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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煥趴在桌子上，學(xué)習(xí)讓他疲倦。他對學(xué)習(xí)沒有一絲一毫興趣，他來到學(xué)校是為了應(yīng)付差事。除了學(xué)校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里。各科老師都問，為什么你又沒交作業(yè)呢。他低著頭，好像在低聲說抱歉。

久而久之，老師也給他頒了一道免寫作業(yè)金牌，并在班里上課睡覺的人們中占有一席之地，且世襲罔替。老師想要忘記他，但每每在成績單的末尾看到他，于是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的得意的臉，好像在朝老師做著鬼臉，說，我是憑實力考到最后一名的，我在就是為了讓你們知道班級里有多少人。

但事實上，很多時候，王煥都是一張撲克臉。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不為外物影響，略顯麻木。好像什么事都與自己無關(guān)。

成績分析會上，老師們紛紛說起他的問題。班主任說，其實他也是一個比較聰明的孩子，就是不愛學(xué)習(xí)。過了一會，老師們又說起他的問題，班主任又說，這個孩子參加集體活動倒是比較熱心，給大家買水，幫大家跑腿。老師們又說起他的諸多學(xué)習(xí)上的不如意的地方，班主任于是有些不耐煩地說，不用管他就好了。不然的話生氣也不管用。

譬如語文，最低時候，他考過零分。讓人相信如果分?jǐn)?shù)可以為負(fù)，他一定會考負(fù)數(shù)分?jǐn)?shù)。他也考過十分，考過五十六分。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卷，心想竟然考了五十六分，真是大歡喜，因他從來沒有學(xué)過語文。不僅語文，他什么也沒有學(xué)過。但現(xiàn)在語文是他全部科目中分?jǐn)?shù)最高的。雖然作為一個國人，他本來可以學(xué)好語文，但對于一個像他一樣從來不喜歡讀書，也不聽課不學(xué)習(xí)的人來說，還是太難了。要知道，他上課總是拿錯書，在第二節(jié)課時，上一課的書依然擺在桌子上。老師走過來，讓他拿出本課的書。他從書桌里翻了一會，又在桌上都書堆中找了一會，終于找到了。老師走過去，他立即趴在桌子上，好像被一陣風(fēng)吹倒了一般。不一會老師又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他的書倒著放著。而他本人則迷迷糊糊地睡著覺，好像老師的話可以幫他催眠一樣。等到下課他就伸伸懶腰，站起來，在班里四處走動，像一個不安的幽靈。下課之后，他什么作業(yè)都不寫。

語文考試總是第一門，兩個半小時，照例是最后一個考場，照例是睡過去的?？紙隼锏膶W(xué)生好像都沒精打采的，其中還有班里的另兩個同學(xué)，也沒過一會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用中性筆與鉛筆涂寫了考號，名字，班級，又隨便涂了一回選擇題，就將雙臂彎曲，放在桌子上，準(zhǔn)備睡覺了。正睡得香，他被旁邊一個女生投骰子的聲音吵醒了，雖然聲音很小，但因為了整個考場的靜，加之又在他旁邊，他便醒了過來。那個女生因為不會做選擇題，便祈靈于骰子。他偶爾瞥了一眼卷子的最后一頁，看到了作文題目。大概是說人不能總是做同一件事，還需要別的事作為調(diào)劑。

他想確實是這樣，拿起筆，直起身子，好像被打敗的怪獸又艱難地爬起來。他搖動筆桿，開始寫作文。他寫了一半，就不想寫了，便匆匆地結(jié)尾。他寫道，“每當(dāng)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后，我們就應(yīng)該走出教室，眺望遠(yuǎn)處，換換腦子?！?/span>

考試結(jié)束，他拿到卷子，發(fā)現(xiàn)作文竟然得了二十五分。比他之前語文總分還要高。他好像失手殺了人一樣驚訝。也略微有一些氣憤，好像這是對他的嘲笑，他早已不需要成績與肯定了，他覺得這些都很可笑。這樣高的分?jǐn)?shù)是對他的嚴(yán)重的侮辱。

