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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濤:荀子人性論的歷時性發(fā)展——論《富國》《榮辱》的情性-知性說


◎梁  濤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副院長

孟子研究院秘書長

摘要:荀子一生可分為居趙、游齊、退居蘭陵三個階段,其人性論思想也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富國》《榮辱》可能為荀子居趙時作品,反映了其前期的人性論思想,其特點是提出了情性-知性說,將情感欲望與材性知能都稱為性。一方面認為順從情性或情感欲望會導致爭奪、混亂,因而蘊含有情惡的觀點,另一方面又認為人的知性可以作出抉擇判斷,制作禮義,“知者為之分”,實際是將知性看作善的來源。這為后來《正名》《性惡》篇中的性-偽說做了理論準備。后荀子通過對性的兩重定義,將性主要限定為情性,同時又提出偽的概念,以概括能知和所知,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前期思想中的矛盾。

關鍵詞:《富國》;《榮辱》;情性;知性

人性論是荀子思想的重要內容,也是學術界爭論的焦點。在這一問題上存在兩種偏向:一是將荀子人性論簡單地理解為性惡,二是否認性惡與荀子思想的關系。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是偶然的,一方面《荀子》(下引此書僅注篇名)書中有《性惡》一篇,明確提到性惡;另一方面,除《性惡》之外,《荀子》其他各篇均沒有性惡的說法,僅《榮辱》篇提到“人之生固小人”。在對人性的態(tài)度上,《性惡》與其他各篇也有所不同,存在著“逆性”與“順性”的差別。鑒此,筆者認為,將荀子人性論簡單理解為性惡固然有失片面,但完全否認《性惡》與荀子的關系,同樣不可取。因此,討論荀子人性論固然不能只限于《性惡》篇,還應考慮其他相關各篇的內容,但也不能無視《性惡》的存在。合理的做法應該將《荀子》中涉及人性問題的各篇作系統(tǒng)考察,從而在宏觀上完整地把握荀子的人性論。

需要說明的是,《荀子》各篇關于人性的看法確實存在一定的差異,這可能與荀子的生平以及《荀子》的成書有一定關系。據(jù)《史記·孟軻荀卿列傳》,荀子五十歲以前主要活動于趙國,而趙所屬的三晉乃法家的發(fā)源地,有尊崇法家思想的傳統(tǒng),戰(zhàn)國法家代表人物慎到即趙國人。荀子長期生活于此,不能不受到法家思想的影響。荀子“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在齊湣王執(zhí)政末期來到當時的學術文化中心齊國,在稷下學宮“三為祭酒”。當時稷下主要流行的是黃老道家思想,《荀子》書中一些明顯受到黃老思想影響的作品可能就完成于這一時期。晚年則退居蘭陵。蘭陵當時雖屬于楚國,但歷史上是魯國的封地,故荀子晚年又受到魯文化和楚文化的影響。因此,荀子與歷史上大多數(shù)思想家一樣,其思想也經(jīng)歷了一個形成、發(fā)展、完善的過程,其觀點前后不一致也是正常的。另外,《荀子》一書與《論語》《孟子》不同,《論語》《孟子》為記言體,是對孔子、孟子生前言行的記錄。《論語》是在孔子去世之后由其弟子編訂,《孟子》是在孟子晚年由孟子師生共同編訂。而《荀子》則主要為議論體,各篇都是主題明確、內容相對完整的論文,這些文字顯然不是在一個時期集中完成的,而是寫作于不同時期,有些開始甚至是作為單篇流傳的,荀子去世后由其弟子搜集、編訂成書。因此,討論荀子的思想就應有一種歷史的眼光,從動態(tài)的發(fā)展中揭示其思想的軌跡,把握荀子人性論的基本主張和特質。而做到這一點,就要考訂《荀子》相關篇章的寫作年代。

