時日了。這集賢院上下事務,都由你在打理,難為你了。朕閑來無事,隨意走走,愛卿不必拘禮?!?/span>
“多謝陛下厚愛,微臣定當盡心盡力,不負圣恩。”“如此朕就放心了。”李隆基向后靠了靠,低頭喝了一口茶,一眼看見旁邊的案幾上有三盞冒著熱氣的茶,不由眉頭一挑,“莫非還有人在此?”
張九齡不敢隱瞞,忙如實稟奏道:“啟稟陛下,微臣不敢欺君,確有一人在此。不過他只是一介白衣,不能面見陛下,故微臣讓他回避了。”
“無妨,讓他出來吧。”李隆基揮了揮手,不以為然道。“多謝陛下恩準,微臣這就去領他出來?!睆埦琵g小心翼翼道。
王維心中一喜,如果孟浩然能在圣上面前好好表現(xiàn),這倒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多時,張九齡就引著孟浩然從屏風后轉了出來。孟浩然不敢抬頭,“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山人襄陽孟浩然叩見圣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九齡忙趁機向李隆基介紹道:“孟山人雖無功名,但于山水田園詩上卻已小有名氣?!?/span>
李隆基上下打量了孟浩然幾眼,漫不經(jīng)心道:“既然張愛卿夸你會寫詩,你就吟一首給朕聽聽吧?!?/span>猝不及防見到皇上,孟浩然已經(jīng)夠緊張了,如今聽到皇上讓他當場寫詩,更是嚇出一身冷汗,腦袋里頓時一片空白。
來不及細想,只好硬著頭皮支支吾吾道:“山人遵旨?!?/span>好半天才吟出第一句:“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span>
李隆基聽了這一句,就心中頗為不悅,暗自思忖道:“九齡夸此人會寫詩,沒想到此人竟是一個書呆子,說什么不要在朝廷當官上奏章了,還是回南方老家隱居田園吧,一派胡言?!?/span>
孟浩然卻并未察覺皇上的不滿,顧自吟了下去:“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span>
李隆基耐著性子聽罷,臉色完全陰沉了下來,尤其是聽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后,更是分外刺心,冷笑道:“你既然不想當官,那還請別人引薦你作甚?你不才也就罷了,還說什么明主棄?真是荒謬之至!”
“孟山人沒見過世面,情急之下,口不擇言,還請陛下息怒。”張九齡暗叫不好,見事情已弄巧成拙,忙替孟浩然打圓場。
“張愛卿不必說了。集賢院要集天下賢士而用之,至于那些不知進退之人,還是回鄉(xiāng)隱居去吧。張愛卿好自為之。”說完,李隆基將茶盞往案上一放,陰沉著臉,拂袖而去,張九齡和王維忙送了出去。
待李隆基走遠后,張九齡折回屋里,看了一眼孟浩然,深深嘆了口氣:“浩然,你剛才吟的是什么詩?成何體統(tǒng)?唉。”
“張大人,我,我……”孟浩然又羞又惱,一時說不出話來。“張大人,我理解孟兄的心情,方才猝不及防之下,一時亂了方寸。”
王維給張九齡端上一盞熱茶,再轉頭看向孟浩然道,“孟兄,方才你若能將《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吟給圣上聽,想來就會兩樣了?!?/span>“是啊,'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何等波瀾壯闊,何等志存高遠,這才是盛唐詩人應有的氣象。圣上若是聽了這樣的好詩,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張九齡搖了搖頭,連連嘆氣。
被張九齡和王維如此一說,孟浩然愈發(fā)懊惱,痛恨自己不中用。他知道,一切都已覆水難收,這輩子,他將與仕途無緣。
孟浩然心灰意冷地離開了集賢院,本想等好友李白來長安一聚,但經(jīng)過這件事后,已無顏留在長安,決定返回襄陽老家。
王維勸他不必灰心,從長計議,以后再尋出路。幾天后,孟浩然啟程返鄉(xiāng),王維送他到灞橋。臨別之際,王維安慰孟浩然道:“孟兄不必妄自菲薄,假以時日,必定厚積薄發(fā)?!?/span>
“摩詰,謝謝你。老天已經(jīng)給了我機會,是我自己沒能把握好,怨不得別人。”通過幾日的反思,孟浩然的心情已經(jīng)平復了許多。
“孟兄,天助自助者,老天一定會再給你機會。臨別之際,我寫了一首詩,還請孟兄笑納?!?/span>
王維抱了抱拳,徐徐吟來,“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span>
“摩詰,愿有朝一日,你能來襄陽看我,咱們一起'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孟浩然緊緊握住王維的手,眼角似乎有閃爍的淚光,“愚兄我身無長物,也只能作詩相酬,略表心意了。”說著,孟浩然看著灞橋的大好春色,緩緩吟道:“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闭f完,向王維抱了抱拳,策馬而去。
