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的《大學》詮釋及其“四書”體系的建構
毛朝暉
原載《孔子研究》2019年第1期
【摘要】
朱子的《大學》詮釋在其經學體系中至關重要,其過程也屢經嬗變。本文以朱子的《大學》詮釋為切入點,爬梳參稽《大學章句》、《大學或問》、《朱子語類》等文獻,力圖完成兩件工作:第一,考證朱子學習、研究、詮釋《大學》,尤其是其修訂《大學》注解的經過。第二,闡明朱子對于《大學》一書認識的轉變,以及基于此認識的轉變而開展的“四書”體系的建構過程。
【關鍵詞】
朱子、《大學》、“四書”體系、建構
一、前言
錢穆這樣評價朱子在經學史上的地位:“定《論》、《孟》、《學》、《庸》為《四書》,為之作《集注》與《章句》,而《四書》乃凌駕于《五經》之上。治學者必先《四書》,乃及《五經》,于是孔孟新傳統(tǒng)乃繼周孔舊傳統(tǒng)而代興?!盵①]又說:“二程始以《大學》開示學者?!墩Z》、《孟》、《學》、《庸》四書并重,事始北宋。而《四書》之正式結集,則成于朱子?!盵②]
賈德訥(Daniel K.Gardner)從經學史的視角也注意到宋中葉經學的這一轉變,而朱熹則是這一轉變的主要人物。[③]值得注意的是,《大學》一書在朱子“四書”體系的建構過程中具有關鍵地位,《朱子語類》卷十四:“治學,莫要于《四書》;治《四書》,莫先于《大學》。”[④]
晚近學者論朱子《四書》學的建立多強調二程理學的影響[⑤],卻往往忽略朱子“四書”體系自身亦有前后之異。周之翔在2012年撰寫的博士論文中提出一個說法,將朱子的《大學》詮釋分為三個階段,認為是朱子“為己之學”奠定、建構和融貫的過程。[⑥]
實際上,朱子《大學》詮釋的演變并不只是“為己之學”的發(fā)展過程,而是牽動整個朱子“四書”體系的嬗變。換言之,不只是一個理學的發(fā)展過程,而且是一個經學的發(fā)展過程。
本文嘗試從經學的視角,以朱子的《大學》詮釋為切入點,爬梳參稽《大學章句》、《大學或問》、《朱子語類》等文獻,力圖完成兩件工作:第一,考證朱子學習、研究、詮釋《大學》,尤其是其修訂《大學》注解的經過。第二,說明朱子對于《大學》一書認識的轉變及其“四書”體系的建構過程。
二、朱子早年的《大學》詮釋
《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四〈答江德功書〉二:“《大學》諸說,亦放前意……蓋自十五六時知讀是書,而不曉格物之義,往來三十年于心?!盵⑦]據此書,朱子于十五六時始知讀《大學》。
《朱子語類》卷十六記錄了他在此時期研讀《大學》的方法:“某年十七八時,讀《中庸》、《大學》,每早起須誦十遍?!钡降资鞘裁丛蚴怪熳訉Α洞髮W》、《中庸》如此著迷呢?《語類》卷一百十五:“某少時為學,十六歲便好理學,十七歲便有今學者見識?!鄙弦T條皆朱子晚年之說,當其追敘早年研契理學得力之處,特于《學》、《庸》三致意焉,又明言此為“便好理學”之始。
則十六七歲實為朱子生平學問的第一次飛躍,蓋朱子因精讀《大學》、《中庸》而于理學有所契悟;惟其相契之深,故年十七八時有每早起誦《學》、《庸》十遍之事[⑧]。要之,《大學》一書,實為朱子早期契入理學的一扇門戶,然朱子于此書在理學乃至儒學上之特殊地位則初無明確之認識。
如果說十五、六歲讀《大學》、《中庸》使朱子對于理學的認識發(fā)生了第一次飛躍;那么,〈呂氏大學解〉與《大學集解》則可認為是朱子早期《大學》研究的代表。分開來說,〈呂氏大學解〉是《雜學辨》中的一篇[⑨],篇幅較小,只能算是一篇研究《大學》的單篇論文;《大學集解》則成書較晚,篇幅較大,是一部集解《大學》的專著[⑩]。
《文集》卷七十二〈呂氏大學解〉:“呂氏之先與二程夫子游,故其家學最為近正,然未能不惑于浮屠老子之說,故其末流不能無出入之弊,今論其一二以補其闕,蓋其他說之近正者,君子猶有取也?!盵11]
呂本中,字居仁,呂公著之曾孫,呂希哲之孫,《宋史》卷三百七十六有傳?!端问贰份d呂希哲“字原明,少從焦千之、孫復、石介、胡瑗學,復從程顥、程頤、張載游,聞見由是益廣。”[12]朱子說呂本中“家學最為近正”,是指他的祖父呂希哲曾經“與二程夫子游”。
通過這一條引文,我們能夠讀出兩點含義:一,朱子認為二程的理學是“正學”,呂本中的家學源出二程,因此“近正”。二,朱子所不滿并試圖批評的是呂氏《大學解》中的“浮屠老子之說”。綜上二點,朱子的這篇〈呂氏大學解〉可說是站在二程理學的立場上來批判浮屠老子的學說。
〈呂氏大學解〉對浮屠老子學說的批評主要有三點。第一點,格物在于累積。他說:“愚謂致知格物,大學之端,始學之事也,一物格則一知至,其功有漸,積久貫通,然后胸中判然不疑所行,而意誠心正矣,然則所致之知固有淺深,豈遽以為與堯舜同者一旦而忽然見之也哉?釋氏一聞千悟、一超直入之虛談,非圣門明善誠身之實務也?!盵13]
第二點,讀書講學亦是格物窮理之事。他認為:“愚謂以悟為則,乃釋氏之法,而吾儒所無有……若由吾儒之說,則讀書而原其得失,應事而察其是非,乃所以為致知格物之事,蓋無適而非此理者。今乃去文字而專體究,猶患雜事紛擾,不能專一,則是理與事為二,必事盡屏而后理可窮也。終始二道,本末兩端,孰甚于此?”[14]
