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記得小叔的模樣。
花襯衫,喇叭褲,長長的鬢角像鉤子一樣緊貼面頰,有時斜背一把吉他,在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招搖而過,一不留神濺一腳泥——小叔是出了名的時髦青年,八十年代流行的東西,沒有他不玩的。有一陣他迷上了霹靂舞,在爺爺?shù)牟藞@子里日夜苦練,踩壞了數(shù)棵矮腳青菜后,江湖有傳言:龍王廟出了個“霹靂舞王子”。王子在菉溪鎮(zhèn)獨孤求敗,倍感寂寞,跑去縣城跟人家“斬舞”,結(jié)果灰溜溜地回來。
后來我問起這件事,小叔有點臉紅,縣城算什么……上海也不算什么……他摁下煙頭,眼神閃爍,現(xiàn)在都時興去南邊……算了,跟你講了你也不懂。
常有些漂亮阿姨來找小叔。她們穿得花枝招展,活像西游記里一伙剛出浴的妖精。妖精們?nèi)宄扇?,隔著菜園大聲叫小叔的名字:路建國,出來一道蠻!接著嘻嘻哈哈笑作一團。爺爺就恨恨地罵,不三不四。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幺兒從來是最受寵愛的吧。爺爺常埋怨奶奶,把小叔寵成了廢材。他對這個到處惹是生非的“小畜生”頭疼不已,可除了打,好像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我喜歡和小叔一起玩。他大我十多歲,不太像長輩,倒像個大哥哥。春天捉螞蚱,夏天釣龍蝦,秋天摸柿子,冬天偷塘魚,很少有空手回家的時候。小叔告訴我,龍蝦喜歡拌了豬血的蚯蚓,甲魚最愛吃新鮮的豬肝。他咬著一根狗尾巴草,得意洋洋地走在田埂上。我拎著一鉛桶的戰(zhàn)利品,屁顛顛地跟在他身后,像個快樂的跟屁蟲。
龍王廟路家的老幺,我奶奶的心頭肉,小鎮(zhèn)第一批浪蕩子弟,我的小叔。
我爸是鎮(zhèn)上另一個異端。作為家中長子,又是南方饑餓年代出生的罕見的大個子,二十出頭就長成一副四十歲的模樣。我爸擅長打架,干完一架,就著繳獲的雙溝大曲或沙洲優(yōu)黃,盤腿在行軍床上看書。無論是《金光大道》《赤腳醫(yī)生手冊》,還是《拖拉機修理技術(shù)》、高中幾何課本,他都讀得有滋有味?;謴透呖嫉谝荒?,我爸考取了師范,是鎮(zhèn)上唯一“考上學的”。小叔不像話的時候,我爺爺揍完,我爸接著揍,說不清誰下手更狠一些。我奶奶不敢拉。所以小叔見到我爸有點怕,說長兄若父,大概就是這意思。有幾次小叔在我爸那里挨了揍,低眉臊眼的,看見我有點不好意思。過了一會,他悄悄用手肘捅我,阿去釣龍蝦?我點點頭,像一對難兄難弟。
我爺爺?shù)拇蛩闶?,讓初中畢業(yè)的小叔先晃蕩兩年,等他退休了,小叔頂替他進“國二廠”。我爺爺是八級鉗工,老黨員,憑一雙手做到工人階級的塔尖。據(jù)說要不是脾氣臭,酒后愛打人,早當廠長了。新任廠長是他徒弟,應(yīng)該會賣他這個面子。
小叔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嘟囔,我才不去國二廠……我要做生意。
我爺爺放下筷子,做什么生意?
跟阿福、塌扁頭他們?nèi)ド钲谂c牛仔褲、電子表,不要太好賣!小叔眉飛色舞,他們?nèi)ミ^好幾趟了,說一次能掙幾百塊。
你哪來的本錢?