語文老師看到他的這篇作文，感到很清新。有一種清風(fēng)撲面的感覺。可以想見，這是一個清心寡欲的學(xué)生寫的，一個大智若愚的隱士寫的。雖然這篇作文未完篇，只得了不到一半的分?jǐn)?shù)，但老師覺得很好。她尤其激賞最后一句，她對其他老師說，簡直是神來之筆，讓人想起蘇童的漫不經(jīng)心與卡夫卡的簡潔冷峻。她說，這是班里那個倒數(shù)第一寫的作文，看來他還是有一些想法與天分的啊。

班主任說，他上課倒是從來不搗亂，一直安靜地睡著。好像一只地鼠，躺在自己的洞穴里。有一回我看到一張桌子上衣冠冢一樣，我還以為只是將衣服蓋在書堆上，后來越看越懷疑，我問大家那里有人嗎。大家說不知道。我下去看了才發(fā)現(xiàn)王煥躲在里面。是啊，另一個老師說，有一回他躲在墻角，披著衣服，默默地睡著覺，如果不是走到他身邊是很難發(fā)現(xiàn)他的，好像是一條隱蔽的變色龍。他大概是一個聰明的人，選擇和周圍環(huán)境相似的顏色，這樣就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可以在上課的時候做白日夢。

有學(xué)生說，他家里大概有礦吧。不然怎么一點也不用努力呢。

其他老師說，不過他倒是比較講禮貌。每次遇到都說老師好。是不是他的心理有問題。一個老師問。也許應(yīng)該去看一看心理醫(yī)生。班主任一臉懷疑地說，不是吧，我覺得他就是懶。

運動會上，太陽一點一點地升高，將烈焰與火星撒下來。大家用書遮在頭上，或者用扇子扇著。王煥招呼一個男生，他們走到校外的小賣店，過了一會，兩人提著兩箱水回來了。他們放到班級中間，給大家分發(fā)礦泉水。

平安夜那天，他拿來一箱蘋果，給每個人桌子上放了一顆。大家都說謝謝你。他微笑著說，沒什么。

一次禮拜天清早，老師和正從另一條路上拐過來的他相遇，問他這么早去哪里，他說要去補課。老師這時看到了他身后的書包。他看了一眼表，說要趕時間，老師，我先走了。便在雪地里奔逸絕塵地向前跑去，留給老師一個匆遽的背影。老師心想真是謎一樣的男子啊，像風(fēng)一樣，宗之瀟灑美少年。

據(jù)說王煥是南方人，母親是廳級公務(wù)員，外公曾參加過抗美援朝。班主任去他家里做家訪。他的家很豪華。班主任按響門鈴，一個用人走出來迎接。他的母親不在家，只有父親在。父親給老師沏上茶，說，感謝老師光臨，我們的孩子讓您費心了。他的媽媽每天都忙得顧不上回家，以為家是旅店。老師要喝茶嗎，班主任說好。班主任問，王煥從小就不愛學(xué)習(xí)嗎，還是上了高中以后才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父親說，從小就不愛學(xué)習(xí)。我們也不知道拿他怎么辦。這么大的孩子了已經(jīng)，可還是這樣，不成器。是我們沒有管教好。班主任說，不必自責(zé)。學(xué)習(xí)并不是我唯一的出路。父親說，我知道，這是在學(xué)習(xí)不好的情況下才這樣說，不然大家還是選擇讀書，可惜我不知道怎樣才好。我快要絕望了，有時候偷偷地抹眼淚。雖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我實在太難過了。他的媽媽不大回來，回來只要說到成績就要打他。班主任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原來他的媽媽這樣忙，不過不用太擔(dān)心，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還是第一位的。父親看著老師，眼眶里不知不覺盈滿了淚水，說，一把辛酸淚啊。說著從盒子里拿出一塊濕巾，用手捏著，成蘭花狀，細(xì)細(xì)地揩著眼角的眼淚。說，能怎么辦呢。我說什么都不聽。就好像我是空氣一樣。你說我看起來像空氣嗎。我每天操持家務(wù)，洗衣，做飯，掃地，我難道容易嗎?？晌覜]有一個好兒子。班主任問，可你們家不是還有用人嗎。可我還是喜歡自己做。父親說，別人我總不放心，我就生來這一副勞碌命。都說望子成龍，可現(xiàn)在呢。班主任臨走時候，王煥父親拿出一張購物卡遞給她，她說不要。他說拿上吧。她拒絕了。等到回家后，脫下外衣，發(fā)現(xiàn)卡竟在自己的衣兜里。