第三點,格物須有本末終始之序。他說:“愚按伊川先生嘗言:'凡一物上有一物之理,物之微者亦有理?!衷唬?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小而一物之所以然,學者皆當理會。’呂氏蓋推此以為說而失之者,程子之為是言也,特以明夫理之所在無間于大小精粗而已,若夫學者之所以用功則必有先后緩急之序,區(qū)別體驗之方,然后積習貫通,馴致其極,豈直存心于一草一木器用之間,而與堯舜同者無故自然而識之哉?此又釋氏聞聲悟道、見色明心之說,殊非孔氏遺經,程氏發(fā)明之本意也?!盵15]
上述三點實際上有一個共同關注的焦點,即這三點都是從“格物”來區(qū)辨二程理學與浮屠老子之學的根本分別,各自申述一個區(qū)辨的側面。這一“區(qū)辨”構成朱子早年一個主要的問題意識,并在朱子生平學術的后續(xù)發(fā)展中具有極為深遠的意義,我們可以分兩方面來說明:
第一,朱子用“格物”指示二程理學與佛老之學的分野,首次揭出了《大學》“格物”說在二程理學中的關鍵地位。第二,朱子認為“格物”說是二程理學與佛老之學的根本分際所在,這就凸顯了《大學》一篇在區(qū)分儒學與“異端”之學上的重要地位。
簡言之,朱子通過對呂氏《大學解》的批判,似已隱約發(fā)現了《大學》在二程理學體系上的基礎地位,乃至其在指示儒佛異同上的關鍵作用。
《大學集解》是朱子研究《大學》的第二種專著[16]。與〈呂氏大學解〉重在批判異趣,《大學集解》則重在建立。前面我們說過〈呂氏大學解〉的用意在于批判佛老“異端”之學;朱子此次《大學集解》的精神則在于博采周、程諸子以及二程門人的著作,試圖藉此闡明二程的“正學”。
這件工作不是孤立進行的,而是一個龐大工程中的組成部分。這個規(guī)模壯闊、歷日長久的龐大工程,涵蓋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毛詩》等書,搜集了董仲舒、馬融、鄭玄、周、張、二程、呂與叔、謝上蔡、楊龜山、尹和靖、胡文定、胡五峰、李延平等數十家之說。
現據《朱熹年譜長編》,自紹興二十九年始,到乾道九年止,朱子編纂的“集解”性質著作至少有以下七種:1、《論語集解》,成于紹興二十九年(1159);2、《孟子集解》,成于紹興三十年(1160);3、《論語要義》,成于隆興元年(1163);4、《毛詩集解》,成于隆興元年(1163);5、《大學集解》,成于隆興二年(1164);6、《語孟精義》,成于乾道八年(1172);7、《中庸集解》,成于乾道九年(1173)。
由上列書目可知,在紹興二十九年至乾道九年十多年的時間里,朱子編纂了多種“集解”性質的書籍。這項工程明顯以“四書”為中心,但也同時旁及“五經”研究,不過,“五經”類的研究僅有《毛詩集解》一種。
我們尤其應該注意的地方是,在這一時期,朱子還沒能明確指出“四書”的內在關聯及研讀次第。換句話說,在這項工程中,“四書”的地位是平鋪的,《大學》的地位也還沒有特別標舉出來。
為了完成上述“集解”工程,朱子在此期間做了大量的搜集、校訂、編纂工作。這一系列工作包括:1、《上蔡語錄》校本,成于紹興二十九年(1159);2、《延平答問》,成于隆興元年(1163);3、《通書》,成于乾道二年(1166);4、《二程語錄》,成于乾道二年(1166);5、《張載集》,成于乾道二年(1166);6、《二程先生文集》校本,成于乾道二年(1166);7、《謝上蔡語錄》二校本,成于乾道四年(1168);8、《太極通書》重訂本,成于乾道五年(1169);9、《程氏遺書》,成于乾道五年(1169);10、《程氏文集》二校本,成于乾道五年(1169);11、《程氏外書》,成于乾道五年(1169)。
其實,朱子早在撰寫〈呂氏大學解〉時就已經留意到,“蓋其他說之近正者,君子猶有取也?!盵17]這就可見,朱子或許在批判呂氏《大學解》的時候就已立意搜輯《大學》諸家之說了。從上面列舉的書單來看,朱子重點搜集的是二程、周、張以及二程門人的有關文集、語錄和專著。在搜集整理的過程中,朱子逐漸獲得兩項重大發(fā)現,值得我們特別注意。
第一項重大發(fā)現是,朱子于乾道四年(1168)首次正式拈出伊川“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語,確定是伊川的講學宗旨[18]?!吨祆淠曜V長編》乾道四年三月條:“頓悟中和新說,確立生平為學大旨”[19],即指此。
《文集》卷四十一〈答程允夫〉書六:“伊川又言:'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盅裕?入道莫如敬,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考之圣賢之言,如此類者亦眾,是知圣門之學別無要妙,徹頭徹尾只是個敬字而已?!盵20]細玩此語,則朱子此時已經認識到“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語不但是伊川學髓所在,抑且為圣門道統(tǒng)所系。
