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3）
上梁的時間快到了。百年大計(jì)的房事，木匠很重要，秦春來房子的整個木工活包給黃木匠來完成，上梁的程序自然就由黃木匠來主持。黃木匠祖祖輩輩都是木匠，在下壩村各種手藝傳承得最好的就是黃木匠這一族。黃木匠十五歲開始跟父親學(xué)木匠，如今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無論上壩村還是下壩村，村民們居住的房屋，大部分都是黃氏父子的作品。眼下黃木匠帶著兩個徒弟，一個是自己的小兒子，一個是他的大女婿，小兒子聰明機(jī)靈，大女婿老成持重，做活黃木匠都比較放心，他主要負(fù)責(zé)放線，掌握尺寸。黃木匠說當(dāng)今蓋的房子顯不出手藝來了，木匠手藝主要體現(xiàn)在門窗窗格的制作和雕刻上，可現(xiàn)在的房子全是敞門亮窗子，既不雕梁，又不畫棟，只要把梁椽推平刨光，門窗做周正就行，想顯點(diǎn)手藝都難。黃木匠說的沒錯，村里現(xiàn)在還保存有黃木匠老太爺蓋的老房子，被縣政府列為縣級文物保護(hù)，單就那門窗格子的花樣和圖案來說，足以當(dāng)藝術(shù)品收藏，怪不得黃木匠說起來有些惋惜。黃木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只講時髦，買來的家具，外面看上去很漂亮，里面全是一包渣，給后人一點(diǎn)東西都不打算留，蓋房子也是，只圖寬敞圖實(shí)惠，不講究文化，不追求藝術(shù)，沒有歷史觀念，把房事太不當(dāng)房事了。黃木匠雖如此說，但給秦春來上梁的程序，他還基本上延續(xù)著祖上傳下來的老規(guī)程進(jìn)行，好像他要刻意給秦春來的房事強(qiáng)加點(diǎn)文化味。
黃木匠讓秦春來在大灶上的爐膛里燒了六顆核桃大的石子兒，上梁前，他要打醋碳祛邪祈福，使主家房事吉祥。六顆石子用爐鏟從爐膛里扒出來，燒得像六顆燦燦發(fā)光的金疙瘩。黃木匠將六顆金疙瘩倒進(jìn)一口盛著醋的炒鍋里，炒鍋里發(fā)出“哧啦”的一聲巨響，并升騰起一縷醋醒刺鼻的青煙，黃木匠猛吸了一口，打了一個噴嚏。醋在鍋里即刻沸騰起來了，黃木匠搖擺著醋鍋，先來到大門口，然后退著往里走，逐個在還沒封頂?shù)姆块g轉(zhuǎn)，一邊退著，嘴里一邊念著祛邪祈福的詞，念一句，從醋鍋里用筷子夾出一個石子扔掉：
一打主家大門口，孤魂野鬼遠(yuǎn)點(diǎn)走；二打財(cái)門院墻內(nèi)，賊人強(qiáng)盜快撤退；三打吉宅院中央，生子中個狀元郎；四打堂屋大上房，發(fā)財(cái)富貴呈吉祥；五打左右兩耳房，身臥福地滿春光；六打東廚司命房，事事順心五谷香。
醋碳打完，鍋里石子沒了，醋也沒了，但整個院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醋醒味，有人說這股醋醒味還能殺菌治感冒呢。也有人問黃木匠念的詞兒是現(xiàn)編的，還是老規(guī)程上寫的？黃木匠說，基本上是按照老規(guī)程上來的，但有時候也得根據(jù)主家的情況來定。王老師說，我就喜歡黃木匠的最后一句詞兒：事事順心五谷香，這句話說到點(diǎn)子上去了，人活著就要活個順心，活個舒暢，活順心活舒暢了，粗茶淡飯吃啥啥香，人頭到活得吃五谷都吃不出香來，就沒意思了，啥叫活得有滋味，能吃出五谷的滋味，吃出五谷的香來，就叫活得有滋味。秦春來的爸聽了說，嗯，這個老酸儒這話算說對了，是這么個理兒。院子里便又充滿了笑聲。王老師受了秦春來爸的鼓勵，又說，前年我那老二把我接到省城去住了幾天，還參加了我一個學(xué)生的婚禮，在酒店里包的席，席是好席，可滿桌子的雞鴨魚肉好吃好喝，城里人動不了幾筷子全放下了，簡直是作孽呀，那么好的東西都吃不下去，我看那些城里人，活得還不如咱們這些鄉(xiāng)下老棒槌順心舒暢。秦春來爸一聽這話，又抬上了：那你咋不把你老二從城里叫回來呢？王老師說，你個老猢猻連這都不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況且子大不由父做主，你家春來不是也成年累月在外面跑嘛，你咋管不住呢。兩個老杠客又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抬上了。
打完醋碳，黃木匠說該包梁了，就是在堂屋中梁的正中心，鑿一個槽，里面放進(jìn)五谷雜糧和銅錢筆墨，然后用一塊紅布包了，像一個紅肚兜一樣，中間插一雙嶄新的紅筷子，四角用銅錢或硬幣，釘在梁上。黃木匠包梁時，嘴里也有四句詞：
手拿發(fā)錘四角方，魯班許我上正梁；金龍登位紫薇到，紫薇令我打發(fā)錘。
梁包好后，暫時用兩個板凳架起來，供在上房的正中，黃木匠帶兒子和女婿，陪著秦春來獻(xiàn)供品上香磕頭，黃木匠說這是敬奉魯班的。敬奉過魯班，該到親朋好友們給梁上披紅了，每一條紅綢或被面由主家秦春來親自接到手上一一謝過，交給黃木匠掛到梁上，黃木匠掛紅時口里照樣念念有詞：