關于《荀子》各篇的寫作年代,已有學者做過考證。(參見金谷治;里西;廖名春,第55-62頁)筆者擬將涉及人性問題的篇章根據(jù)年代分為四組。其中,《富國》《榮辱》為一組,應完成于“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之前,其特點是提出情性-知性說,反映的是荀子前期的人性論主張?!抖Y論》《正名》《性惡》為一組,《王制》《非相》為另一組,兩組文獻應該都完成于五十歲游齊之后,但在內容上各有側重,《禮論》等篇提出性-偽說,《王制》《非相》則提出了情性-義/辨說,二者均屬于荀子中期的思想?!缎奚怼贰督獗巍贰恫黄垺窞榱硪唤M,該組文字可能不是完成于同一時期,而是時間跨度較長,但都是討論養(yǎng)心或治心問題,構成荀子人性論的重要內容。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討論《富國》《榮辱》的情性-知性說,其余三組文獻則另文討論。

01

情性、知性、仁性:先秦儒家視域中的人性

人有基本的生理欲望,故曰“食色,性也”。但人又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這是人不同于禽獸之所在,而這也被看作是性。故所謂人性實際包含了生物性和道德性。這一特征便成為儒家人性論的主要討論內容。至于性善、性惡,不過是對于人性問題的一種簡單化的概括而已。

作為儒學的創(chuàng)立者,孔子對人性的看法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保ā墩撜Z·陽貨》)從孔子生活的時代看,這里的“性”應該指生理欲望;而“習”指積習、習慣,也包括道德品質。人在先天的生理欲望上是大致相同的,而后天的表現(xiàn)則相差很遠,既可以為君子,也可以為小人。這無疑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

從孔子的論述來看,積習、習慣的養(yǎng)成顯然與后天的修習、實踐也就是“習”密切有關,而作為修習、實踐的習又與學聯(lián)系在一起,故說“學而時習之”(同上)。需要說明的是,孔子的學不僅指獲取知識,更重要的是指學做人?!白釉唬壕邮碂o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保ā墩撜Z·學而》)“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保ā墩撜Z·雍也》)這里的“學”顯然已超出一般認知的范圍,而是指塑造道德人格,發(fā)明道德主體。學離不開知,故孔子談學也談知,孔子的知并非一般地指認識外物,而是以“人事”為主要內容,包括“知人”“知十世”“知禮”“知樂”“知過”“知言”等,是一種倫理性認知。不過,學或知只是說明如何成為善人、君子,而不能解釋為何要成為善人、君子。“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保ā墩撜Z·憲問》)其實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上達者君子,下達者小人?!惫嗜思瓤梢韵蛳聣櫴?,也可以向上提升,而在孔子那里,這種向上提升的力量無疑就是仁了?!白釉唬浩堉居谌室?,無惡也?!保ā墩撜Z·里仁》)“無惡”并不是說完全沒有過錯,而是說仁是一種向上的力量,代表了人生的正確方向,一旦確立起仁,就可以遠離過錯了。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同上)可見,仁比智更根本,只有具有了仁才能作出是非善惡的判斷。仁在孔子那里是內在的,“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保ā墩撜Z·述而》)這里的“至”,不是由外而至,而是由內而至,是由內而外的顯現(xiàn)。從這一點看,仁似乎也可以理解為性。只不過孔子的仁還需要在后天的實踐中進一步擴充、完善,需要經(jīng)過知的補充,仁與知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故稱“仁且智”。因此孔子所理解的性實際包含了情性和德性,而德性又可分為知性和仁性。人在情性上是大致相同的,但由于仁性、知性的實際表現(xiàn)、運用不同,每個人的外在表現(xiàn)也就是習性又相差很遠。只不過孔子對仁、知與性(或心)的關系尚未作出明確說明,所謂情性、仁性、知性還只是蘊含在其思想之中,是其分析人性問題時一種潛在的維度和框架,代表了儒家人性論未來可能具有的發(fā)展方向。(參見楊澤波,第1-12頁)