朱子在此期間的第二項重大發(fā)現是:二程門人道南、湖湘兩脈均未得到二程理學真?zhèn)??!墩Z類》卷十八徐?0?0錄:“某當初亦未曉得。如呂,如謝,如尹楊諸公說,都見好。后來都段段錄出,排在那里,句句將來比對,逐字稱停過,方見得程子說攧?chuàng)洳黄?。諸公說,挨著便成粉碎了?!?/span>
同卷沈僩錄:“這個道理,自孔孟既沒,便無人理會得。只有韓文公曾說來,又只說到正心、誠意,而遺了格物、致知。及至程子,始推廣其說,工夫精密,無復遺憾。然程子既沒,諸門人說得便差,都說從別處去,與致知、格物都不相干,只不曾精曉得程子之說耳。只有五峰說得精,其病猶如此。”
由上可知,無論是把握到二程學術的宗旨,還是窺見二程門人的偏失,朱子都是基于《大學》“格物”說作出判斷。從建立的角度看,朱子明確指出伊川理學的精義正在于他對于《大學》“格物”說的醇正理解;從批評的角度看,二程門人的根本偏失正源于他們對于伊川“格物”說的誤解。
基于這兩點,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通過前述宏大的“集解”工程尤其是《大學集解》的工作,朱子清楚地認識到二程理學的精要,而這一精要正蘊涵在《大學》一書中。
三、《大學》與朱子的前“四書”體系
如果說〈呂氏大學解〉和《大學集解》代表了朱子早年《大學》研究的成果,那么,《大學章句》和《大學或問》二書則可以視為朱子后期《大學》研究的代表。在這期間,朱子先后建立了兩個“四書”體系。
與早期對《大學》孤立地進行研究不同,朱子后期是將《大學》放置在他自己所試圖建構的“四書”體系中來加以研究的。換言之,朱子后期的《大學》詮釋充分反映了他建構經學體系的努力。
“四書”之名,首見于《文續(xù)集》卷二〈答蔡季通書〉三十八:“某數日整頓得'四書’頗就緒,皆為《集注》”[21]。此信寫于淳熙四年(1177)[22],自此“四書”之名始定。
為了跟朱子淳熙十六年序定的“四書”《章句》、《集注》有所區(qū)別,本文把朱子于淳熙四年編撰的“四書”《章句》、《集注》系列稱為“前'四書’體系”,而把十六年完成的“四書”序定本稱為“后'四書’體系”。
下面,我們將闡述這前后兩個“四書”體系的關聯。首先,我們分三個方面來討論《大學》在朱子前“四書”體系中的意藴:一、《大學》在前“四書”體系中的地位;二、《大學章句》與周、程理學的關系;三、《大學》與“道統(tǒng)”的內在關聯。
先談第一個方面,可分兩層來談?!洞髮W章句》草創(chuàng)于乾道八年[23],其后屢有修改?!吨煳墓膭e集》卷六〈答林擇之〉書十三:“近看《中庸》,于章句文義間窺見圣賢述作傳授之意,極有條理,如繩貫棋局之不可亂。因出己意去取諸家,定為一書,與向來《大學章句》相似?!盵24]
《文集》卷三十一〈答張敬夫〉十八:“《中庸》、《大學》緣此略修一過……《論語》亦如此草定一本,未暇脫稿,《孟子》則方欲為之,而日未及也?!盵25]根據這兩封信,我們看到:朱子在草成《大學章句》之后,又相繼編撰了《中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
其編撰的方法“與向來《大學章句》相似”,都是“出己意去取諸家,定為一書”。這就可見,《大學章句》在整個前“四書”體系的建構中在體例和方法上,都起了一個模板或指針的作用。這是第一層義藴。
從義理的層次看,《大學》也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洞髮W章句》說:“于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盵26]
《大學或問》也說:“蓋不先乎《大學》,無以提挈綱領而盡《論》、《孟》之精微;不參之《論》、《孟》,無以融貫會通而極《中庸》之歸趣;然不會其極于《中庸》,則又何以建立大本,經綸大經,而讀天下之書,論天下之事哉?”[27]這里明確無誤地指出了“四書”之間的內在義理關聯,并以《大學》為基點提出了一個為學入道的順序。這是第二層義藴。
現在談第二個方面。前文業(yè)已論述,朱子通過集解《大學》的工作,已經逐漸發(fā)現二程門人的偏失,并認識到二程理學的精要。從體例上看,《章句》可說是《集解》工作的繼續(xù)?!都狻窂V搜博采古今諸家之說,今本《或問》中收有“格物”說凡八家,但《章句》中卻只收錄程顥說四條,伊川說二條,鄭玄說一條,呂大臨說一條,共四家之說七條[28]。
這表明,《章句》對于古今諸家之說確曾經過審慎的篩選,這可以解釋為什么《章句》中最終采用的諸家之說比《或問》少。合理的推測應該是,朱子在《集解》的基礎上又作了揀擇和刪節(jié)。至于《或問》所收諸家之說是否比《集解》更少,由于文獻不足,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必須注意的是,這些刪節(jié)絕不是毫無章法地胡選亂刪。
《文集》卷三十一〈與張敬夫論癸巳論語說〉:“此意甚精,蓋周子太極之遺意,亦已寫入《集注》諸說之后矣。”[29]《文集》卷八十一〈記大學后〉:“右《大學》一篇,《經》二百五字,《傳》十章……程子蓋嘗正之。熹不自揆,竊因其說,復定此本。”[30]這就是說,朱子是依據周、程之說作為標準來撰寫《章句》、《集注》的。