一片紅綾一片心，我把紅綾掛梁中，喜慶滿堂兒孫旺，親朋好友情誼深。
給梁上披過紅，立馬就到正午十二點(diǎn)了，此刻太陽火旺，人們一個個臉上汗津津的。黃木匠說，放炮升梁。院外就又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炮聲，驚得那只白狗“旺旺旺”直叫，黃木匠對秦春來爸說，你想的真周到，這會兒要的就是這陣狗叫聲。秦發(fā)農(nóng)嘿嘿笑了笑說，咱就圖個旺嘛！升梁先升棟，那是橫跨在前后屋墻上的被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們叫做擔(dān)子的兩根直徑近五百公分的大木頭。擔(dān)子兩頭拴上棕繩，前后墻的支架上各站四個棒小伙子往起提升，擔(dān)子提起來，黃木匠又口占升梁詞：
手持金繩提金龍，金龍掛在半空中，搖頭擺尾真威風(fēng)，我問金龍歸何處？金龍奔向紫薇宮，紫薇星照萬代孫。
擔(dān)子架好后，該貼王老師寫的對聯(lián)了。黃木匠讓秦春來手持上聯(lián)“左青龍扶起玉柱”，讓秦春來老婆柳芬芬手持下聯(lián)“右白虎架定金梁”，一左一右站在擔(dān)子下面宣讀后，搭起梯子貼了。然后升起中梁，架在兩根擔(dān)子的中間，貼上“房事大吉”的橫批，金梁就架定了。
上梁儀式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撒梁”，也叫“舍得”，乃是將糖果撒出去，讓眾人哄搶，分沾主家的喜慶。舍得，舍得，只有肯舍出去，才能得到更多。但這道程序，需征求主家的意見，看主家究竟是舍得還是不舍得。黃木匠問秦春來，撒梁舍得不舍得？秦春來不懂什么是“撒梁”，黃木匠也沒工夫解釋，直接問，你準(zhǔn)備下喜糖和核桃棗兒著沒有，秦春來說這我爸我媽都準(zhǔn)備好著呢，就去端來一洗臉盆水果糖核桃棗兒給黃木匠，黃木匠便開始“撒梁”了，一邊拋撒，一邊念“撒梁”詞，他先往堂屋里撒：
主家命我把梁撒，魯班令我敬龍柱。東南西北暫不撒，先敬主家萬年柱。親朋貴賓抬頭望，財(cái)源福氣滿家降。
撒在上房堂屋里的屬于主人的，客人不能搶，接下來，黃木匠站在門臺階，向院子里拋撒，客人們便開始哄搶了，據(jù)說搶到糖的人日子過得甜蜜幸福，搶到核桃的能生丫頭，搶到棗兒的能生兒子。黃木匠仍舊撒一把，念一句詞：
舍得舍得真舍得，舍出糖果得元寶。四鄰八舍都來搶，小伙搶到配鴛鴦，姑娘搶到配情郎。搶到香糖蜜月長，搶到棗兒早得子，搶到核桃生丫頭；老人搶到壽無疆，娃娃搶到狀元郎，剩下歸我老木匠，一本萬利納祿糧。
“撒梁”使整個上梁儀式達(dá)到了空前的高潮。滿院子里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貴賤，大人小孩姑娘媳婦老頭老太都嘻嘻哈哈，你爭我搶，頭碰著頭腳踩著腳了，全然不顧，好一派熱鬧非凡，惹得大門外的那只白狗又在“旺旺旺”地叫。秦春來媽也踮著一雙幼女時纏了又放導(dǎo)致畸形的腳，在人群里搶紅棗兒和核桃，好不容易搶到了兩顆棗兒和一顆核桃，悄悄塞給了春生媳婦改琴。這媳婦結(jié)婚快五年了，還一直沒有懷上過孩子，是老太太一塊心病，有時候愁得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撒梁”結(jié)束，整個上梁儀式也宣告結(jié)束。黃木匠把剩下的糖果自己裝一把，其余的分給了他的兒子和女婿。院子里的男男女女還在延續(xù)著“撒梁”的熱鬧氣氛，一個問一個，你搶到啥了？這個說我搶到棗兒了，那個就說你該喜得貴子了，那個說我搶到的是核桃，這個便說，那把你生下的丫頭配給我兒子；也有小伙子和大姑娘開玩笑，說配新郎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我，姑娘就說你給我蓋這么一院房子，就不會忘了你。秦春來的兩個姑娘霖霖和霏霏也在人群里蹦蹦跳跳地穿梭著，霏霏搶到到五顆紅棗跑到姐姐霖霖跟前說，姐姐，我搶到了五顆棗兒，我要給媽媽吃上給咱們生小弟弟呢。霖霖說，我才不稀罕什么小弟弟呢。霏霏就給姐“哞”的撅一下嘴，做個鬼臉兒跑了。今天是禮拜天，院子里小孩很多，孩子們都在比看誰搶到的糖果多，笑著喊著說，我中狀元嘍，我中狀元嘍。秦春來老婆柳芬芬問鄉(xiāng)長李根，鄉(xiāng)長搶了個啥？李根說，我搶了顆棗兒。柳芬芬說，看來鄉(xiāng)長大人也該得貴子了。李根說，想是這么想，就怕超計(jì)劃生育。柳芬芬說，你是管計(jì)劃生育的，有啥怕的。李根說，就怕你告我。柳芬芬說，你給我個生育指標(biāo)，讓我也生個兒子，我就不告你了。李根說，那得看你給誰生呢。柳芬芬說，除了我家春來還能給誰生，給你生，你又不要我。李根說，那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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