孔子之后,郭店竹簡《性自命出》提出“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這里的“性”是自然人性,是情性,而“心”是知心,是道德認知心,而人不同于禽獸的地方在于學,“牛生而長,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學或使之也”。(李零,第136頁)故實際延續(xù)的是孔子的“性相近,習相遠”,但又心、性分立,將情(欲)歸為性,將知(智)歸為心。竹簡下文又說“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同上,第138頁),似乎認為仁也屬于性,但又不肯定,故用一“或”字??梢娭窈唽嶋H也涉及情性、知性、仁性三個方面,但主要討論的是前兩者,并將其分別歸于性和心。孟子論性雖然以“性善”著稱,但實際也涉及情性和仁性兩個方面?!懊献釉唬嚎谥谖兑?,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屬于情性,“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則屬于仁性(廣義的),故孟子所說的性實際包括了兩個方面,是一種雙重結構,既有生物性,也有道德性。只不過孟子一句“君子不謂性也”,將情性一筆帶過,而主要關注的是仁性,認為應將仁性看作是真正的性,并即心言性,提出了性善說。荀子論性與孟子有所不同,主要關注的是情性與知性,一方面對孟子輕易放過的情性著力闡發(fā),大書特書,并就其與社會秩序的關系作深入分析和說明;另一方面又突出知性,對人的道德認知能力作了考察。但就其所討論的性而言,同樣是一種雙重結構,而且二者之間具有一種實質的聯(lián)系。這在《富國》篇中已明確體現(xiàn)出來。

02

《富國》情性-知性說的提出

《富國》雖然不是專門討論人性問題,但實際已涉及情性、知性的問題:

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于)人,數(shù)也。人倫并處,同求而異道,同欲而異知,生也。皆有可也,知愚同;所可異也,知愚分。埶同而知異,行私而無禍(患),縱欲而不窮,則民心奮而不可說也。如是,則知者未得治也,知者未得治則功名未成也,功名未成則群眾未縣(懸)也,群眾未縣則君臣未立也。無君以制臣,無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縱欲。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x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

萬物形體各異而同處宇宙之中,雖無一定之宜,卻可以為人所用,這是必然的。下文“同求”“同欲”顯然指情性而言,而“異道”“異知”則是知性運用的結果?!翱伞敝溉说呐袛嗄芰?,其來自智而不是來自欲,《正名》就將可定義為心的功能。人人都有判斷的能力,但判斷的結果有對有錯,智愚由此得以區(qū)分?!缎奚怼罚骸笆鞘恰⒎欠侵^之知,非是、是非謂之愚?!本褪且允欠桥袛喽x智愚的。故《富國》實際提出了以“欲”“求”所代表的情性,和以“可”“知”所代表的知性?!扒蟆迸c“欲”出于先天的本然,故同;“可”與“知”取決于后天的運用,故異。但《富國》將二者都歸為性:“同求而異道,同欲而異知,生也?!薄吧奔葱砸?。不過說“同求”“同欲”屬于性固然沒有問題,但若說“異道”“異知”也屬于性則會引起異議。李滌生說:“此文'生(性)也’,只指'同求’、'同欲’說,不包括'異道’、'異知’;否則,便不可通?!保ɡ顪焐?,第196頁)但從荀子的論述來看,顯然是將“異道”“異知”也歸為性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可能是因為“知”既指人生而具有的認知能力(能知),也可指認知能力的實際運用(所知),而荀子注意到現(xiàn)實中人的“可”與“知”相差很遠,但又沒作詳細分析,一概籠統(tǒng)稱為性。后荀子提出“偽”概念,才對“能知”與“所知”做了區(qū)分,將前者歸為性,后者歸為偽,從理論上對“異知”的問題做了說明?!陡粐窙]有使用“偽”字,應是早期的作品,其表述不夠準確便不難理解。另外,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往往不對先天本性和后天習性作嚴格的區(qū)分,因為前者需要受到后者的影響,后者又建立在前者之上。荀子可能受此影響,不對能知和所知作出明確區(qū)分。但隨著后來“偽”概念的提出,將性嚴格限定在先天本性,而將后天的思慮、實踐活動歸為偽,從性-偽的角度對心性作出考察,從理論上對能知和所知等問題作出說明。這時“異知”便不能說是性,而只能是偽了。

“埶同而異知”一句,“埶同”是假設,是假設一個前禮義的原初狀態(tài);“異知”是事實,是能知運用的客觀結果。埶,同“勢”,指身份、地位。如果在原處的狀態(tài)中人們身份、地位相同,而客觀上人們的認識又相差很遠,愚者多,智者少,結果必然是愚者裹挾智者,而智者不得治理愚者,人們因此屈從欲望。由于“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最終必然陷于爭奪混亂。而要擺脫混亂,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明分使群”了??梢?,荀子的人性論與禮法論實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從《富國》可知,荀子從探討人性之始,便關注到情性和知性兩個方面,并從二者的關系思考文明秩序的建立。一方面人有飲食男女的基本欲望,這是基本相同的;另一方面人有“知”,能“可”,可以作是非判斷、價值選擇,但在實際運用中又有差別。由于欲望不可一味地放縱,客觀上也無法得到完全的滿足,必須要受到知性的節(jié)制,這就需要制定禮義,將欲望控制在適度的范圍之內。因此,如何看待、處理情性與知性的關系,進而“明分使群”,便成為荀子人性論的主題。