換言之,在前“四書”體系中,朱子的中心關懷在于如何憑借這一體系來融貫以周、程為宗主的宋代諸儒的“四書”理學新解。如前所述,朱子是通過《大學》一書來把握伊川理學的宗旨,并以此與浮圖老子之學相區(qū)分,而《大學》一書又被闡述為“四書”體系的基礎,因此,朱子不但是以《大學》為基礎來建構他的“四書”體系,而且將《大學》闡釋為周、程理學的義理根源。
然而,倘如我們以為朱子只是一味地繼承周、程理學對于《大學》的新解,而絲毫沒有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亦為一偏之見?!墩Z類》卷六十二:“游丈開問:'《中庸》編集得如何?’曰:'便是難說。緣前輩諸公說得多了,其間盡有差舛處,又不欲盡駁難他底,所以難下手,不比《大學》都未曾有人說?!?/span>
照此說法,在朱子之前,《中庸》已經引起廣泛重視,因此“前輩諸公說得多了”,只是“其間盡有差舛處”,而“《大學》都未曾有人說”。二程雖然曾經表彰該篇,可惜也沒有專門著述[31]。
《語類》卷十四:“伊川舊日教人先看《大學》,那時未有解說,想也看得鶻突。而今看注解,覺大段分曉了,只在子細去看?!比绱苏f來,朱子對《大學》的表彰,一方面是繼承了周、程理學的精義,另方面則補充了周、程理學的未竟之業(yè),并在此基礎上建構成他的“四書”體系。
現在討論第三個方面?!凑Z孟集義序〉:“《論》、《孟》之書,學者所以求道之至要……宋興百年,河洛之間有二程先生者出,然后斯道之傳有繼,其于孔子、孟氏之心,蓋異世而同符也……閑嘗搜輯條疏以附本章之次,既又取夫學之有同于先生者,若橫渠張公、范氏、二呂、謝氏、游氏、楊氏、侯氏、尹氏凡九家之說以附益之,名曰《論孟精義》……若張公之于先生,論其所至,竊意其猶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而一時及門之士,考其言行,則又未知孰可以為孔氏之顏、曾也?!盵32]
這篇序文作于乾道八年(1172)。在這篇序文中,朱子表達了兩點意思:第一,二程獲得了孔、孟的“道統(tǒng)”。第二,若以二程比作孔子,則橫渠僅得比數伯夷、伊尹,楊、謝諸人亦“未知孰可以為孔氏之顏、曾”。換言之,張載與二程的門人都沒能獲得“道統(tǒng)”。
錢穆據此認為:“蓋至是而朱子始悟程門諸子未能得程氏之真?zhèn)鳎宋⒙镀湟馊绱??!盵33]前文考論朱子早年的“集解”工程已詳,可與錢氏此說相發(fā)明。
時隔一年,《文集》卷七十五〈中庸集解序〉云:“《中庸》之書,子思子之所作也。昔者曾子學于孔子而得其傳矣;孔子之孫子思又學于曾子而得其所傳于孔子者焉……孟子之徒實受其說……至于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傳之要,以著于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遺旨而發(fā)揮之。”[34]在這篇序中,朱子首次勾勒出一條“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道統(tǒng)”傳承圖。
在此之前,伊川在《明道先生墓表》中也曾勾勒出一幅“道統(tǒng)”的草圖:“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后;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盵35]
兩相比對,則是朱子在孔、孟之間插入了曾子、子思兩傳;又在孟子之后補入濂溪、二程兩傳。濂溪、二程兩傳的學說后來被他貫徹在淳熙二年寫成的《近思錄》中,而孔、曾、思、孟四傳,則被他貫徹在《四書》中[36]。
因此,我們可以說朱子的前“四書”體系其精神實質是要藉由他精心揀擇的經典來構建、聯貫一個“道統(tǒng)”的譜系,即藉由“四書”和《近思錄》五種書籍,來具體化、經典化他在乾道九年所領悟到的“道統(tǒng)”,也就是一條“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周子—程子”的“道統(tǒng)”譜系。
在朱子看來,《大學》一書實際上是這個“道統(tǒng)”譜系的樞紐?!痘騿枴罚骸吧w《中庸》之所謂明善,即格物致知之功;其曰誠身,即誠意正心修身之效也?!睹献印分^知性者,物格也;盡心者,知至也;存心養(yǎng)性修身者,誠意正心修身也。”[37]
“吾聞之也,天道流行……是乃上帝所降之衷、烝民所秉之彝、劉子所謂天地之中、夫子所謂性與天道、子思所謂天命之性、孟子所謂仁義之心、程子所謂天然自有之中、張子所謂萬物之一原、邵子所謂道之形體者?!盵38]
在這里,朱子把孔、曾、思、孟、程、張的學說分別與《大學》的格、致、誠、正對應起來。值得注意的是,朱子是用《大學》的條目來檢定孔、曾、思、孟、程、張的“道統(tǒng)”。上文業(yè)已指出,朱子對佛老與儒學的判別,對二程學術宗旨的把握以及對二程門人學術偏失的厘定,都是立足在《大學》“格物”說的基礎上。
