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群山。
靜默無言。
他坐在這搖晃的破車中，在群山中“搖晃”。他要去的地方在大山深處，連手機(jī)信號都望而卻步。窗外天高云淡，麥濤流芳。他用手托在深陷的顴骨上，用他那本應(yīng)最富有精神氣的雙眸，望向遠(yuǎn)方。可那如清泉般的眸子，如今卻無比的空洞，似置身于迷霧之中，迷離中帶著彷徨……
這大山，對他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四年前他便是從這廣袤的深山中走出，作為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考入了師范大學(xué)。在省城里，他這輩子第一次親眼見到電影院，第一次見到高聳入云的高樓，第一次坐觀光電梯嚇得腿軟，第一次坐上室友家傳說中的寶馬。想到這兒，他笑了。還記得那天，他在萬達(dá)廣場里呆了一整天，他曾在星巴克門前看著傳說中的咖啡偷偷咽下口水，他曾在肯德基臺前聞著從未聞過的香氣可最終轉(zhuǎn)身離開，他將每個門店都逛遍卻又空手而歸，他深知，他兜里的兩位數(shù)撐不起這動輒四位數(shù)的消費(fèi)。他苦笑著。
他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前方有裊裊炊煙，也已掠過幾個村莊。平房院落，錯落有致，在群山環(huán)繞中，溫馨和諧。
“牛莊也大概如此吧！”他心想。
作為免費(fèi)師范生，他必須去基層支教三年，可他放不下這他生活四年的城市，他還沒喝夠純凈的礦泉水，還沒吃過他思念已久的肯德基，更沒有來得及帶他的父母入城轉(zhuǎn)轉(zhuǎn)。可彈指一揮間，四年就這么匆匆略過。他又回到了這大山中，沒有城市炫目的天際線，只有山，綿延的山，無窮的山……
晃啊，晃啊，前方又出現(xiàn)了煙，不過這卻是在風(fēng)中掀起漣漪的塵埃。
“下國道了，”他心想“看來快到了。”
他最終在一陣黃塵中下車。他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扯下父親給他的圍巾，狠狠將同學(xué)送他的書包甩在地上，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眼淚不住的流淌，自那次商場中黯然落淚之后，第一次痛哭。牛莊中心小學(xué)就那么突兀的站在那里，在風(fēng)中頃刻間就可能倒塌的兩間瓦房和一小片荒地是它的“全部家當(dāng)”。一陣風(fēng)刮過，吹散了，他的幻想，他的希望。
他用了18年努力逃離的地方，如今又回來了。他把那雙枯瘦的雙手，狠狠插進(jìn)沙土，揚(yáng)起陣陣塵灰，想要將眼前的夢魘覆蓋……在臉上縱橫的溝壑被淚水沖出一道又一道河谷之后，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拎著東西，行尸走肉般的走向遠(yuǎn)方。
……
三個月。
度日如年。
原來的老師在他剛來不久，便離開了。現(xiàn)在他是這個小學(xué)里唯一的教師了。
他整天渾渾噩噩，站在講臺上，分明春秋鼎盛，可看起來卻猶如日薄西山。他恨這里，恨這三尺講臺，恨這破爛小學(xué)，恨這窮山溝溝。他不止一次的夢見到金碧輝煌的大飯店，夢見到歡聲不斷的游樂場——盡管他從來沒有去過，他感覺自己正逐漸被整個世界遺忘，猶如浮萍飄落在這個角落，無人問津。
寒冬如期而來，他住在八面漏風(fēng)的破校舍里，他不是不習(xí)慣，是不甘心——此刻他的舍友應(yīng)該在某重點(diǎn)中學(xué)大放光彩呢吧！
他冷啊，軀體的寒冷不算什么，內(nèi)心的溫度卻襯得他的雙眼那樣空洞
“什么鬼地方！”他啐了一口，拉緊自己身上的軍大衣。
“鐺鐺鐺！”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誰呀？”他謹(jǐn)慎的走向房門，還帶著疑惑“這么晚了，會是誰呢？”
他慢慢打開門，一陣寒風(fēng)撲面而來，殺他個措手不及。
再定睛一看，是小花，本來紅紅的小臉被凍的發(fā)紫，身上的粉棉襖還裂開嘴笑著，露出里面泛黃的棉花，一雙僵硬的小手捧著一個小盒。