王煥不是沒有逃過學(xué)。有一天，他離開家，腳步像全部的學(xué)生一樣被學(xué)校的磁場吸引，但他內(nèi)心的磁場阻止了他去往學(xué)校的腳步。他拖著腳步，好像害怕喝中藥一樣害怕去學(xué)校，學(xué)校里那些嚴(yán)厲的老師，乏味的同學(xué)，無聊的課程，總是讓他昏昏欲睡。他不想看到他們，不想聽到上課的鈴聲。他越走越偏，他的心中有了一種違抗命令的自負(fù)感，好像只有自己是對的，用自己的對可以反抗全世界的錯。真理在少數(shù)人手中。他攥緊拳頭，走到另外的一條街上，心里計算著時間，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再過一會老師就會給他的父母打電話。他回去免不了被揍一頓。他們是什么時候放棄他的呢。也許早在他意識到他被放棄之前，也早在他們意識到他們放棄他之前。他走到一座公園中，公園里盡有不需要工作的退休老人，失業(yè)的懊喪人群與一些忙里偷閑的人，還有小孩、殘疾人。沒有什么時候比現(xiàn)在更讓他羨慕老年與老年的悠閑。一些小孩在玩滑板，他也跟著他們跑，他也和他們一起歡笑，一個小孩邀請他加入他們，并將滑板借給他。他從較高的臺階徑直滑到地面?；鍜伷饋恚扔谒湓诘孛?。他安穩(wěn)地落在滑板上，小孩們都喝彩。但他感到一些落寞，他竟需要和小孩們一起玩耍。短暫的歡樂之后是巨大的空虛。好像有一個巨大的黑洞。但他還沒有到直面的時候。他總還有一些可以抵御的消遣。他離開他們，信步到了湖邊。湖上游動著幾只鴨子，他伸出手和它們打招呼，敬禮。鴨子們嘎嘎地叫著。有一只竟向他游過來。他蹲下身，看著游動的鴨子，以及水底蕩出細(xì)微波紋的小魚，覺得很愜意。這時一個女孩走過來，問他要不要買一朵花。他掏出零花錢，買了一枝玫瑰，嗅了嗅。他將花別在自己的胸前，繼續(xù)走。走著走著，他聽到了學(xué)校的鈴聲。他抬頭一看，竟是自己的學(xué)校。他竟鬼使神差地由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回到了學(xué)校。有老師走過來，他急忙要躲開，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師說，你怎么在學(xué)校門口徘徊呢，快進來吧。他不得不走進去。他回頭，看到老師還在原地看著他，他只得一步步地捱到樓門口。他走上樓梯，在二三樓之間的樓梯拐角處的一級臺階上坐了下來。坐著坐著腦海里忽然飄出一首歌的旋律，他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睡著了。沒過多久，下課鈴就響了。同學(xué)們?nèi)顼w跑了出來。有人率先看到了他，將他請回到教室里。他被同學(xué)們簇?fù)碇?，同學(xué)們將他舉起來，舉到頭頂，向空中拋去。也許因為他始終是同學(xué)們的慰藉，有他，大家就不用擔(dān)心自己是最后一名，也不用擔(dān)心只有自己沒寫作業(yè)時會孤獨。我在陪著你，放心吧，有我在，他好像在說。他無聲的陪伴讓同學(xué)們覺得安心。而一旦他暫時地離去，大家心里都感到隱隱的不安。于是在他回來后大家都?xì)g欣鼓舞。