那么,《富國》是如何看待性的呢?是否已有性惡的觀念?這無疑是個復雜的問題。因為《富國》的性本來就包括了情性與知性兩方面,知性顯然不是惡的,相反倒是善的來源。所謂惡只能是對情性而言,用性惡簡單地概括荀子人性論,本來就是不夠全面的。就情性而言,是否是惡,也需要具體分析?!陡粐氛J為人都有欲望,如不加節(jié)制,“行私而無禍,縱欲而不窮”,必然陷入紛爭和混亂之中,“爭則亂,亂則窮矣”,這與《性惡》的思路無疑又是一致的。從這一點也可以說《富國》認為欲惡,或至少是惡的來源。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害生縱欲”一句,害生即害性。(參見楊柳橋,第224頁;蔣南華,第172頁)故在《富國》看來,縱欲不僅引起爭奪,破壞人與人之間的外在關系,還會傷害到人的內在本性或生理。《正名》:“性傷謂之病?!迸c此同義。故《富國》的性與欲并不完全一致,其性是一個規(guī)范性概念,而非描述性概念,性雖然包括欲,但只有在一定范圍內,不傷害人之健康和生理的欲才可稱作是性。故荀子一方面批評它囂、魏牟的“縱情性”,另一方面又反對陳仲、史的“忍情性”,因為二者都會“傷性”?!陡粐穼π缘倪@種理解是有根據(jù)的,《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子大叔引子產(chǎn)之言:“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薄拔逦丁薄拔迳薄拔迓暋敝缸匀磺楦?、欲望,但“淫則昏亂”,一旦過度,反而失去本性,不再是性了。子產(chǎn)為法家早期代表,其思想在三晉一帶多有流傳,其對人性的理解可能代表了當時人們較為普遍的看法,之后又被諸子學者所接受。如《莊子·天地》:“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庇謸?jù)《呂氏春秋·孟春紀·本生》,“圣人之于聲色滋味也,利于性則取之,害于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貴富者,其于聲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則遁焉。遁焉,性惡得不傷?”《呂氏春秋》雖成書較晚,但書中內容多取自諸家成說,故實際年代要更早。荀子的“害性”與其一致,反映的應是當時人們對于性的一種理解。

另外,荀子的知應該如何理解?牟宗三將荀子歸為儒家智的系統(tǒng),認為其知只有認知、思辨的功能,而沒有道德創(chuàng)造的能力。此說影響甚大,并由此引出第一個圣人或先王如何制作禮義的難題。其實《富國》對此有明確的說法:“知者為之分也?!?/span>

在荀子那里,分乃禮的基礎,知者既然能“為之分”,故禮義乃起于知,人們憑借智能創(chuàng)造了禮義。雖然現(xiàn)實中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明分、制禮,但知作為一種能力是人人都具有的。既然知的一個重要功能是“明分”,它顯然具有道德功能,是禮義得以產(chǎn)生的根據(jù),而不僅僅是一種認識能力。不過荀子的知不能憑空創(chuàng)造,它首先要認知,在已知的基礎上“知通統(tǒng)類”推出新知,那么最初的先王是如何明分、制禮呢?《富國》對此沒有給出說明,這一問題是在以后的討論中才逐漸得以明確的。