“快進(jìn)來！”他隨即脫下軍大衣給小花披上。
“你怎么這么晚來呀？”
“俺爹叫俺給老師送碗面，天兒怪冷的，爹說老師不容易，俺家沒有什么，就給老師下碗面吃吃，暖暖身子，老師快吃吧！”
“快來，真是謝謝小花的關(guān)心了，咱們一起吃。”
“不不不，俺爹不叫俺吃，只給老師吃。”
“你就吃一點(diǎn)啊！”
“不不，不可以的，只可以老師吃。”
“那你喝湯呢？”
小花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水靈靈的大眼睛一會兒瞟一下地面，一會兒瞟一下那飯盒。
“就知道你想吃，來一起吃，不告訴你爹，好不好？”
小花猶豫的點(diǎn)點(diǎn)頭。
打開飯盒，只見一碗湯面還冒著熱氣，在寒冷的空氣中緩緩升起，又一溜煙兒的消散。
湯面散發(fā)出濃郁香氣，聞著就香，聞著就好吃，聞著就暖和。他先嘗了一口，真香??！再仔細(xì)一看，湯里還飄著幾塊肥肉，泛著油光，香極了！
他又忍不住多吃了幾口，便將剩下的半碗全留給了小花。
小花先喝了口湯，便狼吞虎咽起來，仿佛世間的美味一時間都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小花，你慢點(diǎn)，沒人跟你搶！”說罷便用衣袖輕輕擦去小花不小心粘在臉上的菜葉。
他看著小花的背影，這小小的背影，多像小時候的他呀！每次過年他都可勁兒的吃著盤里的餃子，大口喝著飄香的餃子湯，一年來只有這一次能見點(diǎn)肉腥啊！他父親當(dāng)時說的也是“你慢點(diǎn)，沒人跟你搶！”還偷偷把自己盤里的夾到他碗里，而他總是來者不拒。母親總說他吃的比豬還狼狽，可豬是個什么樣子，他也沒見過，只知道豬肉肥，豬肉香，吃了解饞，再多也不嫌膩得慌，那時候他就想，以后自己一定要天天吃豬肉，吃最肥的，最香的。他笑了，偷偷抹了兩把淚。
待小花吃完，看她把碗舔的比刷過還干凈。
“你多長時間能吃一回這個呀？”
“俺過年都吃不到呢，這都是給下地的俺哥俺爹的。”
“你多長時間沒吃了呀？”
“俺記得俺小時候吃過，給俺都香倒了！”
“這樣啊……”他欲言又止。“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回來的路上，漆黑的長夜，刺骨的寒風(fēng)，好在肚中有了些許溫暖。
“唉，小孩子還都挺可愛的。”他自言自語道。
“也挺可憐。”他補(bǔ)充道。
不久，又到開學(xué)日，看著滿屋紅撲撲的小臉蛋，他會心的笑了，久違的笑了……
……
三年。
時光如水。
他在臨走前幾周就把行李準(zhǔn)備妥當(dāng)，其實也沒什么可準(zhǔn)備的，充其量兩個書包。三年了，他還記得剛剛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時，盯著日歷恨不得一下子翻過三年，如今三年終于到了。可他還清楚地記得那碗面，熱氣騰騰的，香噴噴的，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昨天。他心想，他領(lǐng)了工資之后一定要帶著新衣服和大塊豬肉回來，請所有小孩吃一頓肥肥的，香香的豬肉。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要走了，這一批孩子小學(xué)都畢業(yè)了，初中就要去鎮(zhèn)里上了。“正好不用我了，
”他想“兩全其美??！”
凌晨五點(diǎn)，大山深處一片漆黑，而破校舍中的燈卻幽幽的亮著。今天就是離開之日了，他徹夜難眠，早早起床，將本來就少的可憐的行李檢查了一遍又一遍。隨后便縮在床頭，緊盯著手中的車票，注視著那目的地的名字，好像從那個名字就能看出它的繁華。
這張凌晨六點(diǎn)的車票是他兩天前托人買的，現(xiàn)在看卻仍像剛從打票機(jī)中取出的一樣，右下角幾個大字“五十元”。還清楚的記得：他用顫抖的手將深綠色的票子遞給別人，緊緊攥著始終不愿松手，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中，他緩緩放手了。想到這里，他苦笑著。拿著這張面值50元的車票，給了它像對熱愛的姑娘一樣的深吻，小心翼翼將它夾進(jìn)書中，慢慢的塞入書包。又長嘆一聲：“唉，該走了！”起身步入這黎明前的黑暗。