下雪了，大如蘆席的雪花下在廣袤的大地上，下在田野中，下在校園里。下了課，學(xué)生們沖出班門，在雪地里愉快地玩耍，打滾、撒野、打雪仗、堆雪人。王煥也和大家投入到堆雪人的游戲中去。他還為雪人插上鮮艷的蘿卜作為鼻子。老師和一些女生站在門口看雪與雪中的人。女生問，老師也和他們堆雪人吧。一些同學(xué)跑過來，說，老師，來看一看我們堆好的雪人吧。老師走過去，看到各班的學(xué)生分別堆就的雪人，各有各的好處。班里的雪人也有與眾不同之處。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根紅蘿卜。這是王煥的得意之作。雖然他在學(xué)習(xí)方面沒有什么建樹，但論其他，他大概還有一些可取之處。

不過他為什么今天拿了一根胡蘿卜呢。難道他預(yù)感到今天要下雪。事情大概是這樣的，他的父親一向關(guān)注全家人的健康狀況。父親對他說，你好像看不清夜晚的事物了。當(dāng)然，夜晚的事物都隱藏在夜幕中，但如果你一點也看不清的話，我建議你吃胡蘿卜。放學(xué)后，他走到雪人前，雪人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將胡蘿卜拔出來，邊走邊一口一口地吃掉了，有一些雪的味道。雪在他嘴邊燃燒。

學(xué)校要求加強對班級的管理，加大對遲到、上課睡覺等的懲罰力度。王煥因為遲到，有一次整整站了一天，只有下課時候才能得到片刻休息。他拼命抓住休息的機會，將幾個凳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面朝上，看著教室的天花板，好像一個思考宇宙哲學(xué)問題的哲人。每到上課，他就要受難。他有時候站得很挺拔，有時又很慵懶，他有時候很自豪，有時候又很氣餒。他站得比同學(xué)們高，就意味可以俯瞰大家。他看到頭發(fā)的汪洋，馬尾、劉海，還有光頭。大家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拿起來筆，在紙上記著什么。過了一會他才聽見老師說，把這句話記下來。好像老師的聲音總是有延遲，先傳到同學(xué)耳邊，最后才傳到他這里。他仿佛置身于一部聲音延遲的影片之中。他看到老師的嘴唇動著，但并不是現(xiàn)在發(fā)出的聲音。他感到吃驚。他拍了拍同學(xué)，同學(xué)看看他，又繼續(xù)聽課。他準(zhǔn)備下課問一問，但一下課就忘了。一下課他又躺在大家的凳子上。需不需要我?guī)湍惆茨?，同桌問。他說，勞駕了。同桌捏著他的肩膀。另有兩個女生看見了，說，你們看啊，王煥多么舒服啊。她們也加入了為他按摩的行列，一個坐在一邊，幫他捶著腿。舒服嗎，王煥連說舒服，太舒服了。這周等我補完課時候邀請你們?nèi)ノ壹彝妗?/span>