本錢嘛……你借我一點……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咣當一聲,飯碗落地,像一個斬釘截鐵的句號。
我爺爺有充分的理由揍小叔一頓。
國二廠的全稱是縣國營第二碾米廠,響當當?shù)拇髲S,進廠就發(fā)兩套工作服、一雙翻毛皮大頭皮鞋。逢年過節(jié),整箱整箱的國光蘋果、整條整條的大青魚停在倉庫里,等職工搬回家。在我爺爺看來,那些做生意的,跑單幫的,不過是暫時鉆了政策的空子,國家早晚會回過頭來收拾這幫投機倒把的。我爺爺堅信,個體戶再有錢,不過是一時風光,國營大廠才是千秋萬代的。
那個下午,小叔給我釣了好多好多龍蝦,一個鉛桶裝不下,我跑去同學家又借了一個。我喜笑顏開,說夠了夠了,吃到明天都吃不完了。小叔也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說再釣幾個。
第二天小叔沒回家。我奶奶翻床頭柜,發(fā)現(xiàn)少了一百八十五塊錢。
這不是小叔第一次離家出走了。
《少林寺》風靡全國的那一年,小叔卷走了家里所有的全國糧票,登上北去的列車,去嵩山少林寺學武。小叔哪吃得了練武的苦,沒幾天就跑了。等他一路玩回家,奶奶都快急瘋了。
免不了被爺爺一頓痛打,幾天都下不了床。
這一回,小叔是跟阿福、塌扁頭他們一起走的,先從鎮(zhèn)北的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上海,再乘綠皮火車去廣州。還沒出廣州火車站,小叔的錢和證件全被偷了。他大概覺得回家太丟臉,硬著頭皮留下來,在工地打黑工。
小叔年輕氣盛,又仗著學過“武術(shù)”,三天兩頭跟人打架。最后一次,被打斷了幾根肋骨。工友背著他去醫(yī)院,發(fā)現(xiàn)他口袋里連掛號的錢都沒有。
肇事者跑了。工友們湊了點錢給他治病。等能下地走路了,小叔偷偷溜出醫(yī)院,扒上回程的火車,一路逃票回到小鎮(zhèn)。
他躲在阿福家里,白天睡覺,晚上偷偷摸到爺爺家門口,徘徊良久,不敢推門。
彼時臘月,天寒地凍。
大年三十晚上,大家正圍著桌子吃年夜飯,家里的狗突然狂吠。奶奶神色大變,摔下飯碗沖了出去,逮住了瑟瑟發(fā)抖的小叔。
我?guī)缀跽J不出他。眼前的這個人,套一件油膩膩的棉襖,腰間扎著草繩,蓬頭垢面,分明是個乞丐。
過完正月十五,爺爺提著木棍,把小叔趕進屋子。爺爺鎖上房門,吩咐“沒我的話,誰都不許進來。”
屋子里傳出鬼哭狼嚎,“爹爹,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一句話不說。
“姆媽,姆媽救我呀!”
我咚咚咚敲門,門不開。我又跑去拉奶奶,讓她求爺爺手下留情。我怕爺爺把小叔打死了。
奶奶坐著,紋絲不動。突然間,暴起一嗓子——“打得好!”
回頭一看,她滿臉的淚水。
打你個年少輕狂,打你個游手好閑,打你個不辭而別,打你個沒心沒肺。
我爺爺拎一瓶瀘州大曲、一條紅殼子(牡丹)去了廠長家,一路上反復練習謙卑的表情。用爺爺?shù)脑?,“老子一輩子沒這么低三下四過”。小叔提前進了國二廠,成了電工班的一名學徒工。每天一身黃灰色電工制服,騎著自行車,蔫頭巴腦地跟著爺爺去上班,一路上不敢超過爺爺。小叔的主要工作是:換燈泡,給師傅遞煙泡開水,幫師傅扶梯子,聽師傅吹牛皮。在此期間,他跟同廠一個叫淑珍的女工談起了戀愛,去縣里看過三四場電影。就這樣安分了一年多,小叔又一次消失了。
傳言滿天飛。有人說他在上海城隍廟擺地攤,有人說他在珠海給老板拎包,更離譜的,說他加入了海南的黑幫,成了一名厲害角色。
每次得到消息,爺爺奶奶都匆忙趕去,然后一無所獲地回來。最遠一次去了新疆哈密,只因為電視新聞里的一個側(cè)影像小叔。淑珍來過爺爺家?guī)状危拗鴣?,哭著走。不知折騰了多少回,花了多少錢,十幾家報紙登了尋人啟事,找不回這個任性的兒子。
有一天我去爺爺家。爺爺出門買煤球去了,奶奶一個人在家,桌上擺了一只鮮奶蛋糕。那時候的小鎮(zhèn),蛋糕還是個稀罕事物。
我歡呼一聲,撲了過去。等我大快朵頤,抹著嘴巴問奶奶,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
奶奶笑了,今天是建國生日……便宜了你個小鬼。
十年過去了。
國二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工資發(fā)不出來,工人只上半天班;老街上,顯赫一時的供銷社拆了,原址建起一座“溫州皮鞋城”;電影院關(guān)門,新華書店開始賣各種人體攝影集;塌扁頭入了獄,阿福承包一家校辦工廠,成了大老板;當年找小叔“蠻”的“妖精”們,一個接一個嫁了人。我??匆娛缯潋T著助動車,駛過塵土飛揚的街頭,送她兒子上小學。
關(guān)于小叔,有了些不好的傳言。有說他在煤礦出了事,幾十個人全部悶在井下;有說他死于黑幫械斗,尸體趁黑沉入海底。
奶奶怎么都不信。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你小叔六歲時掉進河里,差點送了命。那天奶奶在紡織廠上著班,突然一陣心口疼。她說母子連著心,真要出事了,做娘的一定感覺得到。