現(xiàn)在中心小學(xué)門口，身后便是困擾他三年的夢魘魘，如今終于將它撇在身后，可他并沒有像自己設(shè)想的那樣開懷大笑，他陷入了沉思……
遠(yuǎn)處，一陣腳步聲傳來刺破了寧靜，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來，隨即一個個熟悉的影子映入他的眼簾。
他呆住了。
鼓鼓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逐漸靠近的人群，而身體卻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紋絲不動。人影近了，近了……
“老師，聽說您今天就走了，我?guī)瑢W(xué)來給您送行！”領(lǐng)頭的小花跑過來說。
“謝謝……謝……謝……你們……這么……用心啊……”
“老師是我們最親的人了呢，您這次走了，什么時候回來呀？”
“我……這個……很快呢！”
“那老師走起的時候也要開心哦！”
他剛想如何應(yīng)付，一陣熟悉歌聲飄進(jìn)了他的耳朵。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時光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他與孩子們圍成圈，一邊跳著，一邊教他們“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歡聲笑語，回蕩的連綿群山中。那天他是那么開心，那么自在，仿佛所有的憂慮都溶解在歌聲中，煙消云散……
“同學(xué)們……”他扔下書包，緊緊抱住小花，眼淚一滴一滴，從臉上滑落。
“老師不要哭哦，我們很快就會又見面了，對不對呀，老師？”
“對！對！我們很快！很快……”淚水不爭氣得落下，浸潤在孩子們的孩子們的歌聲里。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
車來了，他用洗的發(fā)白的袖子抹干了眼淚，一步一步的向車挪去，只揮了揮手，沒有離別時的回首張望。在后排空座坐下，隨著車的啟動，他將頭埋在深深的臂彎里，他聽到了孩子們邊追車邊喊：“老師！您一路平安！”淚水又不住的流出，他好想回頭，好想回頭拍著窗戶大喊“孩子們，老師愛你們！”，好想再給他們一個擁抱。這土路這么坎坷，追車的孩子會摔跤嗎？尤其是腿腳不好的牛蛋，他好想回頭看看他們是否平安，好想再看最后一眼，就一眼……可他不能回頭，他怕一回頭看到他們紅撲撲的小臉，便再也離不開這個窮山溝溝，他用力攥緊手中已皺褶不堪的車票，許久……
……
省城。
車水馬龍。
客運(yùn)站前，他的舍友早已等候多時，他剛出大門，舍友們便馬上圍過來，搭著他的肩膀。
“這完了，瘦了瘦了，今天中午得去大飯店弄點(diǎn)好的給你接風(fēng)！”
“是是！回頭帶你去商場逛一圈，快把你的老掉牙的衣服換掉！”
“還愣著干啥？快上車呀！”
在幾個人的連推帶搡下，他坐上了出租車，走了……
“都給你整好了，回頭你直接去面試就行，其實也就是走個形式，不過你還是準(zhǔn)備一下吧。”
“謝謝，謝……謝。”他應(yīng)和著。
“客氣啥，你這就見外了啊，主要是你這優(yōu)秀畢業(yè)生，哪都搶著要。不過呢，回頭你得請一頓！”
“好的，好……的，沒問題……”他好好應(yīng)和著。
車上，大家戲謔著，喧鬧的聲音，淹沒了他一人的沉寂，沒有人聽得到他內(nèi)心的獨(dú)白，也沒有人能夠看出事情的端倪，他們依舊推搡著，伴著耳旁響起的鳴笛聲……
……
深夜。
燈火通明。
坐在小旅館的書桌前，他拿起已很久沒碰過的信紙：
爸媽，你們身體還好嗎？
很抱歉，很長時間沒有給你們寫信了，在縣里面工作真的是太忙了，好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省城了。下周就去師大附小上班了。不用擔(dān)心我啦，我在這里生活挺好，教師工資高，給你們打的錢也不用省著花，回頭把房子補(bǔ)補(bǔ)修修刷刷漆，給自己弄點(diǎn)好的。咱們現(xiàn)在有錢了，不用再那么省了。我到附小之后啊，工資肯定會再高的，偶爾給自己整點(diǎn)肉吃，買點(diǎn)新衣服，有什么需要就寫信給我，咱們不差錢了！今年春節(jié)我回家過，咱們也整整城市的煙花，讓咱親戚都開心一把，咱們過的苦日子多了，現(xiàn)在甜日子來了！總之，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兒子