王煥家是一座別墅。他們先去見了王煥父親。父親說，你們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可以叫保姆。然后他帶著他們?nèi)ジ鱾€部分看了一回。有KTV、臺球廳、拳擊臺、私人影院之類。吃飯時候，他們來到窗明幾凈的餐廳，一應(yīng)洗碗機，送菜機器人，掃地機器人俱全。王煥說，你們想要吃什么，在菜單上點就好了。我們家請了幾個全國有名的大廚，可以做你們想到的各種菜肴。一個說，我想吃酸湯肥牛，一個說要吃干鍋菜花。一個說想吃麻辣小龍蝦，還有想吃烤羊肉串的。沒過一會，菜就上來了，送菜機器人慢慢地移動過來，對他們說，請您用餐。等到離開時候，又說，祝您用餐愉快。每樣菜的味道都很好。晚上，他們要洗澡，他帶他們來到浴室，蓮蓬頭先是噴出牛奶，而后噴出香蕉牛奶，草莓牛奶，巧克力牛奶。洗完他們穿上絲綢睡衣，來到月色下的天文臺，上面有一臺望遠(yuǎn)鏡，可以望見很遠(yuǎn)的星星。他拿出紅酒，給大家倒在高腳酒杯里，說，干杯。幾個人一起喝了。兩個女生向后挽了挽頭發(fā)，說，這夜的月色真是太美了。天文臺下面是游泳池，倒影出另一個暈黃的月亮。他說，我?guī)湍闳圃铝涟?。他換了泳褲，跳進游泳池，向月亮游去。他游到月影之中，停下，說，我現(xiàn)在在月亮上。你們要來嗎。會游泳的便一起下去。大家互相用水潑向?qū)Ψ?。游過泳，有人說想要看電影，幾人一起來到私人影院，我們一起看鬼片吧。一個女生不敢看，大家慫恿她說，我們這么多人還怕什么，多喝點酒就不怕了。于是選了一部封面較為恐怖的電影。女生的尖叫，電影中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我嚇得不敢去廁所了，一個男生說。王煥說，我和你去。王煥將一顆煙遞給他。兩人一起抽煙。你害怕什么。我害怕的大概是害怕本身。所以，沒什么可怕的，對吧。忽然，屋里發(fā)出尖叫聲。兩人急忙走進去。但門不知道為什么打不開。他們用力敲門。當(dāng)他們打開門時候，發(fā)現(xiàn)那些同學(xué)都不見了。男生問王煥，這里有另一個門出去嗎。這時候同學(xué)們都跳了出來，將兩人嚇了一跳。原來他們分別藏在不同的地方。

王煥換了好幾任同桌。有一次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女生問他，你是不是天天熬夜，為什么白天上課這樣渴睡。他說，也沒有到很晚。幾點。兩三點的樣子。你做什么。有時候玩玩游戲，有時候看看電影，時間過得太快了。不知不覺就比較晚了。女生說，你的生活倒是很豐富。比豐富還要豐富。王煥說，你也可以。女生搖頭，那怎么可以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一種并不一定比另一種好。你或許可以嘗試另一種方式。什么樣的方式。比如當(dāng)老師讓你站著聽課時候你可以站到講臺上?；蛘哒驹诘首由希雷由?。這樣也許你就會獲得一種新的方式。王煥說，真的可以這樣做嗎。女生說，有什么不可以。

下一節(jié)是英語課。英語老師一向以嚴(yán)厲著稱，像一個暴君。她采取連坐的懲罰方式。誰沒有寫作業(yè)，誰所在的整個組都要一起站起來，一起寫罰抄作業(yè)，一起接受各種各樣的懲罰。而王煥沒有寫作業(yè)，整個組便都站了起來。無辜的人們忿忿地看著王煥。王煥知道下課自己要給大家買糖了。王煥被女生提到的想法鼓動著，久久難以平靜。他很想站到凳子上去，但總是不好意思，也不敢干犯英語老師。但如果不那樣做，他如何稱得上一個真真正正的男子漢呢。是時候了，他發(fā)現(xiàn)一旦猶豫就難以下定決心，必須當(dāng)機立斷，毫不猶豫地站起來，站在自己的凳子上，然后會發(fā)生什么就是以后的事了，不應(yīng)該顧慮那么多。他的內(nèi)心反復(fù)辯難著。站起來，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命令對他說，此時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了這一個指令。他反復(fù)看著表，催促自己，阻止自己，他終于在課上了一半的時候下定決心，事實上他趁自己內(nèi)心混沌的時候，大腦幾乎空白，他站到了自己的凳子上。又好像走上臺階一樣走上了自己的桌子，腳蹬在英語書上，英語書想必留下一個難以抹去的鞋印。老師驚愕地看著他，一時間忘了自己應(yīng)該講什么。其他同學(xué)也都回過頭，看到他走上了高處。另外幾個站起來的同學(xué)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或許他們自己也并不知道，竟也在一剎那間做出決定，登上凳子，又走上桌子。一個組里五個人，他們同時站在各自的桌子上，好像狼牙山五壯士一樣。面對敵人的進攻，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懸崖。組長說跳，他們一齊跳下來，兩個掛在樹上僥幸活了下來。老師的臉上生出烏云，下起暴雨，又變成冰雹。密集地打下來。她說，你們這是干什么，下來。組內(nèi)學(xué)生一動不動，他們好像被冰凍起來了。老師拿著教鞭走過去。下不下來。但他們不為所動。英語老師手里的鞭子掉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罕見地哭了。打開后門，像一個小女孩一樣跑了出去。全班同學(xué)都肅靜了。

