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如果你有時間的話,不妨重新讀一下《伊索寓言》。我前不久就這樣做了,感覺收獲很大,跟過去讀的感受完全不同。讀書如唔友,重新讀的書就是老友相逢了。
我也是事出偶然。到朋友辦公室玩,看到滿柜子的書,卻找不著一本我感興趣的,除了工具書,就是經(jīng)濟、商業(yè)、紀實之類,文學作品倒也有,作者名頭也很響。但越是名頭響亮,我反而興味淡然。經(jīng)驗告訴我,它們往往是“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過爾爾”。后來在夾縫里看到一本《伊索寓言》,它竟然是1981年出版的,封面淡綠色,只有一些簡單的線條?,F(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這樣的裝幀設(shè)計了,因為書不包裝得“張牙舞爪”就吸引不了人。價格說出來嚇你一跳:1.30元。
我道聲借了。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你把書借走,他心疼也強裝著無所謂的人,倒過來也一樣。我將書揣到包里,有空翻幾頁,不到一星期居然將152頁、330則寓言重溫了一遍,感覺像是讀了本新書。
我要說沒有人不知道伊索寓言,可能有人不服。但你聽說過“酸葡萄心理”吧?就是從伊索的《狐貍與葡萄》來的。還有那個農(nóng)夫冬天救了一條凍僵的蛇,把它揣在胸口反被咬了一口的故事,就出自它的《農(nóng)夫與蛇》;再有那個在下游的狼,找借口要把上游的山羊吃掉,說它把水弄臟了,出處是《狼與山羊》。伊索靠這三則寓言成了寓言界的祖師爺,讓像我這樣動輒洋洋萬言的人,真的幾無面目立世,只好做些“我注六經(jīng)”的事算了。
但你如果以為伊索只有“三板斧”就錯了,他“炮制”的其它寓言一點也不比它們遜色。就拿《狼與山羊》來說,書里起碼還有一則跟它稱得上異曲同工的:貓捉到一只公雞,要找個理由吃掉他,說他半夜打鳴吵人睡覺,公雞說我打鳴是為了叫人起來工作;貓說:你和姐妹、母親同居,傷天害理。公雞說:我是為主人好,讓她們多生蛋。貓說:你有再多理由,難道我就不吃掉你么?(《貓和公雞》)
過去讀伊索寓言,想到的是它的“意義”,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更有趣的是它的幽默。幽默不是搞笑,是笑里所含的那種人生況味。比如在《鷹、穴烏和牧人》中,穴烏羨慕老鷹能抓羊羔,有樣學樣撲到公羊身上,被羊毛纏住腳爪。牧人將它捉住帶回家,小孩問這是只什么鳥,牧人說:我知道他是穴烏,它自己以為是老鷹。
我們每個人在自我認同上,是否也有過像穴烏一樣認為自己是老鷹的錯覺?這樣的幽默書里很多。在《人與獅子同行》中,人與獅子爭論誰厲害,他們看到一些石碑,上面刻著倒在人腳下的獅子,人對獅子說:你看怎么樣?獅子回答說:要是獅子能雕刻,你會看到許多人倒在獅子腳下。
我們常常說“誰拳頭大誰說了算”,如果腦洞更大一些,你是不是還想到“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的那句名言?