他放下筆又啃了一口即將發(fā)餿的兩饅頭，笑了笑，將信封好，睡了……
……
三年。
韶華易逝。
他又坐上了搖晃的破班車，在大山深處搖晃。此前他猶豫了很久，終于決定又坐上了這趟班車。望向窗外，麥浪依舊翻騰著。
“六年變化不大呀！”他想。
搖晃著，搖晃著，又到了熟悉的土路。他在一片塵土中下車，解下圍巾用手套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用手帕擦了擦锃亮的皮鞋，抬頭一望。他驚愕在原地。
眼前空空如也，牛莊中心小學(xué)——消失了！
他連忙找到了村長家。在他離開那年，因為沒有教師，牛莊中心小學(xué)被撤銷了，校舍也被附近村民拆除補(bǔ)房了，離這里最近的小學(xué)，在70多里外。
“那小花他們怎么樣了？”
“他們啊，小花上到初中就不上了，其他人連初中都沒上。”
“那小花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在家里，我現(xiàn)在帶你去吧！”
“不不不，這個……我明天再去……”
在村長家留宿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他猶豫了好久……好久……眼看著發(fā)車時間臨近了，拿起小包，在小花家門前徘徊良久。
剛要跨過門檻，便看見在院里干活的小花，灰頭土臉的，可仍遮不住那稚嫩的面龐。
他將小包放在門旁，里面有一大塊豬肉和些新衣服。
他咬咬牙，大喊：“這是我答應(yīng)過的！”隨即便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向前跑去，不顧新西服上落滿了灰塵，不顧新皮鞋上濺滿了泥土，只顧向前跑……
小花聞聲跑來，望著遠(yuǎn)去的背影，愣了愣，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趕忙追過去。
“老師！是你嗎？老師！等一等啊，老師！我是小花啊，老師！老師！”
他不停地跑啊……跑啊……終于趕上了班車，氣喘吁吁的在后排坐下。隨著排氣管噴出一口黑煙，車發(fā)動了……
“老師！是你嗎？老師！你不要走?。?/span>你說過要回來看我們的！老師！哪怕一眼也好??！就一眼！”
他聽到抽泣的聲音，他第一次聽到小花哭啊，他好想下車，好想下車緊緊抱住她，好想下車拍拍她紅撲撲的小臉，擦去她臉上的眼淚，他好想回頭，好想回頭再看一眼，就一眼，最后一眼……可是他不能，他怕他忍不住留在這個窮山溝溝。
他連忙用耳機(jī)塞住耳朵，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想要隔絕外面的呼喊。
可剛帶上耳機(jī)，止不住的眼淚像洪流一樣瀉下，他忍不住了，將頭埋在深深的臂彎里，失聲痛哭……慌亂中，耳機(jī)線被拔掉了，悠揚(yáng)的樂曲馬上從手機(jī)里傳出，回蕩在車廂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作者：高子健
顧問：韓布暉 張連福 范麗麗 周祝國 張國印 希國棟 劉新民 張全江
總編輯：紀(jì)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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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主編：王翠紅 劉艷琴
詩詞主編：田玉竹
評論、動態(tài)主編：梁淑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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