班主任將五壯士的家長叫過來。王煥的父親來了，他系著圍裙，忘了摘下來。他說，怎么能這樣呢。放心吧，老師，我們會回去好好教育他們的。其他家長也都說，我們會好好教育他們的。

王煥被關(guān)了禁閉。王煥看著窗外，但外面的圖像過一會才反映在自己的眼睛，又過一會才進入心中。到了吃飯時間，女傭?qū)埛胚M來。好像是一座囚牢，他苦笑。饅頭是兔爺形狀，水果也隨物賦形，雕刻成不同的樣貌。他吃著，但沒有感覺。味同嚼蠟。等到下一次飯送來的時候，他不再吃了。父親敲門，母親也回來了，他們一起勸他吃飯，說不再關(guān)他禁閉了，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母親一邊說一邊埋怨父親，說都是他的錯。父親也說是自己不對。吃一口吧，你想吃什么風(fēng)味的呢，你以前不是最愛吃炒酸奶嗎，你看，這里是各種口味的炒酸奶，里面加著羅漢果、巧克力豆、芒果、火龍果。你不是還愛吃烤羊腿嗎，這一盤肉是加了孜然和辣椒的剛剃下來的羊腿肉。還有蛋糕，你看蛋糕上的櫻桃多么美麗，好像草葉上的露珠，王冠上的寶石。金槍魚壽司，辣炒花蛤，芥末蘸三文魚。你想吃哪一種呢。還有要雨露均沾。兒子，吃一些吧。但此時王煥閉著眼，像一個入定的僧人，他搖搖頭。是不是得了厭食癥呢。媽媽帶你去醫(yī)院吧。王煥終于開口說，我沒有病，我只是不想吃而已。我想了很多，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修行。母親說，可你不吃飯，哪里有力氣去修行呢。他說，修行是一種苦差事，我不能被美食誘惑。父親說，兒子，你是不是想要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呢。這里有油麥菜，還有涼拌茄子，韭菜炒雞蛋，蘸醬菜。嘗一口吧，你一定不會失望的。你會因此愛上廚師的手藝，愛上廚師的手。一天過去了，碗里的飯絲毫未動，又一天過去了，飯還是原來的模樣。母親和父親抹著眼淚。他們哀懇他吃飯。班主任也來了，帶著幾個同學(xué)，他們一起勸他吃飯。他對大家說，謝謝你們，不過我現(xiàn)在需要平靜。你需要的是吃飯。你要吃許多許多好吃的。一個女生說。王煥抬起頭來，看到是自己平素有好感的女生。她樂觀、美麗、大方。如果他和她對抗，那么就是和全世界對抗。但為什么不能和全世界對抗呢，就像自己不寫作業(yè)不聽課一樣，同樣也可以不吃飯。他主意已定，萬事難以悔改。于是躺下來，將身子面向墻壁。也許因為太饑餓的緣故，他的腸胃絞痛，意識忽然變得模糊。

