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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雜憶（七）

作者：徐杰凡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牛老萬打雷雷

牛老萬不姓牛，只因他是方圓十幾里有名的牛把式，俗稱“牛拜拜”，人們反而把他的姓放到后頭，稱他“牛老萬”了。我的家鄉(xiāng)是水網(wǎng)地區(qū)，全是清一色的老漚田。遠(yuǎn)望霧氣蒸騰，白茫茫死水微瀾；近看水草飄浮，螺蚌踽踽爬行。田是水田，牛也是水牛。這水牛是當(dāng)時最重要的畜力，被稱作“大型農(nóng)具”，因而用牛耕田也是一門手藝。以今天的行情看，一定要考個“耕田資格證書”才能上崗的。老萬不僅田耕得好，場打得好，而且雷雷也打得好，在一方享有盛譽。

這打雷雷本是老牛耕作時的吆喝聲，有時亦可自娛自樂，排遣單調(diào)和寂寞。你想想看，在孤寂的荒野里，繞著田頭單調(diào)地轉(zhuǎn)圈該是多么的無聊。對牛彈琴沒有琴，腳下流水無知音，只有對牛打雷雷了。老萬打雷雷中氣十足，不僅響遏行云，聲震飛鳥，而且有板有眼，中規(guī)中矩的通俗唱法，足可用4/4拍子記譜。不信你聽：“噢嗬——雷雷——哎——嗨喲——喂——噢嗨——雷雷——墑兒……”,聲音雄壯而悠長，粗獷而又嘹亮。秋天的凌晨，老萬摸黑駕起了轅，套上了犁，迎著寥落的晨星，披著冷月去東舍耕稻茬子。

不久，寂靜的原野就響起了悠長的雷雷聲，老萬打雷雷了。一聲吼起來，震落了晨星，兩聲吼下來，殘月無光，三聲吼下來，東方露白，四聲吼罷，一抹紅霞就被他硬生生地吼出來了。三莊兩舍的公雞也被他吼醒了，與他一唱一和，此起彼伏。一輪紅日，遍野金黃，雄雞高唱，雷雷震天，這是一幅多么壯麗的圖景?。∷Ｒ才d奮起來了，拉著笨重的桑樹犁，歡快地嘩嘩蹚水，一會兒，畝把田就耕出來了。

遇到心情高興，老萬立馬扯開嗓門和公雞較上了勁，一聲聲吼個不停。聲音洪亮而激昂，茫遠(yuǎn)而又滄桑，在晨曦中久久回蕩。草上的露珠被震落，莊上的小媳婦、老婆婆也被他一個個吼出了被窩。老牛的步子也漸漸加快了。有時候，老萬又很俏皮，他用雷雷聲為詞吼起了淮劇，雖然音調(diào)不準(zhǔn)，但淮腔淮調(diào)的味道還是很濃的——也難怪有人說，我們淮劇是雷雷腔，沒準(zhǔn)筱文艷是聽了打雷雷才創(chuàng)立了淮劇自由調(diào)的。

老萬七八歲就給人家放牛，十五、六歲即下地耕田。雷雷吼了十幾年，還沒討到老婆，而立之年仍是光棍一根。終于有一天，他的雷雷聲吼醒了一位年輕的寡婦。她早早地起了床，攤了幾斤麥面餅，熬了一鍋白米粥，還煎了幾個荷包蛋，送到了田埂上。因為犁的正是她家的田。俗說：“耕田如沖魂，一頓吃一盆?！崩先f風(fēng)卷殘云，將一籃子食物吃得空空。

牛拜拜食腸大，吃得多，斷非虛言，更何況老萬虎背熊腰，肚大膀圓。這女人忒疼他，由憐生愛，由愛生情，老萬更是得隴望蜀，步步為營，一來二去，春種秋收，老萬“耕”上了她的床，成了她的丈夫。有人說老萬以打雷雷做掩護(hù)，談情說愛；有人說，老萬以打雷雷為暗號，約小寡婦出來幽會。說的有鼻子有眼睛的。至今我們那里還有個歇后語，叫牛老萬打雷雷--暗號照舊。老萬脫光成了村里人長久的笑談。

文革那會兒，上面指令農(nóng)村制作泥偶，批判劉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老萬說了句：“劉少奇犯了什么罪，要這樣斗人家？活鬼鬧！”文革主任知道了，就撤了他“牛拜拜”的“職”，讓他到棉花隊去勞動。牛把式一時找不到，文革主任充好漢，自己下了田。老萬倒罷了，那老水牛鬧了意見，對文革主任的吆喝“很不理解，很不得力”，怎么也不聽從那新手的使喚。老萬手下的“老綿羊”變成了主任手中的“觸人頭”，只聽那水牛忽然“哞”地一聲，低下頭翹起角來要和主任拼命，主任落荒而逃，只好讓老萬“官復(fù)原職”，但工分打七折，氣得老萬幾天沒吃飽飯，雷雷也懶得打了。