如今,上起孔、孟,下迄周、程的“道統(tǒng)”,也是由《大學》來檢證與統(tǒng)攝??梢哉f,《大學》一書在朱子建立前“四書”體系的過程中,既發(fā)揮了一個義理標準的作用,同時也發(fā)揮了一個統(tǒng)攝樞紐的作用。
四、《大學》與朱子的后“四書”體系
如前所述,朱子自從乾道八年開始著手撰寫《大學章句》,到淳熙四年首次提出“四書”的名稱,并“皆為《集注》”,從而建構他的前“四書”體系。這個過程前后大約經歷了五年。在此以后,朱子仍在不斷地修訂他的“四書”注解。李方子《紫陽文公先生年譜》云:“十六年,始序定《大學》、《中庸》《章句》?!盵39]
李性傳〈饒州刊本朱子語續(xù)錄后序〉亦云:“《大學》、《中庸》《章句》、《或問》成書雖久,至已酉乃始序而傳之?!苯癖尽洞髮W章句序》、《中庸章句序》分別署為“淳熙已酉二月甲子”、“淳熙已酉三月戊申”[40],則是相隔四十四天,兩書相繼序定。
《語類》卷一百四童伯羽錄:“某覺得今年方無疑?!苯駬吨熳诱Z錄姓氏》,知此條系童伯羽庚戌(1190)所聞??肌墩Z類》卷十五、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有童伯羽《大學》、《論語》語錄十余條,則伯羽在該年主要從朱子受《大學》、《論語》可知,據此推之,則朱子所謂“今年方無疑”,當是針對前不久剛序定出版的后“四書”體系而言。
跟前“四書”體系相比,淳熙十六年完成的后“四書”體系的規(guī)模更加宏大,在外延上極大地擴展了前“四書”體系。這些外延中最主要的部分就包括“小學”和五經。下面,本文將分別探討二者與《大學》的內在關聯。即:一、朱子“小學”與《大學》的內在關聯。二、朱子后期的六經[41]研究與《大學》的內在關聯。
先探討第一個問題。前“四書”體系雖然用《論語》、《大學》、《中庸》和《孟子》建立了“孔-曾-思-孟”的“道統(tǒng)”,但是,從學道次第與實際修養(yǎng)工夫來說,卻必須先有一個入道處。有關此點,朱子開宗明義就在《章句》中指出:“于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盵42]
朱子這里用程子的話從學道次第的角度來表彰《大學》的特殊地位,與前“四書”體系特別從“道”或“道統(tǒng)”的角度來闡發(fā)《大學》角度不同、義各有當。第二節(jié)業(yè)已指出,朱子在集解《大學》的過程中已經逐漸領悟到“敬”是二程理學的精髓,也是圣門古今相傳的“道”。
他在乾道四年拈出“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語。據《大學》所說,致知在格物;至于如何格物,朱子在前“四書”體系中精心撰寫了《大學》“格物”補傳,使“格物”的修養(yǎng)工夫問題獲得了解決。至于“敬”的修養(yǎng)功夫如何,朱子則并沒有能夠在前“四書”體系中專門進行解答,這就留下一個義理的缺口。
淳熙四年,朱子建立前“四書”體系,在此以后數年,朱子嘗試用“小學”來落實“敬”的修養(yǎng)工夫。他在后來的《或問》中表達了這一思路:“蓋吾聞之,'敬’之一字,圣學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為'小學’者不由乎此,固無以涵養(yǎng)本源,而謹夫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與夫六藝之教。為大學者不由乎此,亦無以開發(fā)聰明,進德修業(yè),而致夫明德新民之功也……然則'敬’之一字,豈非圣學始終之要也哉?”[43]
淳熙十年(1183),朱子邀請劉清之共同草創(chuàng)《小學》一書,這項工作直到淳熙十四年(1187)[44]才最終完成。兩年后,朱子在〈大學章句序〉中概括了這么一個“小學→大學”的為學次第:“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jié)所以分也?!盵45]
至此,朱子才真正通過《小學》一書貫徹了他關于“小學”的設想,從而使得伊川的“敬”的修養(yǎng)理念獲得一個切實用力處。而這一發(fā)展,顯然是從“大學”向下推衍而來,目的在于補足《大學》中未能顯豁的“涵養(yǎng)用敬”工夫。
接下來,我們討論第二個問題。《或問》:“蓋不先乎《大學》,無以提挈綱領而盡《論》、《孟》之精微;不參之《論》、《孟》,無以融貫會通而極《中庸》之歸趣;然不會其極于《中庸》,則又何以建立大本,經綸大經,而讀天下之書,論天下之事哉?”[46]在這里,朱子強調了《大學》的“綱領”意義,但這絕不意味著圣門學問僅此而已。
《語類》卷十四:“《大學》是為學綱目。先通《大學》,立定綱領,其他經皆雜說在里許。通得《大學》了,去看他經,方見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誠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事?!?/span>
卷十八:“物理無窮,故他說得來亦自多端。如讀書以講明道義,則是理存于書;如論古今人物以別其是非邪正,則是理存于古今人物;如應接事物而審處其當否,則是理存于應接事物。所存既非一物能專,則所格亦非一端而盡?!?/span>