等他醒來時候，身上已經(jīng)打著吊瓶，一瓶葡萄糖正源源不斷地輸入自己體內(nèi)。他嘆了一口氣，自己最終還是沒能跳出五行之中。

他想起了那個女生。他自問為什么想起她，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事實，他已經(jīng)想了她很久了。他很想去學(xué)校，馬上就去。他坐起來，這時候父母走進來，他們問，你感覺好了一些沒有。他說很好，我想要去學(xué)校。先吃點飯吧。父親說。他點點頭。用人將飯端進來。一碗銀耳蓮子羹，一碟福壽膏，一碟水果沙拉。他各樣吃了一些，穿了一件中意的衣服，打車去了學(xué)校。他坐在那個女生的后面。但她的座位上沒有人。他問同學(xué)，她去了哪里。同桌說她請假了。生病了。他問，什么病。大概感冒吧。我也不太清楚。班主任像是幽靈一樣站在他后面，說，你還好吧。他說，我還好。班主任看著他的臉。他同時也看到了班主任的臉，臉上似乎沒有抹太多化妝品。只有嘴上一點紅。

一連一周，女生都沒有來學(xué)校，他不禁有些擔(dān)心起來。他去辦公室里問班主任，班主任說，她得了比較嚴(yán)重的病。要休學(xué)一段時間。她是什么時候得的病。班主任說，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后來去檢查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一年了。他說，我想去看她。班主任說，她說現(xiàn)在不想見別人。她在哪里。班主任告訴他地址。下課之后，他便去了那家醫(yī)院。醫(yī)院旁邊是一所醫(yī)學(xué)院。他之前經(jīng)常路過這里，但沒有進去過。他在附近買了一箱牛奶。

一個穿著藍(lán)衣服的護士掌控著電梯的升降，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他等了兩趟，才上了樓。他找到十五樓的一間病房。他看到她。她的頭發(fā)都剪掉了，正半躺在病床上剝橘子吃，見到她來了，她欠起身。他幫她將枕頭豎立在身后。她說，你怎么來了。他說，我去學(xué)校后沒看到你，問了同學(xué)和老師，知道你在這里。她說本來不打算讓人來看我的，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說，你這樣也很好看，好好養(yǎng)病，不用考慮太多。她點點頭，你也吃橘子。他幫她剝了一個。

每天下課，他都來看她。她問他當(dāng)天學(xué)了什么，他開始認(rèn)真聽課，然后告訴她。她說，我以為你之前一點也聽不懂。他略顯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說，有時候能聽懂一些，就是不大喜歡寫作業(yè)。他接著開始批判現(xiàn)在的高考模式?，F(xiàn)在是為豬圈尋找母豬。在矮子中選擇不那么矮的。是試卷綁架了中國人，是扼殺靈魂的絞肉機。她笑著說，你看起來對高考很有自己的見地。你很像儒林外史里的不喜歡科舉的杜少卿。他問，那是誰。她說，是一個淡泊名利的人。她開始咳嗽。他說，你咳嗽了，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你要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呀。他笑著點點頭。

她出院了。王煥去接她。他們先去公園里走了一回。他好久沒有去那個公園里。小時候他覺得那個公園很大，怎么走也走不完，現(xiàn)在他卻覺得并不很大，那些游樂設(shè)施也略顯單調(diào)。和其他公園相比無差。涼涼的風(fēng)吹過來。他問，你覺得這個公園大嗎。她說，有時候覺得大，有時候覺得小，大的時候比整個宇宙還要大，小的時候比針尖還小。王煥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味道嗎。她問，什么。他說，這是美好的味道。我很喜歡這樣的味道。陽光明朗，街道悠長。好像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什么都不用想。他們繞著公園走了兩圈，他說，你感到累嗎。她說，剛才不覺得。現(xiàn)在聽你說了，就覺得有點累了。我送你回去好了。

王煥所在的小組被拆散開來。王煥上課不大睡覺了，但還是不大寫作業(yè)。他時而感覺自己可以聽懂，時而感覺聽不懂。好像模糊的視力，時而看得清，時而看不清。但他不愿意戴眼鏡。他不是一個喜歡戴眼鏡的人。