伊索是奴隸出身,頭腦沒有這么復(fù)雜。他在每則寓言后面都用一兩句話,概括出他講的故事的所謂“教訓”,有的完全不知所云。比如上面兩則,前面一則的“教訓”是:不應(yīng)與優(yōu)勝者競賽,否則會被人恥笑;后一則是:在沒本事者面前自吹自擂的人,其實自己也沒本事。這是哪跟哪呢。
讀伊索寓言,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你從他的故事中想到的,比作者自己說出的要豐富和深刻得多。比如那則著名的《狐貍與葡萄》,每個人都覺得這是對嫉妒心理的絕妙諷刺,但伊索得出的“教訓”卻是:能力小的人,辦不成事卻推托時機未成熟。他要是當年和我同學,上小學或中學語文課這樣概括“中心思想”,不被老師罰到操場跑三圈才怪。
我猜這可能跟古希臘人的思維有關(guān)。中國人是一種綜合性思維,習慣思考整體和系統(tǒng),因此頭疼可能要醫(yī)腳,腳疼也可能要醫(yī)頭。特點就是把簡單的問題復(fù)雜化,所以國人總是覺得話里有話,喜歡探究“微言大義”,崇尚“陰謀論”與這也不無關(guān)系。中國的古代寓言,像刻舟求劍、亡羊補牢、掩耳盜鈴、畫蛇添足等等,也總是被解讀為“深刻地反映或揭示了什么規(guī)律、本質(zhì),具有什么重要意義”,云云。
伊索寓言不是這樣,它一點也不高深,沒什么“玄奧”。兩只青蛙因為池塘干涸,找住處時見到一口井,一只勸另一只跳下去,后者說這井要是也干涸了,我們怎么上來呢?伊索總結(jié)出的教訓是:不可輕率從事,這算什么教訓呢!起碼我在讀這則寓言時,想到的是越是危難的時候,越要分清朋友,好朋友未必能給你出好主意等諸如此類的意思。
中國寓言的主角基本都是人,用笨人(《拔苗助長》)、達人(《扁鵲說病》)、牛人(《庖丁解?!罚?、哲人(《濠上觀魚》)來說事,伊索寓言的主角大多數(shù)是動物。按照中國人的觀念,動物先天不是好的就是壞的,綿羊一定善良,狼一定殘暴,狐貍則狡猾狡猾的,蛇恩將仇報,烏鴉則喜歡播弄是非。伊索不是這樣,他像一個小孩,對筆下的動物一點也不“愛憎分明”,只是借用它們來講簡單的道理。他沒有派定哪種動物是好的,哪種是壞的,誰是正義的化身,誰是邪惡的代表。以狐貍為例,在數(shù)十則以狐貍為主角的寓言中,有的狡猾,有的仁慈,有的直率,有的膽小,有的貪心,有的心靈美,有的睚眥必報;狼和蛇也一樣,有愚蠢的狼,也有守信的狼;有本性不變的蛇,也有寧死不屈的蛇。
對于國人來說,立場是頭等重要的事,真假和是非還在其次。伊索對動物沒有愛憎,是因為他不是要用它們表達立場,而是用來講對錯,比如應(yīng)該怎樣交朋友,怎樣趨利避害。這類道理可以用蒼蠅講,也可以用蜜蜂講。所以對狐貍與狗、狼與羊、農(nóng)夫與蛇,他并沒有先入為主站在哪一邊,只是借它們的行為說明怎樣是對的,怎樣是錯的,才不去管它們是丑是美,生性如何。其實蟲魚鳥獸,萬類霜天,哪來什么美丑善惡勤懶,都是境由心生,形隨心轉(zhuǎn),是人賦予它們的。動物都按照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的叢林法則活著,用上帝賦予的聲音叫喚??兹搁_屏美麗,烏鴉聲音難聽,都是人“覺得”是那樣罷了。
一些書在童蒙初開時接觸,和在白發(fā)蒼顏時讀到,是完全不同的。重新讀伊索寓言很有意思,幾乎每一則都有新發(fā)現(xiàn),這些寓言要是現(xiàn)在編造出來,不少都有影射身邊人和事的危險。伊索生于公元前六世紀,哲學上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但更堅硬的生活道理卻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抄錄幾個寓言,看看是不是特別有意思:
《牧人與狼》
狼以為服裝可以使外貌改變,借此獲得很多食物,于是披上一張羊皮,同羊住在一起,想用這詭計欺騙牧人。到了夜里,他被牧人關(guān)在羊圈里,柵欄堵住了圈門,圍欄又非常牢固。牧人想吃肉的時候,就用屠刀把狼宰了。
穿上別人的衣服演戲,往往會喪命,舞臺是大難的策源地。
《小偷與狗》
小偷看見狗從旁邊走過,便不停地把小塊面包扔給他。狗對小偷說:“你這家伙,給我滾開!你這種好意使我感到害怕?!?/span>
這故事是說,那些大量給你送禮的人,顯然不是老實人。
《小蟹和母蟹》
母蟹對小蟹說:“孩子,你為什么橫著走路?要直著走才合適。”小蟹回答說:“媽媽,你帶路,我照著走吧?!?/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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