這就是說,《大學》只是為學者指示一個綱領,這還僅僅是治學的第一步,在這之后,還有許多事物要格,還有許多工夫要做。在這眾多條目工夫中,朱子著重提示學者應該“去看他經”。換言之,六經之學乃是《大學》“格物”工夫向上的延伸和拓展。
為此,他身體力行開展了一系列的解經工作。這些工作包括:1、《詩集解》,成于淳熙四年(1177);2、《易傳》,成于淳熙四年(1177);3、《古今家祭禮》補訂本,成于淳熙八年(1181);4、《易學啟蒙》,成于淳熙十三年(1186);5、《詩集傳》,成于淳熙十三年(1186);6、《律呂新書》參訂,淳熙十四年(1187);7、《禮書》[47],淳熙十四年(1187);8、《周易本義》,成于淳熙十五年(1188)。
不難發(fā)現,朱子一生最主要的經學著作如《詩集傳》、《易學啟蒙》、《周易本義》等,都成于淳熙四年以后,淳熙十六年之前。從時間上看,這一系列經學著作幾乎與朱子的“小學”研究同時進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朱子在建立前“四書”體系的同時,曾經將“四書”體系所彰顯的“道統(tǒng)”延伸到宋代,為此,他與呂祖謙合作撰寫了《近思錄》一書來落實這一“道統(tǒng)”。
事實上,正如本文第三節(jié)所論,朱子正是基于周、程理學特別是伊川之學去建構他的前“四書”體系。可以說,北宋周、程理學諸儒正是朱子得以逆向追溯孔、曾、思、孟以建立他的前“四書”體系的階梯,而《近思錄》則是朱子根據前“四書”體系順向整合北宋理學諸儒而建構的新經典。
在此以后,朱子又開始把“大學”向下進行推衍,從而完成了一個“小學→大學”的義理體系,這也就是他的后“四書”體系。為了落實這一目標,朱子與劉清之合撰了《小學》一書。
與此同時,朱子也著手撰寫了《詩》、《書》、《易》等群經新解,通過這些努力,朱子不斷地擴展此前建立的前“四書”體系,試圖建立起一個“小學→大學(四書→六經)”的兩階段、三層次的宏大經學體系,即上文所說的后“四書”體系。
盡管朱子對于《禮》、《春秋》二經的經學新解并未及身完成,但朱子后“四書”體系的規(guī)模與旨趣則已明晰可見。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是前“四書”體系還是后“四書”體系,《大學》在兩個體系的建構中始終居于中心和樞紐地位。
五、結論
朱子在后“四書”體系建立以后,曾說過“某覺得今年方無疑”的話。覈其情實,在此之后直至朱子去世的十年時間中,朱子沒有能夠再建立起一個規(guī)模更宏大的“四書”體系。
不過,朱子晚年的《大學》詮釋仍有局部調整。最著名的例子是他對“誠意”章的修訂。呂柟《朱子抄釋》卷一:“先生捐館前一月,以書遺廖子晦曰:'《大學》又修得一番,簡易平實,次第可以絕筆?!盵48]《兩朝綱目備要》卷六:“辛酉,改《大學章句》'誠意’一章。此熹絕筆也?!盵49]
根據這兩條材料,可知朱子臨歿前仍兢兢致力于“誠意”章的修訂,其旨趣是務求“簡易平實”。陳林著有專文考察朱子晚年對《大學》“誠意”章的修訂,也指出朱子晚年對《大學章句》“誠意”章多有修改,其修改的目的是使義理更加圓融通透,使修養(yǎng)工夫真切易行。[50]
朱子在《大學章句》結尾說:“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誠身之本,在初學尤為當務之急,讀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盵51]特別強調“格物”、“誠意”二章的重要性,這與上文所述晚年反復斟酌“誠意”章的用意正可相互發(fā)明。
總體來看,朱子晚年《大學》詮釋的精神旨趣實在為學者指導切實用力的修養(yǎng)工夫,他對《大學》注解的調整并非致力追求建立更宏大的經學體系。
綜合本文所述,朱喜自十六、七歲藉由《大學》、《中庸》二書,始于程門理學有所窺入。自此以后,朱子的《大學》詮釋前后歷經了五個階段的發(fā)展過程:撰寫〈呂氏大學解〉,站在二程理學的立場上來批判佛老“異端”之學,此為第一階段;
撰寫《大學集解》,廣搜博采北宋周、程諸子及二程門人之說,其研究旨趣由批判轉為建立,此為第二階段;
在編撰《大學集解》的過程中,悟出了周、程理學的精髓,同時也發(fā)現了二程門人的偏失,并由此發(fā)展了伊川提出的“道統(tǒng)”譜系,在此基礎上,朱子開始草創(chuàng)《大學章句》、《或問》,首次提出“四書”的說法,通過“四書”和《近思錄》來具體化、經典化他提出的“道統(tǒng)”譜系,由此構建了他的前“四書”體系,這是第三階段;
以《大學》為樞紐,把前“四書”體系向下延伸到“小學”,向上擴大到六經,以建立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后“四書”體系,這是第四階段;
朱子晚年盡管仍對其《大學》注解有所調整,但并非繼續(xù)經學體系的建構,而是更關注通過《大學》指導學者做簡切平實的修養(yǎng)工夫。