爺爺想起這個兒子就暴跳如雷,不是罵他沒出息,有家不敢回,就是罵他沒良心,賺了錢忘了爹娘。罵完癱坐在躺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漸漸地我才明白,爺爺?shù)耐戳R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安慰:情愿他是個孬種,情愿他忘恩負義,而不愿去相信更殘酷的結(jié)局——小叔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或許爺爺覺得,自己已經(jīng)和命運之神做了筆交易。他妥協(xié)了,那么更壞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他不過是假裝抱怨這筆交易不公平罷了。
那天爺爺把我叫到跟前,很嚴肅地問我,偷渡的人是不是很難回來?我支支吾吾地說是,國外管得嚴。我不敢看爺爺?shù)难劬?,我怕毀了他的救命稻草?br>
第二天,墻上貼了一張世界地圖。
漸漸地,大家開始回避小叔的名字。在一次大裝修后,小叔的房間成了廚房,鍋碗瓢盆替代了昔日的吉他。床拆了,墻上譚詠麟的海報被撕下,舊衣服塞在樟木箱里,擱在大衣柜頂上,書和磁帶大多被我?guī)Щ丶摇?br>
往年的年夜飯,桌上都會多放一副碗筷。從這一年開始,這副碗筷撤下了。
有一次,奶奶招招手叫我過去,我以為是什么好吃的,屁顛顛跑去一看,是一張我和小叔的合影。奶奶笑著說,他們怕我多想,把你小叔的照片都收掉了。這張是我偷偷留下來的,你看看,那時你幾歲。
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我嘻皮笑臉地站在小叔身邊,個子剛過他的腰。小叔穿一件皮夾克,歪著頭,左手放我的肩上,像個好萊塢明星一樣神氣。大概是被撫摩過太多次,照片有點漫漶不清,像隔著無聲的風雪。
爺爺老了。他不再大聲說話,不再發(fā)脾氣,不再昂首挺胸地巡視他的菜園子,像個土匪頭子一樣用力地吐痰。他的躺椅放在那張世界地圖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人死的時候,最先喪失視覺,然后是味覺和觸覺,最后是聽覺。爺爺去世前,用力睜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瞳孔慢慢地散開。我知道,他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多想在他耳邊說,建國回來了。用一個彌天大謊,換他最后的安心。
可是我沒有。
突然間,哭聲四起。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淚眼矇眬中,我朝門外望去。我總覺得小叔會突然沖進來,像電視里演的那樣,跪倒在爺爺?shù)撵`床前,哭喊著“我來晚了”。
奶奶的手顫抖著,合上了爺爺?shù)难劬?。從此絕口不提小叔。一場葬禮,宣告了兩個男人的死亡。
兩個姑媽不放心奶奶一個人,都想接她過去住。奶奶不肯,說我一個人過挺好的,別的地方住不慣。她甚至不愿去子女家過年,寧可一個人守著老屋。
爸爸想帶奶奶出去旅游,被拒絕——老胳膊老腿了,不想折騰。
有個地產(chǎn)老板看中了這院子,跑去跟奶奶商量,被轟了出來——多少錢也不賣。
奶奶的生活很規(guī)律,這多少讓子女放心。每天五點起床,在院子里做一套自己發(fā)明的健身操,早飯是咸菜熱粥,吃完出門散步,去附近的公園坐一坐。鐘點工阿姨過來做午飯,吃剩下的晚上熱一熱再吃。下午打個盹,看看電視,偶爾有老相識過來聊些閑話。晚飯后早早鎖了院門,躺在被窩里聽收音機。
墻上掛著新拍的全家福,一大家子人簇擁著奶奶,祖孫四代,前后三排,站得密不透風,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奶奶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
前年除夕,我和爸媽回老家陪奶奶守歲。奶奶在爺爺?shù)恼掌包c上三炷香,放上一碗他最愛吃的紅燒鱖魚。暮色昏黃,屋外的鞭炮開始此起彼伏。
夜里,我睡在老屋里,點著火盆,壓著厚厚的棉被,沉重而安心。
半夜,不知為什么醒了。我走出房間,看見院子的大門開著,零星的煙火,照著一個蒼老的背影。
是奶奶。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像在等一個人。
佇立良久,奶奶輕輕地合上了大門,沒有插門閂。然后轉(zhuǎn)過身,慢慢地,拖著那條痛風的左腿,走回房間。
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我熟悉那些溫情小說的路數(shù)。我應(yīng)該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拉開大門,在門外弄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或者在門閂上放一個紅包。第二天早上,奶奶會以為小叔回來過。
可是我沒有。
本文刊于2018年7月28日《文匯報 筆會》
“出小鎮(zhèn)記”是路明在筆會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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