我那會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停止招生，只好回鄉(xiāng)勞動。重活干不了，技術(shù)活又不會，老萬耕干茬子，我在后面窨水（犁轅上加個水箱，定時裝水，通過管道流到犁鏵上，使犁鏵不沾土）。讀了十幾年書，學(xué)了一肚子“之乎者也”，閑來無事，我就用文言為他的雷雷填詞。想這雷雷聲古已有之，舜在歷山耕田吼過，諸葛亮躬耕隴畝時也曾高聲唱過，及至陶淵明掛冠回籍，乃至唐、宋、元、明、清，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這雷雷聲傳承了幾千年。

盡管我那時還無法知道世界上不少國家早已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但一聲雷雷串起了中國四千多年的農(nóng)耕文明史，我能不心潮澎湃嗎?我填詞曰：“爾勞勞，吾勞勞，爾勞吾亦勞，爾我同勞勞，墑也!”又曰：“爾前行，吾后跑，爾我同辛勞；爾食草，吾食稻，爾我同溫飽，墑也!”一遍，兩遍，連續(xù)教了幾遍，可老萬總是記不住，一張嘴仍是：“噢嗬——雷雷——哎嗨——噢喲——墑也……”。這次受了批判，老萬心里不服，干脆將雷雷改成了“劉——少奇——哪里找——分田——到戶——能吃飽——墑也”。還好，唱了幾天，文革主任也不知道，原來他到縣里去開批判會了。

改革開放那會兒，真的分田到戶了。連續(xù)幾年大豐收，老萬農(nóng)閑時也能吃飽肚子，還賣了不少余糧，樂得他逢人就夸鄧小平好。他在雷雷曲中高聲歌頌鄧小平：“鄧——小平——真——正好——全國——人民——都——吃飽——墑也！”肯定比《春天的故事》要唱的早，唱的直白。那時漚田改了旱，牛耕已不太相宜，手扶拖拉機(jī)普及，大拖拉機(jī)也能見到，人們紛紛改用東風(fēng)-12替代了老水牛?？衫先f偏偏不信那個邪，他說拖拉機(jī)耕田有間隔，而且沒有老牛耕的深，犁的好，更何況那拖拉機(jī)要喝貴死人的油，漏下來的油花子要燒死一大片秧，不像他的老牛幾抱青草就解決問題，拉的屎還能當(dāng)柴燒。

他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照舊老牛套舊犁，耕的有條有理，決不允許拖拉機(jī)插足。更令老萬自豪的是，拖拉機(jī)不好轉(zhuǎn)小彎，各家各戶房前屋后的邊邊角角，河灘溝邊，非老牛莫屬。他自己一直喂著一條老水牛，專耕拖拉機(jī)不好轉(zhuǎn)彎的零碎地塊。彼時老萬的雷雷依然雄壯，除了請他吃飯外，有的人家買幾包煙，有的人家送兩瓶酒，老萬也從不計較。彼時的老萬嘴巴油乎乎的，肚子圓滾滾的，小雷雷打得響當(dāng)當(dāng)?shù)?，小日子過得美滋滋的，不知不覺的就“小康”了。

現(xiàn)在我離開老家多年，也不知老萬近況如何?只聽說村里的土地已流轉(zhuǎn)到了大戶的手里，牛耕已徹底廢棄。村子里只是駐了少量的386199部隊(婦女、小孩、老人),整個村莊也即將集體搬遷，退房還耕。老萬扎扎實實地失了業(yè)，牛也不喂了，人也老了，身子骨也一天天地垮下來了，村子上空陡然地寂寞下來了。幾個老人在橋頭老桑樹底下閑聊，一個說：“聽不到老萬打雷雷，心里空蕩蕩的”。另一個說：“一早一晚沒有了雷雷聲，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接下來，是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作者簡介】徐杰凡，原名徐杰范，男，漢族，1948年11月生，江蘇建湖人。1966年鹽城中學(xué)高中畢業(yè)，遭遇文革，回鄉(xiāng)勞動。后讀師范，從教三十余年，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退休后，重拾舊時愛好，在報刊發(fā)表文章多篇。2016年與人合編《建湖縣水利志》，為執(zhí)行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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