望著孟浩然漸行漸遠的背影,王維細細品味著“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不由陷入了沉思。
和孟兄相比,他是多么幸運!這些年來,他得到過岐王、裴耀卿、房琯、張九齡等許許多多知音的提攜和幫助,如果沒有他們,他今日可能也和孟兄一樣,只能在老家“笑讀古人書”了。
當然,還有一位知音,比他們對他的幫助還更多,只是他不愿面對、不愿承認罷了。
想到這里,他不由撥轉馬頭,向洛陽方向看去。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了,不知她姊姊的病是否好轉?不知她何時回到長安?如果蓮兒能讓她開心,待她回到長安后,他愿意讓蓮兒多去陪陪她。
孟浩然離開長安不久,遠在湖北安陸的李白,如約來到了長安。只是他不知道,孟浩然已經(jīng)先他一步離開了長安。和孟浩然一樣,李白也迫切想要入仕。但和孟浩然不同的是,李白希望入仕的方法,不是參加科舉考試,而是干謁權貴名流。
初到長安的李白,根據(jù)孟浩然信中所寫,順利找到鹿鳴客棧,安頓了下來。次日,他準備帶著丈人的推薦信,去拜訪尚書左丞相、集賢院學士張說大人。想著他的蓋世才華即將得到一代文宗的賞識,李白越想越是激動,這夜竟是輾轉難眠,不由想起了自己過去三十年的人生。
他從15歲開始辭親遠游,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直至27歲,依然孑然一身。三年前的秋天,他途經(jīng)湖北安陸,結識了一位名叫蔡十的山人。蔡十是唐高宗時期宰相許圉師的外甥。許圉師已于679年去世,有一孫女名叫許萱,尚待字閨中。在蔡十的撮合下,他入贅許家,在安陸定居了下來?;楹?,他和許萱很快有了一兒一女。兒子名叫伯禽,女兒名叫平陽。
但是,李白一直堅信自己并非池中之物,恰好此時又收到了好友孟浩然的來信,鼓勵他也去長安謀求功名。當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許萱時,許萱雖然不舍,但看著他熱切的眼神,只好含淚答應,并讓父親為他寫了一封推薦信,讓他到長安拜訪張說大人。
想到這里,李白不由抬頭望月,在這月明星稀的夜里,許萱是否也在家中看著圓月思念自己?“娘子,待我功成名就之時,一定將你和孩子接來長安,一睹長安風采。”在一清如水的月光中,李白一臉動情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李白就前往位于崇仁坊的張相府邸。
崇仁坊是長安城一等一的權貴云集之處,緊靠皇城的東墻,各大名城在京城的進奏院,都集中在此坊。李白來到一扇烏頭大門前,輕叩大門。片刻功夫,就有一老蒼頭來開門。
李白遞上名刺和推薦信,大大咧咧道:“這位老丈,在下安陸李白,乃前朝宰相許圉師的孫女婿,特來拜見張大人。”老蒼頭上下打量了李白一眼,皺了皺眉,直接下了逐客令:“我家大人身子不適,已經(jīng)閉門謝客多日了,你回吧?!闭f著,便要轉身關門。
李白見狀,心頭一急,忙從袖袍中掏出一串銅錢,迅速塞到老蒼頭手里,訕訕笑道:“這位老丈,我丈人認識張大人,特讓我從安陸趕來拜見大人。路上走了多日,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里,還請老丈行個方便?!?/span>
“這個……”老蒼頭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但依然頗有難色道,“這樣吧,你來一趟也不容易,某去幫你通報一聲,你且等著?!闭f著,老蒼頭收好銅錢,拿著李白的名刺和推薦信走了進去。
過了半炷香功夫,老蒼頭才走了出來,搖頭嘆氣道:“老夫人說了,大人身子不適,一律不見外客。”看到李白一臉焦急,老蒼頭上前一步,湊到李白耳邊小聲說道,“你若真有急事,可以去找我家阿郎。我家阿郎是當今圣上的駙馬爺,住在寧親公主府上,你可以去那里碰碰運氣?!?/span>
李白忙一疊聲地向老蒼頭道謝,雖然見不到張大人,但若能見到張大人的兒子,也是天大的好事。
老蒼頭說的阿郎,名叫張垍,是張說次子,兩年前娶了李隆基的第八個女兒——寧親公主,拜駙馬都尉、衛(wèi)尉卿。寧親公主深受李隆基寵愛,李隆基愛屋及烏,經(jīng)常賞賜一些奇珍異寶給張垍。張垍忍不住會把皇上賞賜之物拿給在翰林院供職的大哥張均看,張均便調侃弟弟道:“此婦翁與女婿,非天子賜學士也。”
堂堂寧親公主的府邸,只怕比張相府邸更難接近。李白決定先回鹿鳴客棧,再尋思如何拜見這位皇上的駙馬爺。
看來,入仕之路并非他想的那般容易。(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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