朱子《大學》詮釋的嬗變與他對于《大學》一書認識的演變密不可分。在第一階段,朱子立足在二程《大學》“格物”說的立場上判別圣門之學與佛老之學的疆界。錢穆評價朱子《大學章句》“格物”說有云:“朱子從此分出儒釋疆界,實不得謂其非一大貢獻?!盵52]正是此意。
然而,〈呂氏大學解〉只是《雜學辨》中的一篇,朱子并不是單純地立足于《大學》一書來指點儒學與佛老的疆界,這與后來的《大學章句》有所不同。在第二階段,朱子試圖通過“集解”的工作,找到二程理學的精髓。結果,他透過《大學》“格物”說窺見二程理學的要義,用“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語提挈二程理學的綱領,還由此進一步詮釋了儒學的“道統(tǒng)”。
這就是朱子在第三階段從事《四書》與《近思錄》編撰的中心關懷,換言之,朱子想借《四書》、《近思錄》二書來落實“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周子—二程”的儒家“道統(tǒng)”與經典體系的建構。
在第四階段,朱子把前“四書”體系朝上下兩個方向擴展,建立一個“小學→大學(四書→六經)”的宏大新體系。從這個意義上講,朱子的確是在有意識地建構他的新經學,然而,我們必須注意這是一個持續(xù)嬗變的體系,并不限于《四書》本身。
在上述前后兩個“四書”體系中,《大學》一書始終處于核心位置,但在兩個體系中《大學》發(fā)揮的功能卻前后有別。在前“四書”體系中,《大學》“格物”說既被提挈為伊川理學的精髓,也被視為圣門之學、佛老之學以及程門諸子義理純駁的判準。
因此,如果不了解《大學》,就不能了解圣門的“道”,“道統(tǒng)”自然也就無從判定,那么,根據“孔-曾-思-孟”道統(tǒng)所建立的前“四書”體系便會失去其合理性的依據。而在后“四書”體系中,《大學》的“為學次第”論得到了深入開展。
“為學次第”落實在生活中即是修養(yǎng)工夫,朱子晚年的《大學》詮釋特別注重修養(yǎng)工夫,這與后“四書”體系注重發(fā)揮《大學》的“為學次第”論是精神一致的。實際上,“小學”與“五經”之所以被納入后“四書”體系,也正是以《大學》的“為學次第”論作為理據。
南宋以后,《四書》凌駕《五經》。就這個意義而言,《四書》的結集可以說是開辟了中國經學的新統(tǒng)。本文的研究表明,朱子建構的“四書”體系實際上包含前后兩個不同的經學體系。前“四書”體系的宗旨固然是重構先秦儒家的經典系統(tǒng),但是,融鑄其中的“道統(tǒng)”觀念其實一直聯貫到北宋理學而與《近思錄》遙相呼應。
因此,前“四書”體系本質上乃是一個從理學的觀點出發(fā)而且旨在聯結先秦儒家與北宋理學的經學體系。相比之下,后“四書”體系規(guī)模更加宏大、修養(yǎng)工夫更加完備,該體系不但把“六經”納入其內,而且嘗試建立新的“小學”經典,以補足“大學”之前的一段“小學”工夫。
這樣一來,之前被排除在“道統(tǒng)”之外的漢唐“五經”之學也被納入這個新的經學體系。錢穆說:“朱子崛起南宋,不僅能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亦并可謂其乃集孔子以下學術思想之大成?!盵53]
依照本文的分析,所謂“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正是朱子前“四書”體系的義理起點和建構依據;所謂“集孔子以下學術思想之大成”,則正是朱子后“四書”體系的格局規(guī)模和內在精神。
然而,我們必須承認,朱子的后“四書”體系并未及身完成,錢先生所說的朱子“集孔子以下學術思想之大成”的工作,相較于朱子“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的貢獻而言,似乎難以相提并論;南宋以來以“四書”為中心的新經學與漢唐以“五經”為中心的舊經學之間的調和并未圓滿解決,這為日后長期的漢宋之爭埋下了伏筆。
注釋:
[①]錢穆:〈中國文化演進之三大階程及其未來之演進〉,見劉夢溪主編,郭齊勇、汪學群編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錢賓四卷》(下),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20頁。
[②]錢穆:《朱子新學案》(四),見《錢賓四全集》第十四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4年版,第201頁。
[③]Daniel K.Gardner,Chu Hsi and the Ta-hsueh:Neo-Confucian Reflection on the Confucian Can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pp.5-9.從哲學上分析朱子對“四書”、“五經”認識的三個分別,可參看Wing-Tsit Chan,Chu Hsi:Life and Thought(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1987),P.136.