《富國》為荀子“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前的作品,這從其對錢幣的稱呼上就可以反映出來。戰(zhàn)國晚期齊國主要流通的是刀幣,有節(jié)墨刀、齊大刀、齊明刀等。齊襄王返都臨淄后,受秦國的影響,又鑄行圜錢,形成刀幣和圜錢并行流通的制度。楚國流通的是蟻鼻錢,秦國為圜錢,韓、魏為布幣。燕、趙則是刀布并行流通的地區(qū),考古出土的趙國的戰(zhàn)國窖藏錢幣中,刀幣及布幣大約各占一半?!陡粐放c下面要討論的《榮辱》篇都稱錢幣為刀布,如“厚刀布之斂以奪之財”(《富國》)、“余刀布”(《榮辱》)等,說明兩篇文字是完成于一個使用刀幣和布幣的國家,這個國家只可能是燕國或趙國,屬于荀子前期的作品。另外,從荀子對征收工商稅的態(tài)度也可以對《富國》的年代作出判斷?!陡粐贩Q“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主張要征工商稅?!锻踔啤穭t說“田野什一,關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禁發(fā)而不稅”,明確反對征收工商稅,對山林澤梁也不稅,只征收單一的農業(yè)稅。出現(xiàn)這種差別,應該是因為《富國》是荀子在趙國時的作品,受到法家思想的影響,而法家主張對工商征以重稅。如商鞅稱“重關市之賦,則農惡商,商有疑惰之心。農惡商,商疑惰,則草必墾矣”(《商君書·墾令》)。荀子雖對此有所保留,提出要“平”,不可太重,但并不主張廢除工商稅?!锻踔啤穭t是荀子“游學于齊”時的作品,而齊國有重視工商的傳統(tǒng),主張對工商輕稅乃至不稅,這在《管子》多有反映,如“澤梁時縱,關譏而不征,市書而不賦”。(《管子·霸形》)“乃輕稅,弛關市之征,為賦祿之制”(《大匡》),“三會諸侯,令曰:'田租百取五,市賦百取二,關賦百取一?!保ā队坠佟罚┟献釉斡邶R國,也主張“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孟子·梁惠王下》)。荀子可能受此影響,故對工商稅態(tài)度上前后有所改變。

03

《榮辱》對情性-知性說的探討

《富國》的主旨不在于人性論,而《榮辱》則對人性問題有較為集中的討論?!稑s辱》與《富國》同為荀子前期的作品,除了錢幣的稱呼外,還可以提出一個證據(jù):二者的觀點多有相近之處,如主張“人之生固小人”,提倡師法之教等等,但《榮辱》與《性惡》一個重要的不同是不見使用“偽”字。偽是荀子討論人性問題時獨創(chuàng)的概念,《榮辱》既然討論人性卻不見使用,說明此時偽的概念尚沒有形成,其年代要晚于已使用偽的《禮論》《正名》《性惡》等篇。《禮論》等篇為荀子中期的作品,而《榮辱》則應該完成于荀子的前期?!稑s辱》稱: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四谎宇i舉踵而愿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狈虿恢渑c己無以異也。則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為君子之所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jié)異也。

“材性知能”即知性,“好榮惡辱,好利惡害”可歸于情性,故《榮辱》與《富國》一樣,也是從情性和知性來理解人性的。正如日本學者島一所說:“荀子認為人的本性有兩重屬性。其一稱之為'情性’,生而有之,'不事自然’,肆意放任之則導致社會混亂。其二則被稱為'知慮材性’、'知能材性’、'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是朝向既定目的的、人的主體性的、能夠認識實踐的能力。換言之,荀子的本性論本質上具有二重結構。而后者的'性’乃是人認識、體認社會規(guī)范以及致力于學問的前提條件”。(島一)這種二重結構可以說是荀子人性論的基本特征。當然,對于人性的理解和表述,《榮辱》與《富國》也有不同之處,最為明顯的是《富國》稱“異知”,而《榮辱》則說“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一個強調“異”,一個強調“一”。但這只是側重的不同,而非實質的不同,若細加推敲,二者又是可以調和的。因為君子、小人本身就是“異”而非“一”,若說“君子小人一也”,只能是就“能知”而不是“所知”而言;若指所知,他們實際依然是“異”。后《性惡》稱“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這說明荀子此時已經(jīng)意識到,雖然現(xiàn)實中人們的認識水平相差很遠,但又具有相同的認知能力,前者是“異”,后者是“一”。以前稱“異知”為性可能并不準確,而且會使小人誤以為君子“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而“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這顯然不利于激發(fā)人們的道德自覺。因此,在知性的問題上,應該強調的是能知的“一”,而不是所知的“異”,故荀子專門提出“材性知能”以表示之。材,“本始材樸”(《禮論》)之意,有時也寫作“才”,《修身》即作“才性”。“材性”以“材”加以修訂,表示是一種先天的本性,而與后天的習性有別。“知能”加一“能”字,說明知只是一種能力,而不是能力的實際運用。在“材性知能”上,“君子小人一也”,至于后來的表現(xiàn)有君子小人之異,則是因為“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這樣荀子就從《富國》的“異知”“異道”轉變?yōu)椤稑s辱》的“知一”“道異”,在人性理論上無疑是一種完善。不過,《榮辱》的“材性知能”雖然說明了君子小人能知上的“一”,卻沒有或無法解釋其所知的“異”,而現(xiàn)實中人與人的差別不僅在能知,更在所知,故又提出“注錯習俗”,試圖從風俗習慣來說明人們之間的差別。但注錯習俗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某種程度上還是由于人們對其有不同的認識、選擇和理解。這樣,在說明現(xiàn)實中人們的差別時,《榮辱》便要將能知的材性知能與屬于所知的注錯習俗聯(lián)系在一起,而沒有對二者的關系和性質作明確辨析,比如下面這段文字:

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yǎng),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賈,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

前面既言君子小人知性“一”,情性“同”,這里的“一同”也應該包括知性和情性而言。不過說“饑而欲食”之情性是“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固然沒有問題,但若說表示知性活動的“勢注錯習俗之所積耳”也是“生而有”、“無待而然”,則顯然會引起爭議。故王先謙認為上文最后三句為衍文,當刪去。(參見王先謙,第39頁)此說被學者普遍接受,幾成定論。但近年馮耀明提出異議,認為“此真可謂對荀學理解的一大錯誤”。其理由是“此段正是用以說明人之本性中有致善成積之能,是先天而內具者”,而“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中的“勢(注:亦作埶)”當“是'執(zhí)’字之誤抄。所謂'在執(zhí)注錯習俗之所積’,即以'注錯習俗之所積’之'積’之成果來自'執(zhí)取’之能,亦即由意志抉擇而付諸實踐之能動性。此能力即《成相》篇所謂'君子執(zhí)之心如結’之定于壹的決意之能。這種能力當然是'人所生而有’的,是'無待而然’的,也是'禹桀之所同’的?!保T耀明)“埶”與“執(zhí)”在先秦文獻中常有“形近混用”的情況,而《榮辱》既然承認“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那么此段的“凡人有所一同”亦應包括之,具體講就文中的“勢”,指“執(zhí)取”之能。如果刪去了上文最后三句,“一同”的“一”就落空,沒有了回應。從這一點看,馮說無疑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在執(zhí)注錯習俗之所積”一句,不僅提到“執(zhí)”,也說到“積”,甚至落實在“所積”上。說“執(zhí)”是“先天而內具者”固然可以成立,但“積”顯然是后天形成的,籠統(tǒng)說“人之所生而有也”顯然不準確。更重要的是,如鄧小虎所指出的,荀子可以承認致善成積的能力是“人所生而有”的,但不會認為是“無待而然”的。(參見同上)此正說明情性與知性的不同,情性是“不可學、不可事”,“無待而然者也”,但知性則是“可學而能、可事而成”,必須“有待”而成。荀子在寫作《榮辱》時可能對此還沒有細致辨析,表述不嚴謹,后荀子提出“偽”概念,并對偽做了“心慮而能為之動”和“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正名》)的規(guī)定,包括了能知與所知兩個方面,將二者統(tǒng)一到偽的概念之中,這時才對知性的性質和作用作出了理論化的說明。故對于上文最后三句,無須將其當作衍文處理。如果認為荀子當時對人性問題還處于探索之中,個別表述不盡恰當,這樣或許更符合實際。

