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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雜記之四：28歲那一年

      每個女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信命，我也一樣。依理，念過一點書，不應(yīng)該迷信，然卻偏偏相反，似乎更有能力，去理解和認(rèn)可了一些緣源玄機。

      母親也信命，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被她領(lǐng)著去算命。到其他村子去過，到集市上也去過。其中，見過瞎子占卜的最多，游鄉(xiāng)的那種，許是他們出來謀生不容易，總就撿好聽的講，也常常能找個理由，從而多得些報酬。這個說八字巧，那個說稱骨重，總之，大多都說好。隨后，便會看到母親，心安的面容，我猜測，她是認(rèn)為，貧困的日子有盼頭了。

      具體算的內(nèi)容，多是口頭所念，基本都忘了。唯有一次，那判詞是寫在紙上，曾保留了很長時間，大概我念高中時算的，到我教書時，還偶爾看到那紙，但后來卻不知去向了。不過那前面幾行字，我自是記得。

      第一條，說我十八九歲吃外飯，自然是奔出農(nóng)門的意思，算對了。第二條，說我是小文化命，不可能太高學(xué)歷，也算對了。第三條，說我28歲開始小富貴命。我不敢奢想，小富貴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但對28歲那個年頭，也就是2002年，憧憬已久。

      早偷偷將這些，告訴了老公。那時，老公還是個精明的窮書生，他像我一樣，也盼著2002年早一天來臨。那年年初，兒子剛滿周歲，我也在家無業(yè)很久。眼見日常開支加大，越來越需要我出去就業(yè)。

      在珠三角找了幾個學(xué)校，都不理想。最重要的，我不愿同老公長時間分居，一時很不如意。有天晚上，老公突然說，咱們開個廠吧。我嚇了一跳，這不敢開玩笑，他說，考慮很久了。我開始暗暗感嘆，我的28歲。

      傾盡所有家底兒，又借了幾萬塊錢，折騰著開始了。接了別人轉(zhuǎn)手的廠房設(shè)備；請了高于普通工價的工人；購買的原材料，后來才得知，價格也高的離譜。頭倆月下來，累個暈頭轉(zhuǎn)向，幾乎只出不進(jìn)。

      后來，出現(xiàn)返工，退貨。再后來，沒有訂單了。最后，有個大點的客戶，欠著貨款，不知所蹤。房租水電工資供應(yīng)，我已頭大。老公也總是默不作聲，毫無辦法。一切一切，皆因自己的盲目，必定要付出沉重的代價。虧光了積蓄，虧光了借來的錢，又另外欠下一屁股債。

     晚上，我們長時間的，就這樣默默對坐著，腦子里亂亂的，做夢都是收款和躲債。唯有兒子的牙牙學(xué)語，才偶爾讓我們隨著笑一聲。

      那年，母親來幫我?guī)Ш⒆?，沒有洗衣機，她用手洗衣服。沒有灶臺，爐灶置在地板上，她就蹲在地上，幫我煮飯。除了逗下兒子，母親也經(jīng)常不說話。有時候，接連幾天，她都不買肉，我提醒她，她總說忘了，或者說不想吃。

      我知道，她是想省著，只是偶爾，她會給兒子買個便宜的玩具。她帶著孩子，在周邊的地攤上閑轉(zhuǎn)，同賣玩具的小販討價還價，我知道，她是想滿足兒子，就像小時候，家境那么差，她想方設(shè)法要滿足我一樣。

      那一年，沒買過新衣服，甚至，多年來，第一次帶領(lǐng)全家，修補鞋子穿。我的補了兩次后跟，老公的換了兩次鞋底。那一年，我沒用過洗面奶，沒用過任何護(hù)膚品，沒時間，沒心情，也沒有錢。

      秋季，老公出差新疆，遇上客戶刁難，他滯留在那里，帶的錢花完了，回不了家。我四處借錢，張口2000塊，別人看我們虧得一塌糊涂，誰也不敢借出來。我只能狠狠心，把自己的樣板押給別人，抵了3000塊錢。