[④]又如卷十四:“先看大學,次語孟,次中庸”;卷一百五:“四子,六經之階梯”。此類尚多。本文引《語類》甚多,僅標明卷次,不一一標注頁碼,以免繁冗。引文皆據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
[⑤]例如,蔡方鹿指出朱子《四書》學是在二程思想的基礎上,經過集解、集說的過程,最后著成《四書章句集注》;朱漢民、肖永明也認為朱子早年即接觸到二程的四書學著作,這是促成他日后集理學大成,建構“四書”體系的重要機緣。參看蔡方鹿:《朱熹經學與中國經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4-260頁;朱漢民、肖永明:《宋代〈四書〉學與理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15-226頁。佐野公治也認為“經書解釋は思想的產物にほかならないのである”,謂朱子的“四書”注釋無非是其理學思想的產物,見佐野公治:《四書學史の硏究》,東京,創(chuàng)文社,1988年版,第76頁。
[⑥]周之翔:《朱子<大學>經解研究》,湖南大學博士論文,2012年,第14-56頁。
[⑦]朱熹:《朱子大全》,北京,中華書局,1935年版,第738頁。
[⑧]茲更舉一例,印證此點。《朱子語類》卷四:“某年十五六時,讀《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因見呂與叔解得此段痛快,讀之未嘗不竦然警厲奮發(fā)?!?/span>
[⑨]朱熹:《朱子大全》,第1280-1295頁?!峨s學辨》計收入〈蘇氏易解〉、〈蘇黃門老子解〉、〈張無垢中庸解〉、〈呂氏大學解〉四篇。
[⑩]王懋竑《朱子年譜》失載。束景南據〈答汪尚書〉書三系之于隆興二年(1164)。見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30頁。
[11]朱熹:《朱子大全》,第1293頁。
[12]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35年版,第3083頁。
[13]朱熹:《朱子大全》,第1294頁。
[14]朱熹:《朱子大全》,第1294頁。
[15]朱熹:《朱子大全》,第1294頁。
[16]王懋竑《朱子年譜》、黃榦《朱子行狀》、《宋史》朱子本傳皆無朱子撰寫《大學集解》的記載。錢穆《朱子新學案》、陳來《朱子哲學研究》于朱子早期之《大學》解皆未深考,亦忽略了朱子早年的著作《大學集解》。束景南《長編》于此考證甚詳,見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第1446頁。
[17]朱熹:《朱子大全》,第1294頁。
[18]束景南:《朱子大傳》,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60頁。
[19]束景南:《朱子年譜長編》,第406頁。
[20]朱熹:《朱子大全》,第675頁。
[21]朱熹:《朱子大全》,第1764頁。
[22]束景南:《朱子年譜長編》,第586頁。
[23]束景南:《朱子年譜長編》,第479頁。
[24]朱熹:《朱子大全》,第1881頁。
[25]朱熹:《朱子大全》,第480頁。
[26]朱喜:《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頁。
[27]朱熹:《四書或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頁。
[28]陳鐵凡:《四書章句集注考源》,臺北,中華民國孔孟學會,1963年版,第38頁。
[29]朱熹:《朱子大全》,第485頁。
[30]朱熹:《朱子大全》,第1428頁。
[31]《二程集》收載《河南程氏經說》,內有《易說》、《書解》、《詩解》、《春秋傳》、《禮記》、《論語解》、《孟子解》、《中庸解》,“四書”中獨缺《大學解》,僅有改本而已。
[32]朱熹:《朱子大全》,第1350頁。
[33]錢穆:《朱子新學案》(四),第206頁。
[3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77頁。
[35]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40頁。
[36]即以《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書代表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一脈相承的道統(tǒng),故又稱“四子”書。
[37]朱熹:《四書或問》,第10頁。
[38]朱熹:《四書或問》,第23頁。
[39]李方子原編,李默、朱河訂:《紫陽文公先生年譜》,載《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26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
[4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6頁。
[41]由于《樂經》失傳,儒家通常只說“五經”。然而,朱子雖然沒有編撰“樂經”,但他與蔡元定參訂的《律呂新書》實際上具有類似“樂經”的經典地位。因此,從朱子經學研究的成果來看,其經學體系實已囊括“六經”。
[4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頁。
[43]朱熹:《四書或問》,第2頁。
[44]束景南:《朱子年譜長編》,第773頁。
[4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頁。
[46]朱熹:《四書或問》,第11頁。
[47]此書已佚,疑即《儀禮經傳通釋》前身。
[48]呂柟:《宋四子抄釋》,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352頁。
[49]不著撰人:《兩朝綱目備要》,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370頁。
[50]陳林:〈朱熹晚年修訂《大學章句》〈誠意〉章的心路歷程及義理探析〉,《國立政治大學哲學學報》第34期(2015年7月),第159頁。
[5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3頁。
[52]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五),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頁。
[53]錢穆:《朱子學提綱》,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頁。
作者簡介:毛朝暉,湖南衡陽人,曾任南洋理工大學新加坡華文教研中心副研究員,現為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副研究員、新加坡南洋孔教會董事。研究方向為儒家哲學、經學與中國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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