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四十回,劉姥姥進大觀園,大家伙坐船往蘅蕪苑去的路上,正值仲秋天氣,荷敗花殘。寶玉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拔了去。黛玉發(fā)表意見說:
“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這樣一個非常細小的點,透露出林黛玉的價值觀。她說最不喜歡,可見不是之一,而一個人的作品是這個人精神和價值的表達,準確的說是她不認同李義山這個人。
李義山是個怎樣的人呢?能讓林妹妹嫌棄到如此。
李義山也就是李商隱,他身上有兩個標簽:一是才華絕代的好,二是一生仕途坎坷不得意。他死后,友人崔玨寫《哭李商隱》,其中兩句: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朋友為他可惜,覺得以他的才學,這一生實在是懷才不遇,太過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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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李商隱的人生軌跡,他的懷才不遇,或者說他一生不得志,有大環(huán)境的因素,起決定作用的,其實是他自己。
大和三年,即公元829年,16歲的李商隱于洛陽結識翰林學士令狐楚,令狐楚很欣賞李商隱的才華,對他特別的器重,《舊唐書》記載了令狐楚是怎么對李商隱的:
“商隱幼能為文。令狐楚鎮(zhèn)河陽,以所業(yè)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禮之,令與諸子游。”
“歲給資裝,令隨計上都?!?/blockquote>就是說高官厚祿的令狐楚對一個十幾歲的毛孩子很重視,讓他與自己的兒子們交結成為朋友。李商隱很窮,令狐楚每年都給他一定的資費,為他置裝,為他籌劃將來的前途。除了這些,令狐楚還親自給李商隱授課,教給他駢、儷章奏的學問,李商隱的駢體文章寫得特別的好,這里面就離不開令狐楚的點撥和心血。令狐楚還聘他在自己的幕僚做事,這樣的安排一是可以讓李商隱積累一定的工作經驗,為他的今后打基礎,還有也可以為他解決生計等實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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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楚對李商隱簡直就是父親對待兒子的感情,足見其多么看重李商隱了。
開成二年(837年),24歲的李商隱進士及第。他能中進士,他自己的才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絕對離不開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幫助。這么年輕就到了這樣的高度,李商隱少年得志的心境可想而知,他以新晉進士的身份進入秘書省做校書郎,開啟了仕途生涯。
837年12月,病情沉重自覺已到彌留的令狐楚,將李商隱召到身邊,讓他為自己代寫遺表,也是要與自己最器重愛護的后輩訣別。遺表是一個臣子臨終寫給皇帝的表文,是自己的政治遺言,也是在總結自己的一生,是自我蓋棺定論,于每一個政治家來說重要性不言而喻。令狐楚自己就是這種文體的高手,他卻讓李商隱為自己捉筆,可見對其的信任。12月13日,令狐楚溘然長逝。李商隱失去了自己的恩師也是最大的靠山。
對李商隱而言,令狐父子是他最重要的貴人,沒有令狐父子,在腐敗的唐后期,李商隱根本敲不開士大夫階層的門。按照傳統(tǒng)文人對自己修養(yǎng)和人格要求,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令狐家對李商隱那是涌泉之恩,李商隱當何以回報呢?答案很快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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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8年春,料理完了令狐楚的喪事不久,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邀請李商隱入幕。李商隱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需要說明的是,這一時期正是“牛李黨爭”最激烈的時期,王茂元是李黨中人,而令狐家族屬于牛黨集團,李商隱接受了王茂元的橄欖枝,就等同于背叛了令狐家。這時的李商隱不過25歲,他對于人生、政治的認識深度是不夠的,或者他也很可能因為老師的去世而感到失去了安全感,而此時朝廷里是李黨占著上風。李商隱本人的確是把出將入相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的,他投向王茂元不免讓人覺得他在攀高枝抱大腿。從本質上,說李商隱是根墻頭草并不不妥。
“一人不事二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推崇的人格坐標,尤其是文人士大夫,更是格外講究一個人的節(jié)操。令狐楚視其如子,令狐绹視其如弟,李商隱的這一舉動若令狐楚泉下有知,不知該有怎樣的難過?對于活著的令狐绹來說打擊可想而知,后來做到了太子太保的令狐绹,一生絕口不提李商隱,他應該也從沒有原諒李商隱,因為李商隱在晚年,落魄貧窮到日常買菜生活都很艱窘,他厚著臉皮寫信向令狐绹求助,如泥牛入海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已然說明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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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自小家貧,他小時候曾幫別人抄書換一點錢補貼家用,他也是家中長子,肩上有一副卸不掉的擔子。他十幾歲到洛陽,結識了白居易、令狐楚等高官,不得不承認,他小小年紀就懂得如何和這些位高權重者打交道,以獲取他們資源的幫助。李商隱在這個方面是很成功的,可是這樣的捷徑或許也為他在價值取向上起了反作用,養(yǎng)成了他潛意識里的短視和精致的利己主義。
王茂元很賞識李商隱的才學,將女兒嫁給了他。僅僅給王茂元做幕僚,李商隱尚有“迷途知返”的可能和機會,但是娶了王氏,成為了王茂元的女婿,李商隱身上的李黨標簽肯定是摘不下來了。 這個時候的李商隱也就成了牛黨不容置疑的排除對象。即便是在李黨陣營,因為李商隱的仕途之路,和令狐家族無法真正割裂開來,李黨的人也不會完全地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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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度過了他新婚不到三年最幸福也最順利的時光,牛黨重掌權力,大肆排擠李黨之人,已是王茂元女婿的李商隱想回頭已經不可能了。843年,王茂元病逝,李商隱再次失去可依傍的大樹。不容于牛黨,李黨各人已自顧不暇,哪里還能顧他?至此,李商隱開啟了他一生輾轉為幕,一生顛沛流離,一生郁郁不得志的人生。
李商隱的懷才不遇,終究其實是敗在了自己節(jié)操和定力上,他一朝投身令狐家族,令狐楚于他,如師如父,令狐家族得意,他就跟著吃肉喝湯,令狐家族失意,同樣他也要守得住寂寞,甘愿去喝屬于自己的西北風。別說那個父父子子的封建社會,就算是在今天,不忘本,也是一個人必須要堅守的。李商隱的本,就是令狐楚,就是令狐家族,這是他的標簽,一旦棄這個“本”為敝履,他本質上已無法立足于世。不知道這個道理,李商隱在歷經磨難風燭殘年之時,尤其是他寫信向令狐绹求助時,想明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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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隱詩風秾麗、構思精絕,他的駢體文讀來,給人一種絲綢般的華麗優(yōu)美之感,他寫的愛情詩更是纏綿悱惻、真摯動人。白居易的詩就特別注重一個“美”字,但是李商隱在這點上比白居易更甚,單從文采看,李商隱是絕對的風華絕代。如果只做一個文學家亦或一個詩人,李商隱可以獲取頂級的流量。但他的理想是要做一個政治家,或者說要做一個稱職的大家長,那就連及格也談不上了。
看了李商隱的人格和選擇,也就不難理解林黛玉為什么最不喜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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