      年底，武漢有個項目，老公一個月去了五次，每次都是硬座，晚上坐車，白天辦事，不得不過夜時，選那種30元一個的床位。后來，他同我說起，有一次，半夜到武漢，要一個床位，同一個陌生老頭，住在一間，那老頭罵他，半夜吃泡面動作太大。     

       2003年元旦，我倆帶著兒子，逛了一下久違的超市。當(dāng)時，正流行一種兒童玩具，叫讀書郎。兒子眼巴巴的看著，牙牙學(xué)著機器里發(fā)出的聲音。我心微微作痛，老公緊閉著嘴，最后，他說，給孩子買一個。

       我取出錢，398元。這也是那一整年，我們買的，最貴的一件物品。兒子抱著讀書郎，開心地不行。回到家，母親看到孩子高興的樣子，眼里也閃著淚花。是啊，再苦不能苦了孩子。

       陰歷的年底，廠子跨掉了，除了十幾萬元的債，我只剩下老公和兒子了。我多么渴望，那種沒有外債的日子，哪怕一個雜工，每月幾百塊錢工資，都比我過得踏實百倍。

       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奇怪的是，那一年里，我和老公，沒吵過一句嘴，哪怕半句生分的話都沒有。經(jīng)常，我們相擁在一起，不說一句話。腦子里閃現(xiàn)著，當(dāng)年老公求愛時，信誓旦旦的話，像做夢一般。 

      幾年后，又同他說起，我說如果那個時候，假如有人愿意出10萬的高價，我會把自已賣了，拿錢救你。他說，那樣的話，他日后定會再花100萬贖我出來。

      第二年，大街小巷，傳唱著那首《2002年第一場雪》。我們兩口子，又開始了打工生涯，我的28歲，就這樣過去了，我們誰都不愿再提起，那關(guān)于28歲福命的事。

      只記著還債，只記著放在河南老家的兒子。每到星期天，我倆到公用電話廳，打電話給兒子，兒子在電話那頭哭，我在電話這頭哭。

      為了省去租房錢，我們暫住在單位頂樓，那間用木板隔的小房子內(nèi)，四面無窗，僅可放下一張床。每到夜半，老鼠在木板夾縫中，作作索索，我早已習(xí)慣。

       2003年清明節(jié)，是我29歲生日，晚上，老公請我到影吧里，看了一場3塊錢的碟片。五一是我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記得那天，他說，老婆，你以后可以吃五塊錢的快餐了，我還能養(yǎng)你。五塊錢的快餐是葷的，三塊錢的是素的，我吃了幾個月的素菜。

       老公是個優(yōu)秀的業(yè)務(wù)員，別人吃不了的苦，他能。

      我也很優(yōu)秀。從不和別人比享受，臟活累活搶著干。

      我很理解，當(dāng)初沒有借錢給我的人，他們沒有這個義務(wù)。所以，更加感激借錢給我的人，他們借出來的，都是血汗錢，我必須盡早還上。

      后來，老公繼續(xù)打工，做業(yè)務(wù)拿提成；我把孩子接到中山，一邊帶孩子，一邊做自己的事。總是咬咬牙，就能把幾十公斤的貨，走臺階往四樓，搬上搬下；經(jīng)常，從早忙到晚，有幾次，到了晚飯時間，才猛然記起，自己一整天水米未進(jìn)。

      一切都是情理之中，但又像意料之外。四年之后，我們不但還清了債務(wù)，還交了首付，買了房，也有了車。我的28歲，像做夢一樣，讓我經(jīng)歷了，平生最困苦的一年。讓我學(xué)會了生存，遠(yuǎn)離了浮華和不切實際；讓我拋棄了虛榮，開始變得淡泊和理性。

      2002年，為我人生之路，點上了最濃重的一筆。隨著那首漸漸消去的，關(guān)于第一場雪的歌，我的苦難，也已隨風(fēng)飄遠(yuǎn)。但揮之不去的，是那種，讓人經(jīng)歷磨練，漸漸成熟的旋律。算命的說我，28歲福命開始，也不無道理，因為凡事的開始，都會讓人記住。

        禍兮，福之所倚；甘之源，總在苦之盡頭。領(lǐng)悟，始于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