綜上所論,《榮辱》繼《富國》之后,從知性與情性兩個方面對人性做了進一步探討,與《富國》一樣持一種二重結構的人性論,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又有所深化和修正。就知性而言,《榮辱》修正了《富國》以“異知”為性的看法,認為“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較之后者顯然更為合理?!稑s辱》還對材性知能的特點做了說明,認為其具有在不同事物之間作出是非善惡的判斷、選擇的能力,可以在“先王之道”與“桀、跖之道”之間作出判斷和選擇?!叭欢肆榇硕褳楸耍我??曰:陋也?!保ā稑s辱》)如果人們見識不廣,孤陋寡聞,便會以非為是,以惡為善。這說明材性知能不同于良知良能,只有在經(jīng)驗認知的基礎上才能發(fā)揮作用。如果認識上存在著“陋”,材性知能同樣無法發(fā)揮作用?!奥舱?,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保ㄍ希?/span>

就情性而言,《富國》雖然認為欲可以導致惡,但其性是一規(guī)范性概念,而非描述性概念,故尚沒有性惡的觀念,相反提出“縱欲害生(性)”?!稑s辱》在此問題上則較為復雜,一方面稱“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同上)?!叭酥钡摹吧弊只蚶斫鉃槌錾蛴枮樾?,若是后者,則其性顯然已是描述性概念,指情欲的活動,對性的評價也是負面的,故一些學者往往由此認為《榮辱》已有了性惡的觀念。不過從另一方面看,《榮辱》的“情”和“性”還是有一定差別的,荀子說: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雞狗豬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豈)不長慮顧后而恐無以繼之故也。于是又節(jié)用御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是于己長慮顧后,幾不甚善矣哉!

“人之情”指情感欲望,其“窮年累世不知足”;“人之生”即人之性,它雖然也以實現(xiàn)、滿足欲望為目的,但懂得“節(jié)用御欲”,具有“長慮顧后”的特點。此性應是知性,可以節(jié)制情性,故《榮辱》中兩處“人之生”內涵并不一致。從文義上看,“人之生固小人”的“生”恐怕還應理解為出生,強調的是生而如此的意思,人生而所具的各種情欲,使其表現(xiàn)得像個小人。

由于后來荀子提出性惡,實際是以情(欲)言性,不再視性為規(guī)范性概念,而只是對情欲活動的描述,《榮辱》雖然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但顯然已有向這方面發(fā)展的趨向了,故在荀子人性思想的發(fā)展中具有重要地位。至于另一處的“人之生(性)”無疑才是荀子所理解的人性,它顯然不是惡的,相反荀子稱其“幾(豈)不甚善矣哉”,這說明由于荀子以情性、知性理解人性,情性中的欲雖然會導致惡,是惡的根源,但由于其性是一個規(guī)范性概念,性與欲并不完全一致,所以一開始并沒有用惡來概括性,只是后來性與情(欲)合一,才提出了性惡。至于知性則與惡無關,而毋寧是善的來源。由于荀子的人性是一種雙重結構,顯然就不能簡單地用善或惡來概括。如果一定要概括的話,也只能說情性可惡,知性可善。另外,荀子在其早期作品中將情性、知性都稱為性,這樣也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到底何者才是其所說的人性?《富國》的“害生”應是指規(guī)范性的情性,而《榮辱》的“人之性”則是指知性。后來荀子可能意識到這種矛盾,故用性來指情性,而用偽或心指知性及其活動?!陡粐贰稑s辱》都是荀子早期的作品,既用了“異知,性也”“材性知能”來表示知性,又用“欲”“人之情”表示情性,有時又直接稱“人之性”,實際則是指知性,在概念的使用上是比較復雜、不夠一致的,這也是其思想不夠成熟的反映。

此外,《富國》《榮辱》雖然都提到“心”,但還不是嚴格的哲學概念?!陡粐氛f到“行私而無禍,縱欲而不窮,則民心奮而不可說也”、“嚴刑罰以戒其心”,《榮辱》也提到“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這里的心都是經(jīng)驗心,實際指情感欲望。稍顯特殊的是《富國》的“上下一心,三軍同力”,此心有意志之意?!度逍А芬蔡岬健澳蛔冃囊讘]以化順之”,此心指思慮,但都不是作為哲學概念使用。這與后來荀子將其作為一個重要哲學概念的情況大為不同。以往學者談到荀子人性論時往往稱其是“對心言性”或“以心治性”(參見唐君毅,第31-37頁;王楷),其實荀子的這一思想也是在探索中逐步形成的,在其早期作品中心、性對舉尚沒有出現(xiàn),其所使用的主要是“材性知能”“情性”這樣的概念。

文章選自《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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