一天老師正在上課，王煥忽然有所悟，他的思維超出了班級，超出了城市，超出了地球。他意識到世界是一個無始無終的整體，時間也許并不存在，節(jié)日與年份不過是人們加在永恒上的刻度，其實都不過是空間的流動。他伸出手，感到了空間的流動，宛如流水一般，甚至有一些清涼感觸。

但這時候老師恰好提出一個問題，破天荒地看到他舉起了手，喜笑顏開地叫他來回答。請王煥同學(xué)為我們回答一下這個問題。王煥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和眾多的空氣、粉筆屑糅合在一起。是誰在叫自己呢。他茫然地看著外面，然后他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好像名字是一個指揮棒，他站起來，走向門口，關(guān)上了門。他聽到自己的名字還在響著，好像火焰報警器一樣。但找不到源頭。老師派同學(xué)出去看他去哪里。他走過走廊，下了樓，一直走到外面，走過傳達室，走到校門口。門衛(wèi)問他要去哪里，有沒有請假條。好像山中盜賊說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一樣。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來到如同南天門或法的門一樣的校門。他想自己走錯了。他本來是要尋找一種呼喚自己的聲音的。他以前也曾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好像就在近處，但怎么也找不到，直到現(xiàn)在也依然沒有找到。他回過頭來，看到了自己的同學(xué)，同學(xué)什么話也沒有說，架著他就往回走。他很感激他沒有問自己為什么。

生日時候，王煥請那個女生去自己家吃飯。再三邀請她才同意。父親為他們做了面條，下班回來的母親提著一個蛋糕，又吃了一些菜。他們一起為他唱生日歌，讓他許愿。她說，謝謝你請我吃飯。他說，我應(yīng)該謝謝你，今天過生日很開心，我以前的生日從來沒像這樣開心。我讀了你推薦的儒林外史，挺有意思。杜少卿和賈寶玉是有一點相似之處的，她說，你可以不用擔(dān)心了，他們和你也有一點相似之處?？晌蚁胱鲆粋€獨特的人。他說。但沒有一種人不曾在從前出現(xiàn)過。每一種人。

老師對大家說，這篇作文很好。但老師沒有提到他的名字。老師只是說，這篇文章寫出了質(zhì)樸的道理，捕捉了稍縱即逝的感覺，是一篇很好的作文，雖然沒有寫完。大家在學(xué)習(xí)的時候也應(yīng)該這樣，勞逸結(jié)合。但現(xiàn)在，我們還要以學(xué)習(xí)為主。其實不論什么時候，我們都不要斷地學(xué)習(xí)。學(xué)生愕然。老師說，啊，我說了什么，我說的是我們要不斷地學(xué)習(xí)。大家都笑。

王煥卻什么都沒有聽見，他沒有聽見老師的話，也沒有聽見同學(xué)們的笑聲，陷入了一種忘我的境地，好像在另一個時空。他這時候正看著窗外，一條河堤矗立在河水邊上，也許上面坐著一條小狗，有時候路過他會看到。還有一座幼兒園，車輛，行人都好像行走在水面上，預(yù)備給他顯示一種奇跡。他知道會有奇跡的。但并不能常常見到。公交車倒是常常?？?。他的視線逐漸收回來，看到校園，紅彤彤的蘋果樹。他和同學(xué)們有時候會在其中流連。陽光照在上面，每一個都像是金蘋果。世界好像圍繞著蘋果樹在運轉(zhuǎn)，全部的快樂或悲傷，上課與放假，命運與偶然。他的身體感到一陣戰(zhàn)栗，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了。他趴在桌子上。一個紙條揉成的紙團飛過來，落在他的手邊。他將紙團攥在手里，沒有展開看里面寫了什么，也許什么也沒寫。徑直裝入兜里。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的笑臉，她笑著說，你要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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